中编　无名氏古诗

古诗十九首

其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1。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2，越鸟巢南枝3。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4。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5。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题解】

“古诗”之名大约始于南北朝时代。《文心雕龙·明诗》说：“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即枚乘），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可见这些诗的作者姓名和创作年代在当时已无可考。《诗品》也论到“古诗”，说陆机所拟的十二首（见《文选》，通行本《诗品》作“十四首”，恐误）；此外还有“‘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那么锺嵘所见“古诗”有五十多首。现今所见“古诗”，以《文选》所录的十九首最为著名。这十九首，是萧统在当时的几十首中选出的代表作。这十九首诗相互间似未必有什么联系，但从文风看来，它们大约都产生于东汉。

东汉士人外出游学和谋生者很多，尤其是中叶以后，由于政治黑暗，战乱频繁，流离四方的人更多。此诗大约是一位远离家乡的游子思念故乡和妻子之辞。诗中“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和“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等句，语虽平易，却益显感情的真挚。

【注释】

1与君生别离：暗用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句意。王逸《楚辞章句》云：“屈原思神略毕，忧愁复出，乃长叹曰：‘人居世间，悲哀莫痛与妻子生别离。’”　2胡马：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马，留恋北方，故依北风。　3越：同“粤”，粤地之鸟留恋南方故乡，所以巢于南枝，二句喻自己在外地思念家乡。　4衣带日已缓：指因相思而日见消瘦，所以衣带渐松。　5浮云蔽白日：喻奸邪当道，时局混乱，因此游子不得返乡。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总为浮云能蔽日”句，即用此典。

其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1。

盈盈楼上女2，皎皎当窗牖3。

娥娥红粉妆4，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5。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题解】

这是一首描写一位丈夫离家日久的女子独居空房的苦闷心情。诗人对这位女子是很同情的。此诗一大特点是诗中一连用了六句叠字，却显得自然流畅。晋代诗人陆机在《拟古诗》中有一首模拟此诗，也用了不少叠字，却不如原作之流畅。《文心雕龙·明诗》评“古诗”云：“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冠冕也。”此诗实当之无愧。此诗对后来作家颇有影响。梁萧绎的《荡妇秋思赋》，即从此诗得到启发。

【注释】

1郁郁：茂盛的样子。　2盈盈：形容女子仪态美好的样子。　3皎皎：光彩照人的样子。　4娥娥：女子美貌的样子。　5倡：同“娼”。荡子：离乡背井游荡于外的人。

其三

青青陵上柏1，磊磊中石2。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3。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4。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5。

洛中何郁郁6，冠带自相索7。

长衢罗夹巷8，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9，双阙百馀尺10。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11。

【题解】

这首诗写一位从外地来到洛阳的士人目睹洛阳繁荣景象后的观感。他见到贵人们地位的煊赫，感叹自己无法致身高位，因此产生了人生短促，只想及时行乐的心情。这种心态在东汉的不少士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注释】

1陵：大土山。　2磊磊：形容石头众多的样子。：同“涧”。　3忽如远行客：用“远行客”的来去匆匆，比喻人生之短促。“忽”是形容其快速。　4聊：姑且。酒以厚为好，古人认为薄酒不能忘忧。　5宛：古地名，在今河南南阳市，这里是汉光武帝的故乡，在汉代是一个繁荣的都会。张衡曾作《南都赋》，写南阳之繁荣。洛：指东汉的都城洛阳。　6郁郁：繁荣的样子。　7冠带：官员所用的帽子和腰带。这里借指上层人物。索：求。这句写上层人物互相访问，来往频繁。　8衢：大路。　9两宫：指洛阳的南宫和北宫。南宫兴建于光武帝建武十四年（38）；北宫兴建于明帝永平三年（60）。《文选》李善注引蔡质《汉官典职》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　10阙：宫门前面的望楼。　11戚戚：忧愁的样子。这两句是说达官贵人们极尽享乐，却亦不免忧患缠身。暗示他们之间争权夺利，矛盾重重。

其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1，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2，识曲听其真3。

齐心同所愿4，含意俱未申5。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6。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7。

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8。

【题解】

东汉许多士人来到洛阳，本意是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但这些人中能达到目的的毕竟是少数。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士人在参加一次聚会时的心情。诗中“齐心同所愿”句，李善《文选注》云：“‘所愿’，谓富贵也。”诗中“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二句，颇为坦率，前人评此诗之长，正在其真实。后来诗人之作颇多佳作，但如此坦诚之作，殊不多见。

【注释】

1筝：弦乐器，本五弦，秦以后改为十二弦（唐以后为十三弦）。逸响：不同凡俗的音响。　2令德：美善之德。这里指有美德的人。高言：高超美妙的言辞。这里指弹筝声所蕴含的意思。　3识曲：借喻能理解曲中“高言”的知音者。真：确切的含义。　4齐心同所愿：《文选》李善注云：“‘所愿’，谓富贵也。”　5申：阐明。　6奄忽：急促。飙（biāo）：一作“猋”。《尔雅·释天》“扶摇谓之猋”，郭璞注：“暴风从下上。”飙尘：指暴风卷起的尘土，瞬间消散。　7高足：李善注：“亦谓逸足也。”指好马。要路津：喻显要之地。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据要津乃诡词也。古人感愤，每有此种。”　8轲：同“坎坷”。

其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1，阿阁三重阶2。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3。

清商随风发4，中曲正徘徊5。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6。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题解】

这首诗也是士人感叹其怀才不遇的诗。《文选》李善注云：“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官未达，知人者稀也。”清沈德潜评此诗云：“‘但伤知音稀’，与‘识曲听其真’同意。”（《古诗源》卷四）不过上首显得真率，而此首则稍见含蓄。

【注释】

1交疏：指横直相交的窗格子（窗棂）。这种窗棂还有雕花作装饰。《文选》张衡《西京赋》“交绮豁以疏寮”，薛综注：“疏，刻穿之也。”绮：一种丝织品，《说文》：“文缯也。”　2阿阁：四面有檐的楼阁。三重阶：指殿前三重台阶。“阁”本建于台上，台有三重台阶。　3杞梁妻：春秋时齐国大夫杞梁殖之妻。《孟子·告子下》：“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琴操》记杞梁妻作有《杞梁妻叹》的琴曲。　4清商：古乐调名，其曲调哀婉，《韩非子·十过》记春秋时晋平公问师旷说：“清商固最悲乎？”　5中曲正徘徊：形容乐声曲折萦回。　6但伤知音稀：此句双关兼指识曲者少和了解诗人的知音稀少。

其六

涉江采芙蓉1，兰泽多芳草2。

采之欲遗谁3，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4，忧伤以终老。

【题解】

东汉中叶以后，由于西北的羌族多次起兵反抗朝廷，而汉朝政治亦日益昏乱，中原士人特别是关中一带的人有不少为了逃避迫害或战乱，流向南方。此诗作者可能就是这种人物，当他在外见到芙蓉时，想采来送给远在家乡的妻子。因此引起了思乡及想念亲人的情绪。诗的语言质朴，而感情十分真挚。

【注释】

1芙蓉：花名。有木芙蓉与水芙蓉之分。水芙蓉即荷花。此处显然是指荷花。　2兰泽：长有兰花的沼泽，喻其芳洁。　3遗（wèi）：赠送。　4同心而离居：同心的人指夫妇。这句是说夫妻分散，各在一方。

其七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1。

玉衡指孟冬2，众星何历历3。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4。

昔我同门友5，高举振六翮6。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7。

南箕北有斗8，牵牛不负轭9。

良无磐石固10，虚名复何益。

【题解】

古代士人外出求官，往往要依靠熟人互相举荐或提拔，因此很重视同一师门的学友关系。本诗作者大约有过一位“同门友”相处很好，但当他在仕途上高升以后，就忘却了昔日的友情，对作者颇为冷淡，引起了作者的怨愤。从诗中多用《诗经》等书的典故看来，也足以说明是失意的士人所作。

【注释】

1促织：即蟋蟀。　2玉衡：北斗七星中的第五星，它和第七星构成斗柄之状。古人测算季节往往因为地球绕日运行，从地上看诸恒星方位，每月相差三十度，视斗柄所指方向确定二十四节的时间。这诗写的“蟋蟀”“白露”当为秋天景色，而诗中又云“玉衡指孟冬”，李善《文选注》云：“然上云‘促织’，下云‘秋蝉’，明是汉之孟冬（阴历七月），非夏之孟冬（阴历十月）矣。”但汉代自武帝太初元年（前104）以后，就改用阴历，而且即使在太初改历前，七月仍为秋而非冬（参《汉书·高祖本纪》至《孝景本纪》可证）。所以后人多有新说。今人金克木先生认为古人根据斗柄观察恒星方位时，不同时辰要以斗柄三星中不同的星为准，因此也可以从不同的星所指方向去测定时辰。“玉衡指孟冬”是说斗柄在夜半应指西方，而此时已指北方，说明已过了夜半两三个时辰（见《国文月刊》63期，《古诗玉衡指孟冬试解》）。　3历历：清晰的样子。　4玄鸟：燕子。《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玄鸟，也。”《尔雅·释鸟》：“燕燕，。”《礼记·月令》载，“仲秋之月”（八月）“玄鸟归”。　5同门友：出于同一师门的友人。　6六翮（hé）：鸟翎的茎叫“翮”。六翮指鸟翅的有力，古人以为鸿鹄所以能高飞，是因有六翮。这里借指“同门友”登上了高位。　7遗迹：语出《国语·楚语下》载斗且说，“（楚）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　8南箕：指箕星，凡四星，在南天。这句是说南天箕星虽有箕之名，北斗星虽有“箕”“斗”之名，但无实用。暗用《诗经·小雅·大东》句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9牵牛：指天上的牵牛星。轭（è）：驾车时搁在牛颈上的曲木。此句用《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典，亦喻徒有虚名。　10磐石：大石，古人常用以喻坚固。

其八

冉冉孤生竹1，结根泰山阿2。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3。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4。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5。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6。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7。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8，贱妾亦何为9。

【题解】

这是写一个女子新婚之后丈夫又出门远行，她在家思念之辞。诗中多用比拟，颇为贴切，更富于感染力。此诗据《文心雕龙·明诗》说是东汉傅毅所作，但《文选》和《玉台新咏》都以为是无名氏古诗。

【注释】

1冉冉：柔弱下垂的样子。　2阿（ē）：山的弯曲的地方。“结根泰山阿”是比喻柔弱的女子和丈夫结合，可得依靠。　3兔丝：即菟丝。植物名，一种蔓草，茎细长，常缠绕于别的植物上。女萝：地衣类植物，即松萝，亦缠绕于其他植物上。这句是以菟丝和女萝喻夫妇的亲密。　4夫妇会有宜：指夫妇的感情两相投合。　5悠悠：形容路的漫长。陂：山坡。　6轩车：有蓬盖的车。　7英：花朵。　8亮：诚信。高节：指信守誓约。　9贱妾亦何为：指女子认为自己不必多说了。

其九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1。

攀条折其荣2，将以遗所思3。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4，但感别经时5。

【题解】

这首诗和前面的“涉江采芙蓉”篇意相近，也是夫妇相思之辞。不过前首更像出门在外的男子想采芙蓉以赠在家的妻子；此首则像妻子欲采庭树之花以赠出门在外的丈夫。

【注释】

1华滋：“华”同“花”，发华滋是说开着茂盛的花。　2荣：指花朵。屈原《九章·橘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3将以遗所思：暗用屈原《九歌·山鬼》“折芳馨兮遗所思”句意。　4贡：《玉台新咏》作“贵”。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认为作“贡”字“谓献也，较有味”。　5但感别经时：因庭中之树又一次开花，感到分别已久了。似为在家者的口吻。

其十

迢迢牵牛星1，皎皎河汉女2。

纤纤擢素手3，札札弄机杼4。

终日不成章5，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6。

盈盈一水间7，脉脉不得语8。

【题解】

牵牛织女的民间故事起源甚早。《诗经·小雅·大东》中提到了牵牛星和织女星，虽还看不出后来流传的爱情故事，但也不能否定这故事在先秦已可能出现。以目前所知，至少西汉时此传说早已盛行。所以汉武帝时所凿的昆明池就有牵牛、织女的石像。班固《西都赋》说：“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这个故事本身就反映了一些民间夫妇因受到压迫而不能团聚的情况。本诗作者正是借这个故事来抒写自己远离家乡，不得与家人团聚之苦。

【注释】

1迢（tiáo）迢：遥远的样子。　2皎皎：明亮，兼喻女子之光采照人。河汉：天上的银河。河汉女：指织女星。　3擢：举，这里是形容挥动手去纺织。素手：形容手的洁白。　4札札：形容织机的声音。机杼（zhù）：织机上的梭子。　5章：织物的纹理。这句是说织女因相思而无心纺织。语出《诗经·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6几许：多少，这句承上文“河汉清且浅”而来，意谓牵牛、织女虽隔着银河，却相去未必甚远。　7盈盈：形容银河“清且浅”的样子。　8脉脉：同“眽眽”，含情相视的样子。

其十一

回车驾言迈1，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2，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3，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4。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5。

奄忽随物化6，荣名以为宝7。

【题解】

这是一首感叹人生短促，表示要及时做一番事业的诗。作者一路所见事物已非旧时面目，感到物且如此，人又何能长久，因此表示要及早“立身”，要以“荣名”为宝，和屈原《离骚》所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是同一用意。《世说新语·文学》载，东晋王恭问他弟弟王爽说：“古诗中何句为最？”他弟弟未及回答，他又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最佳。”

【注释】

1言：语助词，无义。《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即驾车出游。迈：行。这句是说转过车来向前行驶。　2茫茫：荒草满目，极望无际的样子。　3故物：过去曾见过的景物。　4立身：指建立自己的事业。　5考：老。《说文解字·老部》“老，考也”；“考，老也”。清段玉裁注：“凡言寿考者，此字之本义也。”　6奄忽：见前“其四”注6。随物化：随万物而变化，代指死亡。《庄子·刻意》篇：“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按：贾谊《鸟赋》：“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即用此意。　7荣名：好的名声。

其十二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1。

回风动地起2，秋草萋已绿3。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4，蟋蟀伤局促5。

荡涤放情志6，何为自结束7。

燕赵多佳人8，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9，当户理清曲10。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11。

驰情整中带12，沉吟聊踯躅13。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题解】

由岁时的迅速推移，感到人生的短促，由此产生及时行乐的思想。此诗“晨风”“蟋蟀”二句皆用《诗经》典故，而属对工整，已显文人诗的特色。诗中“燕赵多佳人”以下据清人沈德潜说：有的选本另作一首（见《古诗源》卷四）。但现存最早的总集《文选》和《玉台新咏》均未分二首，似不可从。又《文选》所载陆机《拟古诗》十二首中，有一首《拟东城一何高》，内容与本首类似，疑陆机所见此诗作“东城一何高”。

【注释】

1逶迤（wēi yí）：曲折的样子。属（zhǔ）：连接。　2回风：旋转的风。　3萋：通“凄”。绿：黄绿色。这句指秋日的草虽呈绿色，已显萎黄。　4晨风：一作“风”，鸟名，一称“鹯”。《诗经·秦风·晨风》：“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苦心：即忧心。《毛诗序》：“《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也。”　5蟋蟀：《诗经·唐风》篇名。《毛诗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局促：指过于拘束。傅毅《舞赋》：“哀《蟋蟀》之局促。”　6荡涤：洗涤，这里指消除各种忧虑。　7结束：拘束。　8燕赵：战国时两个国名，燕地相当今河北北部及辽宁西部；赵地相当今河北中南部及山西一部分地区。后来常以“燕赵”代指今河北及京津一带。　9被服：同“披服”，即穿着。罗：绮一类丝织品。“被服罗裳衣”，意谓燕赵的美女大抵服饰华丽。秦汉时代人多谓赵女善妆饰，如李斯说她们“佳冶窈窕”。　10理清曲：演奏“清商”等乐曲。据《汉书·地理志》，赵地女子多善弹琴瑟等乐器。　11弦急知柱促：柱是固定乐器弦丝的地方，演奏时扣弦近于柱，则音声急促。“弦急柱促”是弹奏者情绪激动的表现。　12驰情：指诗人听到乐声心情驰骋起伏。中带：衣带。“整中带”是整顿仪容，以调整思绪。　13踯躅：徘徊不忍离去。

其十三

驱车上东门1，遥望郭北墓2。

白杨何萧萧3，松柏夹广路4。

下有陈死人5，杳杳即长暮6。

潜寐黄泉下7，千载永不寤8。

浩浩阴阳移9，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10，圣贤莫能度11。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12。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13。

【题解】

东汉建都洛阳（今洛阳市东），旧城东北有北邙（一作“芒”）山，为许多达官们坟墓所在。此诗作者经过其地，感到死生无常，因此产生了人生短促，想及时行乐的思想。东汉中叶以后，政局混乱，士人们普遍感到没有出路，容易产生这些悲观的心情。

【注释】

1上东门：洛阳城门名。《洛阳伽蓝记·序》：“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又李善《文选注》引《河南郡图经》：“东有三门，最北头曰上东门。”上东门距北邙山最近。　2郭北墓：指北邙山一带的坟墓。　3白杨：《文选》李善注引《白虎通》曰：“庶人无坟，树以杨柳。”萧萧：风吹树木发出的声音。陶渊明《挽歌》“白杨亦萧萧”句即用此句诗意。　4松柏夹广路：《文选》李善注引仲长统《昌言》：“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世说新语·任诞》：“张湛好于斋前种松柏……时人谓张屋下陈尸。”　5陈死人：死去已久的人。　6杳杳：幽冥黑暗的样子。长暮：长夜，指死者不复见天日。　7潜寐：隐藏。黄泉下：指地下。　8寤：醒来。　9浩浩：漫长而无尽的样子。阴阳移：指节令的变化。《文选》李善注引《神农本草》：“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10万岁更相送：形容无穷的岁月不断更迭，新年送走旧年。　11度：过，这里指避免。　12服食：指服用当时一些“方士”所炼制的“不死之药”，诡称可以得仙。服食这些药的人往往中毒而死，故云“多为药所误”。　13纨与素：两种丝织品的名字。“纨”是细绢；“素”是精白的绢。《文选》李善注引《范子》曰：“白纨素出齐。”这两句是说人生短促，当及时享乐。

其十四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1。

出郭门直视2，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3。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4，欲归道无因5。

【题解】

这也是一首见到古墓毁为耕地、坟上松柏被人砍伐而感到盛衰无常，世事多变的诗。作者可能也是一位由外地来到洛阳求官的士人，见此景象，深感仕途亦难常保，不如回乡，但这也只能有此想法，其实并无归家的理由。因为士人们如不能求得一官半职，亦难维持生计。

【注释】

1“去者”：指死去的人。他们已死，无从交往，所以日以疏远。“生者”：指新生的人，交往日多，因此“日以亲”。这两句是写世事的沧桑变化，感叹人生无常。　2郭门：城门，疑即指洛阳的上东门。　3松柏摧为薪：古人坟上多种松柏，但随着岁月久远，坟墓无人照看，松柏也被人砍伐。　4里闾：古人聚族而居，“里”是聚居的单位。《周礼·地官·遂人》：“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里”为二十五家所居。“闾”是这二十五家所居的里门。　5无因：没有理由。指诗人虽有回乡之念，但不能因此一念，就真的回去。

其十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2。

愚者爱惜费3，但为后世嗤4。

仙人王子乔5，难可与等期6。

【题解】

这首诗和前两首意思近似，也是感叹人生短促，表示要及时行乐的意思。这种心情在东汉至魏晋士人间颇为流行。此诗对后来文人亦有较大影响。唐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等语，全用此诗之意。又此诗或为《相和歌辞·西门行》本辞，见《西门行》注。

【注释】

1秉：持，拿着。　2来兹：指来年，即将来。　3爱惜费：指爱惜钱财，不愿花费。　4嗤：讥笑。　5仙人王子乔：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文选》李善注引刘向《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太子晋也。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按：此语亦见《后汉书·方术·王乔传》李贤注。“王子晋”是春秋时周灵王的太子，见《国语·周语下》及《逸周书·太子晋》，后人传说他成了仙。　6难可与等期：指普通人难与仙人王子乔等量齐观。

其十六

凛凛岁云暮1，蝼蛄夕鸣悲2。

凉风率已厉3，游子寒无衣4。

锦衾遗洛浦5，同袍与我违6。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7。

良人惟古欢8，枉驾惠前绥9。

愿得常巧笑10，携手同车归11。

既来不须臾12，又不处重闱13。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14。

眄睐以适意15，引领遥相睎16。

徙倚怀感伤17，垂涕沾双扉18。

【题解】

这是一首妇女在家思念其外出的丈夫之诗。由于别离已久，相思益深，既担心丈夫在外“游子寒无衣”，却又怀疑他“锦衾遗洛浦”，另有新欢，终于见于梦中，梦见丈夫回家，但醒后更为感伤。这种题材在古代诗歌中常见，如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中的“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即为一例。但此诗更具体写到了梦中所见，尤为亲切动人。这首诗对后来诗人产生过很大影响。如南朝宋鲍照的《梦还乡》稍变此诗之意，写丈夫梦见还乡与妻子团聚，虽立意不同，而有些诗句，仍受此诗启发，如“慊款论久别，相将还绮帷”从本诗“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化出，却各自符合梦者身份。杜甫的《梦李白》一诗，虽写朋友相思，而手法亦与此有类似处。如“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即从此诗“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而来。

【注释】

1凛凛：寒冷的样子。　2蝼蛄：一种昆虫，亦名“土狗子”或“蝲蝲蛄”，雄的能鸣，雌的不能。这种虫对农作物有害。　3率（shuài）：大抵、大概。厉：猛。此句说凉风由此日益强烈。　4游子寒无衣：因天气转冷，妇女思念出外的丈夫应添置寒衣。所以一些诗人所作《捣衣》诗往往写到思念出门在外的丈夫，如南朝宋谢惠连的《捣衣》云“纨素既已成，君子行不归”，即其一例。　5锦衾：锦缎制的被子。遗（wèi）：赠。洛浦：洛水的边岸，指宓妃。古人传说洛水之神名曰宓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索隐引如淳曰：“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文选》李善注以为乃如淳《汉书音义》语）这里以洛神代指丈夫的新欢。　6同袍：语出《诗经·秦风·无衣》：“与子同袍。”本指军中战友，此处喻共历艰辛之夫妇。违：分离。　7容辉：容颜与光采。　8良人：丈夫。《孟子·离娄下》赵岐注：“良人，夫也。”古欢：同“故欢”，旧情。这句说梦见丈夫念旧情而来归。　9枉驾：自谦之词，说丈夫屈尊前来。惠：惠顾。绥：车上供人登车的绳索。《礼记·昏义》载，古人结婚时，男子执雁献给岳父后，“降，出御妇女，而婿授绥，御轮三周”。这句是说丈夫还和新婚时亲自把车绳授给自己时那样恩爱。　10巧笑：美好的笑容。《诗经·卫风·硕人》：“巧笑倩兮。”这句说希望自己能长保美貌。　11携手同车归：写夫妇亲密之状。《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12须臾：顷刻。“不须臾”，形容时间之短。　13重闱：深闺。　14“亮无”二句：意思是说丈夫在远处，他没有晨风鸟的翅膀，怎能飞来？　15眄睐（miàn lài）：斜着眼睛注视。　16睎（xī）：望。　17徙倚：留恋徘徊。　18扉：门。这几句写醒后的感伤。

其十七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1。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2。

三五明月满3，四五詹兔缺4。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5。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6。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7，惧君不识察。

【题解】

这大约是思妇在漫长的冬夜里因思念出门在外的丈夫而失眠，仰观星空，想起当年丈夫来信的内容，自矢忠诚，希望对方能了解。“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二句，益见感情之真挚。

【注释】

1惨栗：形容北风的寒冷，使人发抖。　2“愁多”二句：写因愁而失眠，倍感夜长。这两句写忧思不寐与宋玉《九辩》“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是同一用意。　3三五：指阴历的十五日。　4詹：同“蟾”。詹兔：代指月亮。古人传说月中有蟾蜍和兔子。《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夜光”，指月亮。“菟”同“兔”。　5书札：信件。《文选》李善注：“《说文》曰：‘札，牒也。’”按：“牒”指小的竹简。东汉纸张刚发明，人们写信仍用竹简，故能“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6“上言”二句：按：此二句颇平易，但《长相思》乃《汉铙歌》曲名，又江淹《杂体诗三十首》有拟《古离别》一首，疑本诗借用二曲名。　7区区：《文选》李善注引《李陵答苏武书》的“区区之心”语，又引《广雅·释训》：“区区，爱也。”二语意似有别，但在此处似皆可通。

其十八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1。

相去万馀里，故人心尚尔2。

文彩双鸳鸯3，裁为合欢被4。

著以长相思5，缘以结不解6。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7。

【题解】

这也是思妇接到丈夫从远处托人带来的礼物后引起的思念。她将丈夫送来的丝织品裁为被子，以示感情的坚定不移。诗中以“长相思”指丝绵，以“结不解”象征二人感情的不可分，比喻巧妙，而且十分自然。

【注释】

1一端：“端”是古代纺织品的长度。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据《小尔雅》和《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杜预注都说一端为二丈。　2尚尔：还是这样，指丈夫没有变心。　3文彩双鸳鸯：指送来的绮上绣有双鸳鸯的图像。　4合欢被：夫妇共用的被子。这句说思妇将绮裁成了合欢被。　5著：充塞。《仪礼·士丧礼》郑玄注：“著，谓充之以絮也。”长相思：指丝绵。“绵”有缠绵之意，故以此象征长相思。　6缘：饰边。指在被的四周密缝以不解之结，象征二人的感情不可分离。　7“以胶”二句：《文选》李善注：“《韩诗外传》：‘子夏曰：实之与实，如胶与漆，君子不可不留意也。’”胶和漆都有很大的黏性，二者混在一起，自难分开，借此喻爱情之牢固。

其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1。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2。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3。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题解】

这是一首游子思乡之作。古人往往见月光而思念远在他乡的亲人。因为散处各地的人，抬头都能见月，所以见到月亮往往产生思乡及怀念亲人、朋友的情绪，历来诗词中这种例子很多。晋代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中有一首模拟此诗，点出了“游宦会无成”的想法，似与此诗主旨相类。不过陆诗似加强了写景成分，其“照之有馀晖，揽之不盈手”二句，被明人何良俊赏为“有神助”（《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四），与此诗各有千秋。

【注释】

1帏：帐子。罗床帏是罗作的帐子。　2揽：拉来，此处作取衣穿上。　3旋归：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