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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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空气是什么,但你在呼吸。你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但你在睡觉。你不知道夜晚是什么,但你却躺在夜里。你不知道心脏是什么,但它在你的胸膛里匀速跳动,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昼夜不息。

你现在三个月大,如同被困在例行公事的安排里,成天躺在同一张床上,因为你没有幼虫那样的茧,没有像袋鼠那样的囊,也没有像獾或熊那样的巢穴。不过你有一个装奶的瓶子,有一个尿布台,放尿布和湿巾,有一辆带枕头和羽绒被的婴儿车,还有爸爸妈妈坚实温暖的胸膛。你就被这些东西包围着,慢慢地成长着,慢到没有人注意到,尤其是你自己,因为首先你自己就在不断超越自己,通过双手、嘴巴、眼睛和思想,想要抓住并牢牢握住你周围的东西,通过这个过程,你周围的世界被创造了出来,只有当你重复几年建立起了你的世界,那么你才会开始发现抓住你的东西,而你也会向内生长,朝自己的方向生长。

新生婴儿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光明,黑暗。寒冷,温暖。柔软,坚硬。

存在于房屋中的所有事物,家庭关系创造的所有意义,所有人居住的意义,都是无形的,它们并没有隐匿于黑暗中,而是藏在无差别的光明里。

曾经有人告诉我,海洛因很美妙,因为它能唤起类似于我们小时候的感受,当一切都被照顾妥帖,我们沐浴在彻底安全的感觉里,这从根本上说是好的。任何经历过这种高潮的人都想再次体验它,因为他们知道它存在的可能性。

我的生活与你的生活隔着一道深渊,里面堆满了问题、冲突、职责,以及必须要安排、完成和修复的事情,还有必须要满足、必须拒绝甚至会受到伤害的念头,所有这些都源源不断,几乎没有什么是静止不变的,一切都在运动中,每件事都需要应付。

我今年四十六岁,我的洞察力告诉我,生活就是由所有必须去应付的事情构成的。而所有与幸福相关的,却恰恰相反。

应付的反义词是什么呢?

应该不是退让,也不是后退到你那光明与黑暗、寒冷与温暖、柔软与坚硬的世界里。也不是那些无分别的光芒,不是睡眠或休息。应付的反面是创造,建造、添加之前不存在的东西。

比如你,你过去压根就不存在。

爱不是我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就好像它与我的生活、与我所知道的世界相比,太宏大了。而我实际在一个用词谨慎的文化中长大。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我也从来没说过我爱她。我哥哥也是这样。如果我告诉我母亲或我哥哥我爱他们,他们会感到震惊,这样会给他们带来负担,如同以一种暴力的方式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平衡,就好像我在婴儿的受洗仪式上喝醉了一样。

你出生的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却对你充满了感情,一开始是压倒性的感情,旁观的人看来也是如此——好像房间里的一切都被浓缩了,仿佛一种能吸引所有意义的重力一般,最开始的几个小时,只是有那么一种感情,渐渐地感觉越来越自然,好像事先安排好的日常生活,通过时间的无限稀释逐渐弥漫,但始终存在着。

我是你的父亲,你认识我的脸,我的声音,还有我抱你的方式,但除此之外,我对你来说也可以是任何人,填充着任意的事物。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已经去世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和他的母亲一起度过,他们的生活是没有情感的。他嗜酒如命,身体退化,最后再也应付不下去,只能放下一切,只管坐下来喝酒。他和他的母亲住一起的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因为她生下他,照顾他,把他带到这里和那里,确保他吃饱穿暖,身体不淋湿。他们之间的纽带从未被打破。他曾经尝试过,据我所知,但并没有成功。这就是他最后留在那里的原因。他可以在那里堕落。无论多么残缺,无论多么狰狞,也有人爱着他。遥远的内心深处的爱,无条件的爱。

那时候我还没孩子,所以我也不懂。我只看到丑陋、没有自由和倒退。现在我懂了。爱有很多,大部分都是转瞬即逝的,与当前发生的一切,来来去去的一切,以及一开始充满我们身体但又使我们空虚的一切都有关,但是无条件的爱是永恒的,它会在人的一生中发出微弱的光。我希望你能知道,你也出生在爱的氛围中,不论发生什么,只要你妈妈和我还活着,爱就会包围你。

或许有一天你不想知道它,或许你想远离它。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并不重要,因为什么都不会改变,无条件的爱是唯一不受束缚但却让人自由的爱。

束缚你的是另一种东西,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不那么纯粹的爱,与你爱的纠缠在一起的爱,那种爱的力量更大,大到遮盖其他的一切,甚至毁灭一切。那样,就必须要对付这种爱了。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们会过得怎么样,但我清楚你现在的生活,还有我们现在的感受。你对现在的一切不会有任何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有,所以我会把我们生活的每一天替你记录下来,把你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告诉你。你的头发有些稀薄,在灯光下略微泛红,长得有些不均匀。后脑勺上一个圆圆的地方,上面一点头发都没有,很可能是因为你总是把脑袋压在枕头和毯子,还有沙发和椅子上,但我仍然觉得很奇怪,因为你的头发也不像草,不可能只生长在有阳光照射和空气流动的地方吧?

你的脸圆圆的,嘴巴小小的,但是嘴唇相对比较宽,眼睛很大,圆溜溜的。你睡在房间尽头的一张小床上,上面悬挂着非洲动物玩偶。而我睡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因为在夜晚照顾你是我的工作,你妈妈睡觉的时候很敏感,而我睡得很沉,和孩子一样,不管周围发生什么。有时你会在半夜醒来,因为肚子饿了而尖叫,但由于我没有醒,或是把你的尖叫当成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你艰难地发现,天黑以后可别指望什么。所以过了没几个星期,你就能睡一整夜了,从晚上六点上床睡觉,然后早上六点醒来。

今天和其他日子一样,早晨拉开了一天的序幕。你在黑暗中醒来,开始尖叫。

当时是几点呢?

我摸索着手机,它应该就在我头顶的窗台上。

找到了。

屏幕只有我手掌那么大,但是它模糊的光芒几乎充满了整个黑漆漆的房间。

现在是五点四十分。

“哦,时间还早,我的小姑娘。”我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我的胸口发出沙沙的喘息声,还咳嗽了一会儿。

你安静下来。

我两步走到小床前弯下腰,一只手放在你小胸腔的一侧,把你抬起来,抱在我的胸前,另一只手支撑着你的脖子和脑后,虽然你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抬起头了。

“你好,”我说,“睡得好吗?”

你平静地呼吸着,脸颊紧紧贴在我的胸口。

我带着你穿过大厅,走进浴室。透过窗户,我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方的一条狭窄光带,在黑色的天空和大地的背景下泛着红色。屋子里很冷,夜晚繁星点点,肯定降温了,但幸运的是,烘干机整夜都开着,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些热量,有时几乎有种热带气候的气氛。

我轻轻把你放到浴缸和脸盆之间的换洗台上,然后又咳嗽了一声。有口痰涌上喉咙,我把它吐到水槽里,打开水龙头冲下去,我看到它靠在下水道的金属壁上,光滑又坚韧,水从两边流过,它慢慢向一侧滑落,仿佛带着自由意志,突然消失在下水道中。我瞥了一眼水槽上方的镜子,瞅了瞅我那张戴着面具一般的脸,然后关掉水龙头,弯下腰。

你抬起头看着我。如果你想到了什么,那应该不可能是文字或概念的东西,也不可能是构思出的某个成果,只是你感受了某样东西。“这就是他。”当你看着我时,可能会感觉到,看到我这张你认识的脸,会带给你很多其他的情绪,与我过去对你所做的事情或与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很多东西在你身上,只能是模糊和开放的,就像天空中变幻莫测的光线,但有时一切都必须聚拢在一起,变得清晰而不可避免,这就是最基本的身体感受,包括饥饿、口渴、疲倦、过冷和过热的感受。就是在那些时候,你会发出哭叫。

“你在想什么?”当我解开白色睡衣的第一颗纽扣时,我想说点什么来分散你的注意。但你仍然噘起下嘴唇,嘴巴开始颤抖。我用食指猛敲了一下换洗台上挂着的一架小型木质飞机的机尾,让它旋转起来。然后我解开下一颗纽扣和下下颗纽扣的时候也一样。

“别告诉我你今天还会上一样的当。”我说。

但你果然上当了。当我脱下你的睡衣时,你睁大眼睛盯着空中盘旋的飞机。在我把睡衣放进洗衣篮的时候,头上的天花板有脚步声。肯定是你的小姐姐在走路,因为大姐姐总是能睡多久就睡多久,而你的哥哥应该已经起床了。我扯开尿布上的胶带,把它往下拉。当我把它扔进垃圾箱的时候,我感觉它沉沉的,尿布可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因为人们的预期里,尿布的材质应该是相当轻盈的。不过我喜欢那个分量,它透露着一切都好的意思,证明你的身体在正常工作。家里其他的东西基本都出故障了,从炉子上方的荧光灯管开始,这玩意儿一年多前就开始闪烁,最后完全熄灭,现在依然毫无用处地嵌在灯座上。还有汽车,如果行驶到一定速度,就会突然开始摇晃,然后被拖车运到修理厂去。更不用提那些发霉或变质的食物,以及从衬衫上掉下来的纽扣和卡住的拉链,另外还有时不时罢工的洗碗机和厨房水槽的管道,管道可能是在花园的某个位置被堵住了,也可能是有油脂凝固导致水下不去,之前来这里修理的水管工就这么说过。但屋子里的小家伙们,身体倒是一直运转良好,从未出现损坏或报废的情况,孩子的身体从外表看光滑柔软,内在却要比任何机器或机械结构都复杂得多。

我给你换上一片新尿布,用手拉开连体衣的领口,从你头上套下。你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腿和手臂,像爬行动物一般。我把你抱起来,抱着你走进厨房。你最小的姐姐也进来了,她光着脚,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早上好,”我说,“睡得好吗?”

她点点头。

“我可以抱抱她吗?”

“可以,这很好啊,”我说,“我给她冲奶。来,坐到长凳上。”

她坐在长凳上,然后我把你递给她。我一边给亮黄色的烧水壶加水,一边找奶粉和奶瓶,量了六勺,倒进温水里,你半坐半躺在姐姐的怀里,脚不断地踢蹬。

“我觉得,她好像很高兴。”你姐姐一边说话,一边把你的小拳头握在她手里,这样的对比突然显得她很大。

她九岁了,是一个为别人考虑胜过自己的孩子,这是她身上的一个特质,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她这样的性格。她有一个光明的灵魂,生命如潮水般从她身上流淌而过,没有遇到太多障碍,也许是因为她不怀疑自己,也不会反问自己,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她的自我不需要任何努力或付出,在她的内心深处为其他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如果我生她的气,稍微拉高一下嗓音,她就会有剧烈的反应,开始绝望地哭泣,让我没法忍受,立即试图收回一切。她通常会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忍受着痛苦。但这种情况鲜少发生,首先是因为她表现很好,几乎从来不犯错,其次是因为,对她来说,做错事的后果太沉重了。

“是的,这很好。”我一边说一边拧开瓶盖,用拇指将柔软的奶嘴压到一边,以免溅出来,然后摇晃瓶子。东边慢慢浮现出红色的色带,颜色没有之前那么浓郁,仿佛被淡化了一般,而上方的天空已经开始褪色。大地朝着四面八方延伸,还没来得及反射光线,花园里的树木也没有,相反,它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吞噬了原有的光,黑夜慢慢充满灰色的颗粒,仿佛黑暗膨胀起来。

“你想喂她吗?”我说。

她点点头:“但我必须先去趟洗手间。”

我抱着你走进客厅,你哥哥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面前放着一台苹果电脑。他的绿色睡衣有点小了,头发有些凌乱。

“你在这儿?”我说,“起来很久了?”

“嗯。”他嘴上和我说话,眼睛却盯着屏幕。

“你知道早上不能玩游戏的规矩吗?”

“知道。”他说。

他抬头看着我笑了笑。你的眼睛在瞥书架上的台灯。

“但现在没事情可做。”他说。

“你可以看书。”我说。

“可看书很无聊。”他说。

“那你可以穿衣服了,”我边说边坐下来,“你是不是觉得穿衣服也很无聊?”

“是的,”他边说边笑,“所有事情都无聊!”

我把你放在腿上,后脑勺枕着我的膝盖,然后微微抬起你的脑袋,这样你就几乎坐在我腿上,我的眼睛正好对上你的目光。

你挥动手臂,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我说。

你急切地盯着我看。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吗?”我说。

你似乎想动一下头,但又没能控制好,往一侧歪了过去。

“我们要去赫尔辛堡看妈妈,”我说,“等我把其他人送去学校后就出发。”

“我也想去看妈妈。”你哥哥说道,他蜷缩在我们旁边。你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们曾经每天都这样,这是我们的一种练习,它源于恐惧,因为当你还是个新生儿的时候,我完全无法与你沟通。在你出生后的第一个月,你几乎一直在睡觉,当你不睡觉的时候,你通常会把目光移开。你的哥哥姐姐身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相反,我一直记得他们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我的眼神。我无法忘记那种眼神接触,因为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的模样,看到他们似乎在自己的眼睛中浮现出来。如果说他们的内心是一片无差别的情感构成的森林,那么这些时刻就像是森林中的一片空地,一个突然开阔的区域。但我从没有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空地,你的目光从未完全呈现过你自己,这让我感到害怕。我怕你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怕你大脑有损伤,或者患有自闭症。我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口那就会一语成谶,如果不说就完全不存在了。如果不存在,那它就还没有落下来,如果没有落下来,它就还可以消失。

换句话说,我用无视来对付害怕和恐惧的事情。但这件事比害怕的程度还要厉害,它是致命的。

你不会看我们。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然后你慢慢地出现了,你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房间里,而不仅仅是在自己的内心。当我看到你也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你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我的不安就消失了。你早产了一个月,这可能就是你需要额外几周才能和其他宝宝同步的原因。但这件事带给我不小的震撼,所以在和你说话、对视、聊天或者玩耍的时候,我都格外小心。

我曾经担心你有脑损伤或患有自闭症,因为你妈妈在怀着你的时候服用过一次强效药物。她当时情况很紧急,虽然她服用的药也能适用于你,所以原则上没有危险,但为了安全起见,你出生在一个特殊的病房里,第一周你一直在那里接受监控。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有任何问题,你的身体非常健康,但每当我们试图和你有眼神接触时,你却总把目光移开,所以我不可能不担心你。

另一方面,我知道婴儿有多么坚韧和强壮,要打乱他们的生理生命进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认为母亲的精神状态会影响到他们,虽然他们确实躺在子宫里,在温水中漂浮,尽管他们和母体共生,但他们也是自主的,因为他们生长的遗传密码从一开始就确定好了。

我有时会想,在更早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因为这就是“命运”这个词要表达的意思:很多事情在孩子出生时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我们大家马上就要一起去看妈妈了,”我说,“但今天你要去上学。”

“如果我不想去呢?”他说。

“那我只能带上你了。”我说。

话音未落,你姐姐走了进来,她在我们旁边坐下,动作很轻柔,还带着一些困意。

“你回到家以后,外婆会来家里。”我说。

“真的吗?”你姐姐说。

“是!”你哥哥说话的时候,突然急切地看着我,“我能和她一起睡吗?”

“这个我想,应该可以,”我说,“但今天晚上正好是五朔节之夜[1],你们可以比平时稍微睡得晚一些。”

“外婆也一起去?”

“我不知道,”我一边说一边起身,“你俩能稍微带一带她吗?我好去喝杯咖啡。”

你姐姐点点头,我把你放在她的胳膊上,把瓶子递给她,她立即顺手塞进了你的嘴里。

“那你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看着你哥哥说道,“你俩搞得定吗?”

“那当然了。”你姐姐回答道,她太专注自己的任务,都没空看我。

“有什么事就出来找我。”我又说了一遍,走到厨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走到门廊,把脚塞进鞋子,打开门。凉爽的春日气息像薄膜一样落在脸上。太阳现在已经从地平线升起,这团炽热的橙色光芒清晰地集中在头顶的天空中,遥远的距离让光线分散开来,似乎融入了这里的空气中,明亮而轻盈地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反射出柔和的色彩,除了像苹果树顶端这样被阳光直射的地方,半卷的叶子像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我穿过院子,来到对面的小房子,那是我用作书房的地方,可以抽烟。我们买下这里的时候它还是个作坊,虽然我已经把所有的墙壁都放满了书,但它仍然保留着以前使用过的痕迹,似乎是为了适应简陋的机械操作,以某种难以定义的方式组装起来的,跟户外活动联系在一起,就像一个车库,无论是地板上的地毯还是墙壁上的挂画都无法掩盖这一点。

我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堆装着账单的信封,这让我有点良心不安,因为我从来没付过这些账单,每次付钱都晚一步,信封里面还夹着催款和催收通知单。缴账单很简单,只需要付钱,我有钱,只需要花最大的努力去管理好就行。堆在最上面的是税务监督部门的账单,这比较严重,如果不付钱,就会有人来敲家里的门。住马尔默的时候发生过一次,住在这儿的时候也有一次。

啊!

我拿起信封,打开它,把账单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打开Mac笔记本,登录银行网站,从后兜里掏出小卡包,然后也放在桌子上,接着四处寻找小小的密码器。原来在我身旁的书架上,放在威廉·布莱克的一本书上。我插入密码器,输入密码,在银行网站上输入代码,然后进入支付账单的页面。

都搞定后,我喝了一口咖啡,在布莱克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一包香烟,打开了斯文·尼克维斯特的书,名叫《光的尊崇》,还有一本克劳斯·曼的书,这本书我从来没读过。这些书我都买来很久了,在同一个地方放了这么多年,以至于我和它们之间有一种亲密感,这让我想起了花园里的花朵,而不是书。看书和赏花都让我感到满足——这边是百合花,那边是冰岛的北欧神话;这边是雪莲花,那边是杰恩·安妮·菲利普斯的书——当我拿出其中一本书开始阅读,那感觉仿佛我把花朵插在了属于自己的花瓶里。

有一次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我突然想到这种感觉,当时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我抖了一下。原来是书掉在地上了,一定是从书架上掉下来的。但怎么会掉落的呢?它原本被安放在一个完全水平的书架上,夹在其他书中间。我好奇地起身走到书架前。

会不会是动物?老鼠还是仓鼠?

不会。因为在掉落的这本书所在的空间,长着一株爬山虎。它沿着屋外的墙壁长到了屋顶,然后在屋顶上找到一条缝隙,进入了屋顶内部的结构,在横梁和木板之间沿着房间内的墙壁爬下来,碰到书架后,这株爬山虎往书堆里挤压,那是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的小说《美国精神病人》。挤压的速度慢到极致,一毫米一毫米的,直到那天书的地心引力起作用,最终砰的一声掉在了两米以下的地板上。

我还是觉得很神奇,这种盲目的生长力甚至有些吓人。之后,我把爬山虎清理干净,把它们像绳子一样从缝里拉出来,一团接着一团。我发现生长在屋檐下的爬山虎是白色的,所有活在黑暗中的生物都是如此。

我向前倾身,将香烟的灰色滤嘴靠在杯子的边缘上。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栋房子,包括通往餐厅的窗户和门,并且能对那里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初步的想象。让你的哥哥姐姐来照顾你,我仿佛偷到了片刻的时间,偷的感觉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一切都没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所以当我靠在椅子上时,更多的是觉得这么做在他人眼里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进而为此感到烦恼。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吸入量,不让自己发出咳嗽声,把烟吐出后我喝了一口咖啡。如果现在有人到这里来,发现我坐在里头抽烟,让孩子们照看刚出生的婴儿,可能什么反应什么想法都会有。

去年夏天,也就是你出生前的六个月,我被召集到儿童福利机构去开会。这算是例行公事,每次到时间了就会组织开会,过去也这样,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受影响。这不仅是因为坐在办公室里回答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关于我的孩子和家庭生活的问题是一种羞辱,还因为这种会谈让我觉得,作为一个家庭,竟然已经接近外人有权干预、有权提建议,甚至有权接手的地步,这让我觉得可耻。虽然这种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但仍然是利害攸关的问题,也是这场会谈最极端情况下可能出现的后果。

因此,我那天就打扮得不像我自己,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做梳洗就出门,以往我经常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一穿就是好几个星期。如果我以那样的形象出现,那他们会以为我也不给孩子们洗澡,他们的头发也是乱的,而衣服也都是穿了好几个星期的。不行,那天早晨我洗澡洗头刷牙,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坐进车里,开车进了城。

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每天都是蔚蓝的天空,静谧的空气,炽热的阳光,那天也不例外。当我把车停好,阳光洒满了整座城市,我身边的引擎盖、屋顶、窗户和外墙都在发光,虽然时间还早,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他们穿着短裤T恤,背心短裙,还有凉鞋和运动鞋。例会地点在广场边上的功能性大楼,建筑在人行道上方投下阴影,空气温暖又浓稠。

我在前台办理好登记手续,被要求坐下来等待。和所有等候室一样,那儿的桌子上放了一堆杂志,现在几乎总是这样,至少每次我去医疗中心、医院以及汽车修理店,等候室里也常常放一些免费的当地报纸。我随手拿出一本,看了看日期,有几个星期了,但没关系,因为新闻故事有一个奇怪的属性,所有文字都是空洞的,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当你读完它们,那感觉仿佛和没读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