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逃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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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披星戴月逃离你

余弃之认罪的唯一条件是见我一面。

他头发变短了,坐在铁窗前两手相互交握。

从我进来,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我。

交握的双手在我坐下时变得繁忙,我从未见过这样紧张的余弃之,说话时语气里都带着小心翼翼,“阿喜,你不要害怕,他们不会……”

“余弃之,你认罪吧。”

我打断了他的话,他被抓时,我们已然撕破了脸,我不懂,他为何到这个时候还要自欺欺人。

对于我的直接,他并没有惊讶,他静静地看着我,面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笑容开始掺杂了苦涩。

他就带着这样的神色看着我,直到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渐渐聚起了一层薄雾。

然后,他笑着说:“阿喜,如今你竟连骗我一下都不愿意了吗?”

从前我幻想过无数次今天这个场景。

在余弃之伏法认罪的时候,在他即将被枪决的时候,在我大仇得报的时候,我要用尽天下间最具侮辱性的词汇羞辱他,辱骂他,我要把我心中对他所有的恨意全部化作语言来折辱他。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却发现,自己心里竟是这样平静,平静得像一个旁观者。

原来他也知道我一直在骗他,可是骗人也是需要力气的,我说:“我演累了。”

他终于不能再笑出来。

隔着铁窗,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手,手腕上的手铐链条绷得直直的。

那一刻,他应该是恨我的。

他说过,这世上我是他唯一牵挂的人,但这个人却背叛了他。

过了会,他的拳头松开了,手铐链条与大理石桌面碰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整个人靠进了椅背里,仿佛所有力气在刚才几秒钟里用完了,他带着妥协后的疲惫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看着他,他亦看着我,我等着他死前唯一的条件。

他说:“留下那个孩子。”

他说:“我只有这一个条件,阿喜,留下我们的孩子。”

口气里带着恳求。

我沉默着,他忽然朝前凑过来,双手穿过铁窗,手指挣扎试图穿过铁窗,手铐链条与铁窗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想握我的手,可惜戴着手铐,他碰不到我。

他几乎绝望地看着我。

我垂下眼睫,看着他那近在咫尺、与我隔着仅仅一指宽的手掌。

因为常年握枪,虎口上的茧子很厚。

他很可怜,可死在他手里的那些无辜的人更可怜。

我说:“余弃之,没有孩子了。”

我抬起头来看他,看他绝望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他疯子一样用手砸着铁窗。

我对着他笑,我说:“你觉得我会生下一个魔鬼的孩子吗?”

三年前的冬天,我被人卖到了缅甸。

一起被卖去的那一波人里死的死,残的残,只有一个我,还算完好,代价是出卖自己的灵魂出卖自己的身体。

我曾像狗一样在余弃之跟前苟活,活得没有一点尊严。

发现自己被卖后,有个女孩子大哭大叫,然后被一帮拿着铁棍的壮汉打断了一条腿,我因为上前阻止,左手被他们打伤,我们缩在角落里,又怕又疼,红艳艳的鲜血染红了我们的衣服。

而那个时候余弃之就坐在我们跟前。

这个亡命之徒,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松树,那张刀削般的面孔上,眉毛微微蹙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那些打人的便住了手。

如果不是身边躺着两个几乎被打残了的女人,你决不会想到这个斯文的男人,会是这里的老大。

他说:“对待女孩子何必这般粗鲁?”

打手说:“她不肯按着咱们说的办,还嚷着要报警,来了几天了,就是一点不配合,还有这个女人竟然敢阻止……”

余弃之没有作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女孩跟前,他一弯腰,那女孩吓得一阵瑟缩。

余弃之说:“你要报警?”

女孩满脸的泪水,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余弃之看了眼我流血不止的手腕,他说:“你知道吗,在这里帮人不一定会有好报。”

我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上下牙齿磕在一起,咔咔作响。

那一刻除了恐惧还有钻心的疼痛。

他站起来,那帮走开的打手眼看着又围了过来。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出声说道:“你们不要再打她了!”

本已走开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转过脸来,眼睛里带着疑惑看着发声的我。

我声音又软又弱,早没有了刚才的勇气。

“她会被打死的。”我哆哆嗦嗦地看着他说道:“别再打她了好不好。”

他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兴趣,本来是要走,现在却完全站住了,他带着一丝笑意,同我说道:“犯了错是要受罚的——除非你代她。”

见我犹豫,他讥讽一笑:“不敢了?”

那女孩满脸的泪水,腿上血流不止,再打下去非死不可。

我所有的勇气都在那一刻发挥出来,说出的话却是没有什么底气,我说:“我代她。”

他仿佛很意外,在我脸上看了几秒,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朝着那些打手使了个眼色,那帮人朝我走来,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根铁棍挥下,照着我本就受伤的手腕夯了下去。

疼痛让我忍不住尖叫,然而刚一出声,我便将它压了下去,我咬着唇死命望向那个男人。

而他,面无表情。

我的左手几乎废掉,连抬都抬不起来,后来即便请了这地方最好的医生,也没能让它完全恢复过来。

那些日子,我与受伤的女孩相依为命。她帮我包扎手腕,我帮她治疗腿伤。

他们把我们关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男女同住,一个大通铺。

女生叫阿兰,只有21岁,连大学都还没有毕业,只是出门旅了趟游,就被人卖到了这里。

没有人给我们找医生,我用木棍给阿兰把腿固定住,没有药,我从看管我们的人那里讨了一些酒来给我们消毒。

阿兰伤得要比我重得多。

我曾想让他们把她送去医院医治,结果那帮壮汉看着我哈哈大笑,好像我讲了一个笑话。

那之后,我便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成人,是死是活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我和阿兰都没有死,阿兰腿瘸了,而我的左手也等同于废掉,以后再也不能拿重物。

两个月之后,我又看到余弃之,这一次他穿的不再是西装,而是一身干练的迷彩服。

看到阿兰时,他“咦”了一声,说道:“你竟然没有死。”

在他口中人命仿佛如同儿戏。

阿兰很怕他,抖着身体说:“是不喜姐姐帮我治好的。”

余弃之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有点疑惑,还有点自嘲,他说:“你叫不喜?”

我很怕他,他那目光投来时,我忍不住想要后退。

“窦不喜。”我小声回他。

他听后,忽然笑起来,口中念道:“窦不喜……”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听后只觉得毛骨悚然,身体紧紧贴在墙边,生怕自己哪句答错惹到他。

我当然是想错了他。

他只是从我的名字里想到了自己。

后来我总想,大约就是因为我这个名字,才让我得了一块免死金牌。

因为在那个晚上,余弃之的仇家忽然杀了过来,余弃之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枪林弹雨之中,我们被人从地下室里撵出来逃亡。

那一次死了很多人,和我们一起被拐来的人里只余下我跟阿兰。

余弃之他们是打算放弃我们的,在一片树林之中,我抱住了余弃之的双腿,仰着糊满泪水的脸庞求他。

“求求你带我们走,求求你。”

他垂着头,在我脸上看了片刻,最后拉起我的胳膊,把我拖进了汽车里。

我拉着阿兰的手,恳求地看着他,他忽然就笑了,握着手枪在鬓角上轻轻一磕,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但他最终还是把阿兰拉了上来。

那一次余弃之受了伤,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胸前,只要再偏一点,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们在一个村庄里安顿下来,村里条件简陋,跟随他的医生也在枪战中死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曾救活了重伤的阿兰,他们找上了我,拉着我一定要让我给昏迷的余弃之手术。

我不肯,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医生,手术是万万不行的,但他们不听。

最后我被他们用枪指着站在了“手术台”上。

左右是死,我决定晚死一会,于是大着胆子把余弃之胸前的那颗子弹取了出来。

或许是我够幸运,反正余弃之没有被我治死。

子弹取出的那一瞬间,余弃之因为疼痛曾有短暂的清醒。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他脸上仍是云淡风轻,那种看淡生死的心态,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依然让我心生敬畏。

他说:“竟然是你。”

话毕人就昏迷过去了。

因为这台“手术”,我变成余弃之的救命恩人。

可惜这个恩人待遇并不好,不光不好,还要负责照顾余弃之。

不只照顾他,我和阿兰还要负责给这些人做饭。

做饭我并不觉得怎样,我最怕的是那些许久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他们的目光像许久没有吃过肉的狼,躲在角落里,看着我跟阿兰咽口水。

有一次煮饭时,一个年轻的男人忽然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我,拖着我就往角落里走,最后是我摸到了他别在腰里的枪,照着他的脚上开了一枪,才算逃过一劫。

男人疼得嗷嗷嗷叫,枪声引来他的朋友,他们拿枪指着我要为朋友报仇。

“谁敢?”我举着枪努力让自己镇定,不想却引得那帮人一阵嗤笑。

“我是你们老大的女人,如果不怕他杀了你们,那就尽管过来!”

或许是这句话吓到了他们,他们没有敢再上前,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从厨房里退了出去。

最终这件事还是惊动了余弃之。

那天我给余弃之喂药的时候,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

我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我看到自己的腕上曾经留下的伤口。

当时因为伤口处理得不好,旧伤又发了炎。

我不敢往回抽自己的手,只是任他握着。

他抬起眼睑,卷翘的睫毛又浓又密,他说:“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女人的?”

我猛地抬起眼眸,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却忽然笑了,朝讽道:“怕我?”

我不作声,他勾起唇角,声音竟是难得温和,他说:“抱着我的双腿让我救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抬起眼皮看他,他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窦不喜,你的命是我的。”

可如果没有你,我也决不会来到这里,你是我所有不幸的根源。

但这些我不敢说。

我对他露齿一笑,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隐去。

那个曾经搂抱过我的男人死了,死在余弃之住的那间房子。

余弃之手中的枪还没有收起,看着我筛糠一样的身体,他说:“过来。”

他拉住我的手,指着地上死人,说:“窦不喜,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我忍着胸腔里的恶心,想对着他笑一笑,可脸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扯出的笑容也许比哭还要难看。

那天之后我不再负责给别人做饭,我只需要照顾余弃之一个人。

阿兰也有了帮手。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来骚扰我们。

阿兰问我,我们还能不能回家。

问这句话的这天是中秋节,我们坐在小院里,看着头顶圆圆的月亮,这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可是我们却躲在异乡,随时有着生命危险。

阿兰是个幸福的孩子,有爱她的爸爸妈妈,有喜欢她的弟弟,所以这个日子对她来说是痛苦的。

但我并不,我的家庭并不幸福,母亲怀我时父亲出轨,如果不是月份太大,母亲是打算把我打掉的,我的到来是不受欢迎的,就连我的爷爷奶奶也因为重男轻女并不喜欢我。

母亲常常调侃,说我是个没人喜欢的女孩子,这样调侃着就把我的名字定了下来。

没有人在乎我叫什么,就连我自己慢慢地也对此变得麻木。

小时候有同学嘲笑我,说我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我哭着回去问母亲,而我母亲竟指着我哈哈大笑,她说:“你本来就是没有人喜欢的呀。”

幼小的我站在风口里,脸上落满了泪水。

邻居看不过去,拉着我的手,她说:“谁说的,我家阿风就很喜欢不喜。”

然后拉过自己放学回家的儿子,笑问道:“是不是阿风。”

我期待地看着那男孩,大有他不点头我就继续哭的架势,最后那男孩对着我点了点头。

我流着眼泪咧着嘴冲着他笑,他忽然就对着我弯了弯唇角,然后把一块糖塞进我的手里,他说:“吃了糖,就不哭了,好不好?”

那天夜里我已经歇下了,余弃之忽然又让人把我叫了过去。

他的房里没有开灯,只有餐桌上摆了两根蜡烛。

我看到桌面上摆了几盘菜,其中一盘里放的是糖果,我捏了一颗,拨开糖纸,放进嘴里,入口是一股榴莲的味道。

“好吃吗?”

我猛地转身,余弃之站在门前。

他已大好,有时一整天都不在房里。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那里又有多久。

他腕上戴了块手表,低头看了看,说道:“再有十分钟,中秋就过去了。”

他走过来坐在餐桌前,见我站着,抬起头来问我:“不坐吗?”

我没有坐,而是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竟用这种口气同一个亡命之徒说话。

他倒没有同我计较,朝我伸出来手来:“过来。”

我手搭过去,他的手有些潮热,握着我的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然后把我按在他的腿上,他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而我却垂着头不敢直视他。

离得太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鼻息间的气息扰得我的脖子很痒,可我却没有勇气推开他。

他解开我脖子里衬衣的纽扣,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打着冷战。

他轻抚着我脖颈里的皮肤,轻笑着说道:“窦不喜,你在发抖,是因为不喜欢我碰你吗?”

面对他的询问,我竟连说一句实话都不敢讲,轻摇了摇头,说:“不是。”

在这个不太平的地方,我还需要他的保护。

哪怕我恨他,厌他,我仍然不得不服从他。

而他不过把我当成一件玩物,想起来逗一逗,想不起来便把我扔到一边。

我和阿兰第一次准备逃走,是在余弃之进行毒品交易的那天晚上。

或许是因为这场交易的重要性,也或许他对我和阿兰有了一定的信任,总之那个晚上他几乎调走了身边所有人,我们所在的院子里,只余了一个看管我们的男人。

那个男人还是个嗜酒如命的人,我在余弃之那里偷了一瓶白酒就把他收买了。

然而我们的逃跑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阿兰腿上有疾,没出村子就疼得走不动了。

她说:“不喜姐,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在那种时候,人是不能思考的,出于本能,我转身离开了。

走出好远,看到阿兰在月光下,流泪看着我。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以后是要把她救出来的。

我是在一座破庙前被余弃之抓住的。

庙里只有一个僧人,被余弃之用枪指着。

他笑看着我,意有所指地说道:“窦不喜,你是要逃走,还是准备来见什么人的?”

他身边围了四五个男人,个个拿着枪,我知道,只要我答错一个字,身上就会被打成筛子。

我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声音颤抖着同他说道:“我没有想过逃走,我是来求平安符的,你受了伤,我……”

他坐在那里看着我,手里把玩着手枪,目光冷冷淡淡,唇角却挂了一丝微笑。

我的声音在他清冷的目光里渐渐小下去,我咬着唇,胆怯地看着他。

很显然,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求他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垂下眼睫,心死一般地说道:“你若不信,杀了我就是了。”

但他却忽然开口,说道:“符呢?”

我抬起头来,他笑看着我,说:“不是来求平安符的吗?”

我慌慌张张地从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平安符,但我不敢靠近他,站得远远的。

他说:“拿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没到跟前就被他捉住手腕拽进了怀里,他捏住我的下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窦不喜,你最好没有撒谎。”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我的骨头像是被他捏碎了一般。

疼痛让我眼睛里蓄满泪水,但我却不敢呼疼,就这样带着满目的水光朝他扯出一个笑容。

他盯着我的眼睛,忽然将我从他跟前推了出去,举起手来“砰砰”朝前开了两枪。

我大惊之下,转头看去,发现一个男人倒在了地上。

死的正是今晚看管我们的人,他的脸上还挂着懵懂的表情,大约从未想到,余弃之会忽然朝他开枪。

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呢?我转头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僧人。

我被余弃之从地上拎了起来,他像没事人一般,握着我的腰肢,轻声说道:“窦不喜,你怕什么,死的又不是你。”

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上下牙齿嗑得直响,我说:“余先生,我有些害怕,今晚上不杀人了好不好?”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僧人,然后盯着我的眼睛,笑了笑,竟然答应了,说:“那就听你的,不杀了。”

余弃之曾说过,一个人如果犯了错,在他这里是会受到惩罚的,说起来好笑,这话竟出自一个大恶之人。

他对我的惩罚很快就到来了。

他带我去参加一个“生意”伙伴的宴会,在那场宴会上,他把我送给了他的生意伙伴。

我是以余弃之女伴的身份去的,但对方的目光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

余弃之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一向是睚眦必报,我在他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始终不相信那一晚上我是为他求符的。

所以当对方笑着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并欣赏地同他说道:“余先生今日的女伴有些与众不同。”

余弃之也只是低头朝我看了两眼,然后淡淡说道:“你若喜欢,送你就是了。”

我大惊之下,几乎忘记了掩饰自己的表情,我仰起头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但他的目光却是清冷的,他垂着眼睫,轻笑着同我说:“能让仇先生看上,是你的荣幸。”

我知道求他没有意义,在他这里,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我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里的一个,他没有理由为我搞特殊。

在我怔愣的片刻里,他已垂着眉眼同我说道:“还不到仇先生跟前去?”

我是个怕死的人,也从来没有把余弃之当成一个有道德感的正常人。

我放弃了对他的求助,朝他露出淡淡一笑,从他跟前的沙发里站起来,走到对面姓仇的身边。

当姓仇的男人伸手搂在我腰上的时候,我看到余弃之略略冷淡的眼眸。

而我却垂下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是跟着姓仇的男人离开的。

车还没有开到他的家中,就被人用车截停了。

汽车横在马路中间,车里的余弃之大步走来,拉开车门,冷冷地说道:“下车。”

姓仇的显然有点生气,但是没有开口就被余弃之用枪顶着脑门吓了回去。

当我被余弃之从车里拉出来的时候,姓仇的才愤然说道:“余先生竟为了一条狗出尔反……”

余弃之举枪朝着他身后的玻璃上开了两枪,枪声让姓仇的闭了嘴,他的那些保镖还没有从后面车里下来,我就已经被余弃之拽离了现场。

余弃之喝了酒,汽车开得飞快,外面浓烟四起,我握着安全带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个晚上。

但汽车却在一个路口猛然刹住。

余弃之忽然拔枪,对上我的脑门,我在惊讶之后很快归于平静。

他说:“窦不喜,不要以为我救了你几次,就以为自己是特殊的。”

我抿着唇不作声,他说:“为什么要给我留下那张纸条。”

从宴会上离开的时候,我把一张写了字的纸,让服务员交到他的手里,纸条上写的是:如果我死了,请你帮我收尸。

我说:“我本就是一个不被人喜欢的人,但在这里,如果还有能让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胸膛起伏的余弃之,忽然用枪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拽到了他的跟前,粗鲁地吻上我,气喘吁吁间,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有下次,就不是把你送给别人这么简单了。”

我知道他说的仍是那晚上我逃跑的事情,可是在这一晚,我做好了死的准备,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枪口抚过我的脸颊,滑到我的下巴上来,他轻轻一托把我的面颊抬了起来。

他说:“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见过吸毒的人吗?”

我因为这句话身体一阵瑟缩,面色惊恐地看着他。

他显然满意极了,口气难得轻松下来,他说:“那可比死要好玩得多。”

那一晚上,我几乎死在余弃之的床上,临近黎明的时候,他问我:“平安符你求了什么?”

我累急,却又不得不答他,气若游丝同他说道:“求你一辈子平安顺遂。”

他微微怔愣,之后咬着我的耳朵,对我说道:“窦不喜,你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最会说谎一个。”

我只当他这句话是在夸我了。

余弃之对我的惩罚终于结束。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地方,唯一改善的地方就是我和阿兰不用再住在地下室里。

我和阿兰按着他们的要求,开始在国内短视频网站上发布一些视频。

化着浓妆,穿着露肚皮的短衣,吸引着国内的一些年轻男人观看。

渐渐地后台的私信多起来。

这些私信都有专人回复,我知道他们是想把这些人骗到这里来。

有人说我可以在视频里求救,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没做是因为不可行,可能视频还没有发布,我就已经被他们打死了。

可我仍然没有放弃逃走的想法。

余弃之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我来,在“工作”的间隙就把我叫了过去。

那时是傍晚,窗外在下雨,余弃之立在窗前抽烟,他穿了件西裤,上身一件白衬衣。

我在门上敲了敲,他回转过脸来,看到是我,微微一笑,同我说道:“过来。”

我还没有走到他跟前,就被他拉住手腕拽了过去,然后一手搂在我的腰上。

我有些抗拒地把手放在胸前,他皱起眉头来,烟圈从他的鼻中散出,喷在我的脸上,我转头躲了开去。

他手上稍稍用力,语气里带着不悦,他说:“几天不见,倒变得生疏了。”

我强忍着恶感对着他笑,放在胸前的手滑下来搂在他的腰侧,这个举动让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说:“这才乖。”

然后低头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他的房里。

夜里他让人弄了些饭过来,最后一小碟子里放的仍是糖果。

他拿了一颗递到我的跟前,我不想吃,但我不敢拒绝,于是伸手去接,可在我快要拿到的时候,他却忽然又将手退了回去。

我一脸不解地看他,生怕哪里又得罪了他,结果他只是笑一笑,然后亲自把那一颗糖果剥开了,捏着那小小糖块递到我的唇边。

我哪里敢拒绝,张口接了过去。

夜里很静,他坐在那里看着我,我抬头对他笑一笑,伸手拿过桌上那张彩色的糖纸,放在桌面上,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把它压平,糖纸发出簌簌的脆响,总算让这安静的房间有了点声响。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余弃之忽然说道:“你喜欢吃糖吗?”

我抬头看他,一时没懂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刚才是不是并不想吃我给你剥的这块糖?”

我马上摇了摇头:“不是,我想。”

他盯着我的眼睛,脸上不见喜怒,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否定得太快了,他可能意识到我因为怕他才不敢拒绝,哪怕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他看着我,很突然地就笑了,他说:“不喜,我其实不在乎你怕不怕我。”

他说:“就算你怕我,不还得乖乖照着我的意思做事吗?”

他伸手在我的脸颊上捏了捏,捏得我朝他露出一个假笑。

我想他需要的就是一个玩偶吧,他不需要这个玩偶在想什么,只要不违逆他的意思就可以了。

那天之后,他停掉了我的工作,我一下子变得空闲下来。

他让人把我的东西从我和阿兰的宿舍里搬了过来,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两件衣服。

他给我买了一部手机,但手机只有通话和短信的功能,不能上网,也不能看视频。

他说:“想我的时候可以给我发信息。”

但是我不敢,我从来也没有给他发过一次信息。

俄罗斯方块我玩得越来越熟。

我的抽屉里还积攒了很多漂亮的糖纸,闲下来的时候,我喜欢拿糖纸做风车,是小时候邻居家的哥哥教我的。

我喜欢拿着风车站在窗前,风一吹风车嗤嗤转动,仿佛童年的时光都转了回来。

余弃之说:“像个小孩子。”

我仰着头冲他笑,他伸手在我的头发上摸一摸,竟是十分温柔。

他说:“不喜,你家乡可还有亲人。”

我愣了愣,先是点了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

他不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知道那些算不算我的亲人。”

他说:“那你可还有想见的人?”

我摇了摇头:“没有。”

然后又摇了摇头:“没有了。”

我对着他笑,他仿佛很惋惜似的,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抬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道:“那也不错,至少不再有牵挂。”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命只在一线之间,如果不是他对家的那场突然偷袭,我可能不会活过那天晚上。

枪击发生在傍晚,那时余弃之和我正在用晚餐,桌面全是我平时喜欢的东西。

这些日子他对我太过温柔,温柔得让我快要忘记了他残暴的一面。

我因为这反常而感到不安。

他抚摸我的头发,手指从我的发顶滑下来。

我想推开他的手,但却又不敢。

只是把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手里,然后低头轻轻抚摸着虎口上厚厚的茧子。

有多少人曾死在这一双手里呢?

不知为何,我忽然抬起头来。

他垂着眼眸看着我摆他的手指,仿佛有着心事一般,我朝着他笑一笑,他也没有回应。

我说:“之前我其实撒谎了。”

他抬起眸子看向我的眼睛,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口中问道:“什么?”

“之前你问我还有没有挂念的人。”我说:“其实有的。”

他的思绪终于回来一点,带着一点兴味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微垂着眉目,轻声说道:“他就在我的面前。”

他显然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话音一落,我看到他微微震惊的眼神。

可那震惊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戏谑的笑容。

“是吗?”他笑着说道:“你是说你喜欢我吗?”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没有打算让他信我,只是轻轻地朝他笑了笑。

他反而冷下脸来,垂着眸子定定地望着我,望得我心里一阵打鼓。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能让你来证明一下。”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已拿出手机,电话拨通,他和对面的人说道:“把人带进来。”

不久两个壮汉押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已经看不清楚模样,脸上血肉模糊,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身上衣衫成了片状,那些裂开的衣服里往外流着浓血。

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晚上,庙里的那个僧人。

余弃之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他确实也没有食言,他没有杀他,但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余弃之看着我,他说:“不喜,你帮我杀了他。”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他嘴角噙着笑,一脸的平和,但我知道这平和之下所隐藏的惊涛骇浪。

他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里进了卧底,这僧人就是这卧底的接头人。”

我眨动着双眼看着他,一时间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倒也不计较我的迟钝,从其中一个壮汉手里抽了一把枪递到我的跟前。

我不接,朝后退了两步。

他的脸色徒然之间变得冷峻,他说:“窦不喜,杀了他。”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争求我的同意,而是在要求我。

他不顾我身体的僵硬,抓起我的手,将手枪塞进我手中,冰枪的金属让我的手忍不住哆嗦。

余弃之说:“我知道你会用枪。”

我摇了摇头,余弃之的眼神冷得如同冰块,冒着寒气,但他却偏要笑着,他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道:“窦不喜,你不会就是那个卧底吧?”

话音一落,我已握着手枪朝前开了一枪,可因为我闭着眼睛,那一枪打在了一个壮汉的腿上,那人痛得叫了一声。

余弃之抿唇看着我,我感觉自己在那一刻可能哭了,但我知道今天我必须杀掉这个人,我举着枪走到那人的跟前,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

那人用流着血的眼睛看着我,我却连回视他都不敢,我闭上眼睛,就在按下手枪的瞬间,那个跪在地上的僧人,忽然抬手抢过我手里的枪,枪口对我,一颗子弹瞬间朝我射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余弃之猛然向前,将我拉了开去,那颗子弹擦着我的肩膀射了出去。

不想那僧人的第二枪已经开出,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余弃之,可惜的是他受伤太重,那颗子弹没有到达余弃之跟前就落了地,而那时,余弃之已拔出腰间的手枪朝那人开了一枪,那人应声而倒。

而我早已瘫软在地,出了一身的汗。

当我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墙上的钟声忽然咚咚地敲了三下,我们都被这钟声吸引,同时转头去看墙上的钟表。

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窗户破裂,一颗子弹带着劲风飞了进来。

与此同时,余弃之猛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也许那个时候,他是想把我拉到自己怀里,但身体却先一步来到我的跟前。

眼看着子弹就要在他身上穿膛而入,心思一动,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和他调换了位置,然后把他挡在了我的身后。

子弹射进我的后背,倒下去之前,我看到余弃之万分震惊的面孔。

枪林弹雨之中,他紧紧抱住我,拔枪反击,然后抱着我急速退后。

坐进汽车的时候,我仍是有意识的。

我躺在他的怀里,他握着我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一只手还握着枪,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没有作声,伸手想去掏口袋,可是力气有限,无论如何也不能抬起手来。

余弃之注意到,他帮着我从口袋拿出两张糖果纸来,然后放进我的手里。

我举着那五彩缤纷的糖纸满足地笑出来。

余弃之问我:“为什么要帮我挡子弹?”

那时我身体里的那颗子弹已经取了出来,但人仍是虚弱的。

我靠在枕头里,嘴唇干得不像自己的。

我说:“你还怀疑我吗?”

他盯着我,忽然就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握着我手指的那一双手,仿佛无意识似的,忽紧忽松。

他说:“就是因为这个?”

我垂下眼皮,想一想,又答道:“我不知道,子弹飞来时,就那样做了。”

那张冷淡的面孔上突然露出笑容来,手上收力,仿佛保证似的,他说:“阿喜,我不会再让你受伤,永远也不会。”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可是醒来时,梦里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全身像水洗一般,身上的睡衣都汗湿了。

那时我身体已经大好,人也从医院搬回到了余弃之的家里。

余弃之没有在卧室里,我走出去,听到他同下属在书房里说话。

他说:“陈显,这是最后一次。”

“可是大哥……”

他的话被余弃之打断了,余弃之说:“以后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她是卧底的话。”

“大哥,就算不杀她,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觉得应该将她送走。”

余弃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会说:“那是我跟她的事情。”

陈显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余弃之却截住了他的话头,“陈显,你不要动她。”

或许是因为那个僧人,也或许我为他挡了一枪,总之我的命算是保住了。

我听说他和姓仇的闹翻了,一气之下一锅端了姓仇的老窝,顺便接下了他的生意。

余弃之在半个小时之后回到卧室,他洗了澡,头发还是湿的。

我醒着他似乎并没有意外,他走到我的跟前,手指在我的下巴上轻轻一勾,就把我苍白的脸颊抬了起来。

他说:“不喜,我听说警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把枪指向自己人,对不对?”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想说那个警察把枪指向我的时候,就已经证明我不是警察在这里的卧底?还是想说即便我曾是卧底,也该在他举枪打我的时候死心了?

我默不作声,或许是因为疼痛,也或许是无话可说。

他忽然笑了,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说道:“别再想着逃走了,好不好。”

我沉默了一下,别开脸去看窗外:“余弃之,你从来都不肯信我的。”

他抬了眸子看着我,浓密的睫毛让他看起来有些深情,他说:“阿喜,不是我不信你,是你惯会演戏,我有时候分不清楚你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但是现在,我信你。”

我也讲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便不再说话,垂了头吃饭。

他却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声音轻轻柔柔,他说:“等闲下来,我带你回去一趟。”

我因这一句话而欢喜,眼泪还在眼睛里打着转就笑了起来,我说:“你要说话算数。”

他仿佛无奈一般,轻轻一笑,说道:“说话算数。”

然而这个愿望还未达成,我和余弃之就被人抓了。

抓我们的人姓仇,正是那个被余弃之一窝端了的家伙。

他为了复仇,在余弃之跟前蛰伏了半年之久。

如果不是因为我半夜手腕上的旧疾复发,而余弃之常用的医生又不在,他不得不开车带着我去了趟医院。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姓仇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抓住我们。

余弃之在被他们围住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反抗,可惜姓仇的在诊室里先抓住了我,他说:“余弃之,你要不想她死,最好乖乖把枪放下。”

余弃之笑说道:“老仇,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觉得我会为了她放下枪?”

老仇倒是很确定,也不管余弃之说些什么,冷笑着把顶在我脑袋上的枪上了膛。

余弃之面色一冷,他说:“你敢!”

“那你试试我敢不敢。”

几乎在他按下手指前的一瞬间,余弃之把枪扔在了他的脚边。

老仇哈哈大笑,他说:“余弃之,你知不知道干咱们这一行,最忌讳的是什么?”

余弃之抿着唇不作声,目光落在我脸上的时候倒是温和不少,他说:“阿喜,不要怕。”

我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老仇真正想折磨的是他,他把枪交到我的手里。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他吧?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一枪,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我握着枪,目光紧紧看着坐在椅子里的余弃之,而他面色倒是很平和,大约觉得我并不会朝他开枪。

然而当我拉开保险的时候,他的脸色却变了。

我想我那一刻的眼睛里应该布满了血丝,我冷冷地看着他,而他仿佛一点也不怕似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说:“阿喜,你觉得我死了,你能活得了吗?”

一句话让我清醒过来,确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送死的。

老仇在旁边哈哈大笑,但笑声很快因疼痛而停止,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对我放下了防备,当枪声响起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着惊恐的目光倒了下去。

余弃之说:“下一颗子弹,你是不是准备送到我的身体里?”

我并非不想,举着的手枪久久没落下,余弃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我终究没有对他开枪,当我闭上眼睛把枪口指向地面的时候,我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声。

我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当时余弃之的手下就在周边埋伏着,如果再晚一秒放下手枪,我可能就被远处的狙击手打死了。

那一天,我被余弃之粗鲁地带回了家。

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打死他,而我闭着眼睛不肯回答。

或许是因为生气,那一晚,余弃之打碎家里所有的东西。

整幢楼里都在回响着他的枪声。

到最后为了让我开口,他让人把阿兰绑了过来。

他把我从角落里提起来,手枪指着瑟瑟发抖的阿兰,问我:“既然想让我死,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开枪。”

我早已是泣不成声,他终于有所动容,想上前来给我擦泪,却被我一掌推了开去。

我朝着他大声吼道:“余弃之,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吗?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你,可是我下不去手,我根本就下不去手……”

余弃之的怒气在我这几句话里消掉了,他不顾我的反抗硬是将我搂进了怀里。

不管我如何用拳头捶打他,他就是不肯松手。

我哭着同他说道:“余弃之!你根本就不懂……”

余弃之抚摸我的头发,他说:“我懂,我都懂。”

他说:“阿喜,从今以后,好好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自此之后,我得来了许多的自由,不用日日夜夜困在那幢小楼里。

我可以上街,偶尔余弃之应酬也会带上我。

但身边跟随的人却变得比原来还要多。

我有了一款新的手机,但网络仍是有限制的,也许是怕我无聊,余弃之让人在里面给我下了很多国内的电视剧,也因此,即便身在一个闭塞的环境里,我也知道如今国内谁是最红的明星。

这些电视剧里夹杂了一部刑侦剧,反派是一个贩毒的黑帮老大。

有一天晚上余弃之回来,手机里正播放着这部剧的结局。

贩毒的老大在最后一刻选择拿枪自杀。

其实那个时候,他还是有机会选择逃离的,但当他的孩子被警察控制住的时候,他为了保全亲人,选择了结自己。

我说:“坏人也会有感情吗?”

解着衬衣扣子的余弃之忽然笑了,关掉了我的手机。

他说:“阿喜,你觉得坏人都是铁石心肠吗?”

他坐在我的身边,顺手捞起我的手,握在手心里。

我清楚,我在他心里,和从前早已不同。

我说:“如果你是剧里的那个人,你会怎么样?”

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不见喜怒,我忽然又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试探是不是被他发现,而他对我的底线,也远没有我自己想的那样乐观。

正想着如何化解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手上微微用力在我手指上捏了捏,他说:“如果是从前,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拿枪指向自己的。”

“但是现在,我的选择大约会和他一样。”

他看着我,眼神是那样的炙热,让我有些不敢去直视他,我垂了眼眸,轻轻抿了抿唇。

他握得我更紧了些,他说:“阿喜,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无牵挂。”

那是余弃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我的表白,我虽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有几分真,但这些话已足够让我震惊。

杀人不眨眼的余弃之,他会为了我而选择自杀吗?

他头靠在椅背上,却转过脸来看着我,然后用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同我说道:“我自小被人遗弃,收养我的人为我取名弃之,就是让我明白,我是个不被世人接受的人……没有人爱我,我又何必去爱别人呢?”

他说:“阿喜,你不一样。”

我说不清那一刻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感受,我恨他,厌他,他对人命的儿戏,对同类的残暴,让我觉得他像一个魔鬼,但此时,他和大多数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也有着七情六欲,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有软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仍然是个破坏规则不被世人所接受的坏人。

阿兰说:“不喜姐,他或许是真的爱上了你。”

我只是淡然一笑,他如果真的爱我,就该把我从这个鬼地方放走,而不是把我软禁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

我第一次向余弃之表现出来想要回国,是来缅甸的第二年,那个时候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之久,我想念家乡的食物,想念家乡的朋友,每一件家乡运来的衣服我都会放在衣柜里许久舍不得穿。

为此,余弃之让人运了大批的衣物来,家中的厨子也换成了国内北方的厨师。

可这里仍然不是我的家,因为思念家乡,我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重病,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梦到邻居家的哥哥,他脸上带着浅浅的酒窝,他说:“阿喜,你妈妈说得不对,这世上是有人喜欢你的。”

我对着他傻傻地笑。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喃,他说:“那里有什么好呢?让你如此想念。”

我睁开沉重的眼睛,雾气腾腾地看着他,我说:“我想他。”

眼泪滚滚而落。

我看到余弃之变得冰冷的面孔。

病好之后,余弃之给我买了一张机票,当然是伪造的身份。

让我一个人回去对他们来说已是冒了十二分的风险,但是余弃之决定与我同去,这就引起他下面兄弟的不满。

那个跟了他十几年、名叫陈显的兄弟,在得知他要与我一同回国的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余弃之外出之时,拿着枪闯进我的卧室。

在他举枪朝我射击的时候,余弃之破门而入,一脚踢掉了他手中的凶器。

余弃之接连给了他几个耳光,声音犹如切冰碎玉,他说:“陈显,我说过,不准你动她!”

陈显一脸恨意地看着我,他说:“大哥,你很清楚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她会用枪,她还在视频里发出求救信号,这些我们都可以不计较……”

“可如今她想把你带回国内,你有没有想过,那里早已为你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今天必须杀了她,况且我们本就是打算杀……”

“住口!”余弃之打断他的话,他抬起冷冷的眸子看着眼前跟了自己十多年的男人,杀意几次在他的眼睛里闪现,但最终被他压制,他说:“陈显,我不想杀你。”

可陈显并不甘心,他说:“大哥,你真的以为她喜欢你吗?你明明知道……”

“砰”的一声枪声将他的话打断,枪声一落,墙上那块挂着的钟表落在了地上。

陈显愣愣地看着举枪的余弃之,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人的话并非吓他。

那个晚上,余弃之并未在我房里久留,陈显已然离去,他的枪却还握在手里。

他把枪口对准我的眉心,脸上神色冷峻,他说:“阿喜,他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握着被角,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问他:“你问的哪一句?”

他没有作声,我对他笑了笑,笑容惨淡,我说:“余弃之,你心里都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他忽然发作,声音徒然拔高,手枪几乎顶在了我的脑门上,他说:“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我突然变得不怕死起来,想想死也是一种解脱,但脸上的泪水却不受控制似的滚下来。

这些眼泪却给了我一线生机,余弃之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一点慌乱,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举着枪想要杀我,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迅速地将手里的枪扔在地上。

他走到我的跟前,捧着起落泪的面颊。

我掀起潮湿的眼睫,倔强地同他说道:“余弃之,还是不肯信我。”

他一脸的痛色,轻喃着我的名字,帮我擦着脸上的泪水。

他说:“阿喜,‘他’是谁?”

我内心一震,猛然想起病中迷迷糊糊说过的话,我怔怔地看着他,更多的泪水落下来。

余弃之说:“‘风’是谁?那些糖纸上写的‘风’是谁?”

我抿着唇看着他,我以为示弱后他便会放弃,但如今看来,他是铁了心要问出来的,不管我落多少的泪。

他说:“阿喜,你可以不说,但你要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能查出来。”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因为他这句话而爆发,我说:“他死了!你想杀他就去地下杀他吧。”

也许是因为意外,余弃之竟有片刻的失神,而后竟笑了出来。

我明显感到他的怒气在消失,也许在为发现自己竟在吃一个死人的醋而自嘲。

他轻轻叹息,朝我靠来,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道:“我怎舍得去地下?即便要去,我也是要带着你的。”

因为这句话我全身一震。

他说:“阿喜,我舍不下你,一刻也舍不下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紧紧握着他的衣襟,仿佛自弃般同他说道:“余弃之,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

巨大的惊喜,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抓着我的肩膀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委屈让我泣不成声,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怎会舍得让我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爸爸?”

我和余弃之回国的事情定了下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余弃之一向是个小心的人,他的行踪决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本来我是打算带着阿兰一起走的,但是阿兰却拒绝了,我虽然不能完全知道她拒绝的理由,但我知道这和那个要杀我的陈显脱不了关系。

回国之前,余弃之忽然抽风,他想要跟我结婚。

他说:“阿喜,我要让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说给我听的时候戒指都已经买好了,根本就没有与我商量的意思。

也是,在这里,他就是天,他就是法,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

但是戒指拿出来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他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连我废掉手的事情都忘记了。

我故意伸出那只受过伤的手,因为用不上力,手指向下垂落,意料之中看到他带着悔意的目光。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他说:“阿喜对不起。”

对于这迟来的慈悲,我只是露齿一笑,我说:“没有关系,另一只可以戴。”

但他没有给我戴在手上,或许是怕我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

这枚戒指最后被他用绳子串了起来,然后他亲手把它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或许为了追求平等,他把他的那一枚也如法炮制,尽管他的双手是完好的。

而我对此,只是冷冷地一笑。

余弃之是在我们回国当天被抓的,飞机一落地,地上为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个走私、贩毒、拐卖、杀人一样不曾落下的大恶人终于被关进了牢房里。

然而真正抓他的时候却没有说得这般简单。

他做事一向谨慎,即便我与他已经这般亲密,他仍然没有与我说出所有实话。

我也是到警察出现的时候,才知道他在我们所在的航班上安排了不下三个保镖。

他实在是太狡猾,保镖护着我们进了机舱,他还趁机拉了一个乘务作为人质。

他说:“阿喜,不用怕,只要飞机离了境,他们就拿咱们没有办法了。”

到这时,我才知道他连开飞机的人都带来了,他是不是早就预想过自己被抓的情景呢?

我呆呆听着他的话,心里空了一般,也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就是觉得所做的一切都白做了。

到头来我仍是要随着他回到那个地方,被他困在那幢小小的房子里。

我说:“余弃之,我觉得有点累。”

他没有发现我的反常,反而摸了摸我的肚子,同我说道:“那你歇一歇,不要惊了我们的孩子。”

我对他笑了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飞奔到安全门,然后用力打开了紧急出口,充气滑梯快速落到了地面上。

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余弃之飞奔而来,但是已经晚了,我人已经滑了下来,转头看去,我看到他万分绝望的目光。

枪声四起,余弃之却仿佛走了神,直到他身边的保镖把他拉开,他才从门前消失。

双方从这个时候开始僵持下去。

余弃之好久没有露面,但飞机也没有启动的迹象。

傍晚的时候,余弃之那边开始有了动静,他持枪拉着乘务来到门前,他说:“让阿喜来换人。”

他目光死死盯着我,如果目光有形,我可能已死在他的跟前。

他说:“你不来,他就得死。”

他疯了似的给枪上了膛,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照着乘务的脚上来了一枪。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条件。

哪怕警察并不赞成我的决定,我执意要这样做。

不过我不甘心就此罢手,揣了把匕首就朝着余弃之走了过去。

当他把手里的人质推出去,准备抓住我的时候,我拿出匕首照着他的胸口捅了过去。

他在震惊之余,流露出更多的却是悲伤。

匕首插在他的左臂上,他悲痛地说道:“为什么,阿喜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的狙击手已朝他射来,在那一刻,他其实完全可以把我拉在跟前挡住这一枪,但是他没有,他反而将我掩在了身后。

余弃之的肩膀上中了枪,在他倒下的瞬间,我的耳朵出现了耳鸣,之后的画面仿佛没有了真实的声音,所看到的一切也仿佛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在一片混乱的交战之中,余弃之被警察按在了地上。

我看到他肩膀上汩汩冒出的鲜血。

警察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他转过脸来看我,让我意外的是,他脸色很平和,除了开始时,警察用力将我们拉开的时候,他奋力反抗了一阵子,在警察放开我之后,他就没有再挣扎过。

在被人戴上手铐推上警车时,他甚至还想着我肚子里的小孩,他说:“阿喜,不要怕……好好养我们的孩子。”

我当然不会害怕,呆在他的身边我才需要害怕。

可不知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余弃之越狱的那天我正在买菜,墙上电视新闻里播放突发的事件,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没有什么人去注意,只有我,在听到余弃之三个字的时候,手里的胡萝卜掉在了地上。

电视上说,他在牢里试图自杀,用利物割伤了自己,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被同伙救走了。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

我马上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但还是晚了,门打开,余弃之闲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他手中握着枪,枪口指向我。

他身上穿了件黑色的风衣,因为逃亡,那衣服已有多处破开,在那些破开的位置里有鲜血不时流出来。

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这样,刀架在脖子也不会怕。

他说:“阿喜,我虽不会动你,但我不介意杀掉你几个邻居。”

这话让我放弃了开门逃跑的打算。

余弃之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我,他吻我的唇,我奋力抵抗。

或许是因为受伤,他被我推开了。

握枪的手垂在身侧,他笑看着我,说:“回到这里,你连让我碰都不肯了吗?”

我默不作声,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他举起枪,指着墙壁上挂着的照片,照片里两个人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一张婚纱照。

他说:“阿喜,他是谁?”

我知道他冒着死掉的危险跑出来,就是想要弄清楚原因。

我想即便是死,也该让他死得明白。

“那是我的丈夫。”我答他。

不想这话刺激到他,他忽然像疯子一样朝着那张照片开了一枪,枪声一落照片就掉在了地上。

他说:“我才是你的丈夫!”

他从脖子里拽下那枚婚戒,提着绳子举到我的跟前,他说:“我们才是夫妻,你爱的人是我!”

我看着那染了鲜血的戒指,忽然就笑了,笑得没力气靠在墙上,然后看着他,问道:“你信吗?余弃之,你信我爱你吗?”

他不作声,几夜未曾合眼的眼睛里挂满了血丝,胳膊上受伤的位置一直流着血。

我说:“余弃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谁吗?”

他怔怔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清楚我的话,但那无关紧要,我要告诉他真相。

“他就是唐风。”那个小时候递给我糖块的邻家哥哥,让我从此嗜糖如命,让我一生不能忘记的男人。

“四年前他在抓捕你的时候,死在了你的枪下。”我笑看着他,看着他发红的眼眶,我说:“余弃之,你还觉得我会爱你吗?”

他紧绷着唇角,几次使力握紧手中的枪,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说下去,但我偏要说。

我发了狠似的,咬牙同他说道:“我恨不得你死!我忍着恶心与你纠缠,为的就是你有一天死在我的面前!”

我冒着生命的危险,不顾警察的劝阻,执意去做他们的线人,为的就是将他绳之以法。

这些话在我心里压得太久,乍然说出,心中快意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而他咬紧牙关,没有了刚才的疯狂,他忽然沉静下来。

我看到他发红的眼睛里竟然落下眼泪来。

他的眼睛落在我扁平的肚子上,沉痛的目光让他看上去有几分静默的狰狞,他说:“所以,你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是吗?”

我说:“我为什么要留下你的小孩?”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

就是在这个时候,警察撞门而入。

余弃之没有反抗,一双泪眼怔怔看着我,他说:“阿喜,我成全你。”

在我还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在警察带着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挣脱开去,然后飞奔到阳台,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沉闷的落地声,不过片刻就从窗外传过来。

风呼呼地从窗外灌来,我忽然发现这一天的天气竟是这样晴朗,窗外晴空万里,蓝色的天,白色的云。

但他死了。

不知为何,我猛然想起他曾在我耳边说过的话,他说:“阿喜,我怎舍得去地下?即便要去,我也是要带着你的。”

可他终究没有拉着我一起跳下去。

不久之后他的遗物交到我的手里,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塑封袋,警察说这是在余弃之死亡时穿的衣服袋里找到的。

里面放了一枚穿着线的戒指,和几颗未曾打开的糖果。

那一天阳光很好,糖纸在阳光下面反射出五彩的光芒。

在被警察追捕的过程中,在他满身伤痕的情况下,他依然记得为我带了几块糖果过来。

只因为在缅北那个中秋节的夜晚,我曾在和阿兰的对话里,提到一句我喜欢吃糖。

这句话让他记到死前的那一刻。

可如果他知道,我最后就是用这些五彩糖纸做成的风车,在窗前给警察的卧底传递他确定回国的消息,他会不会后悔一次次把这些糖果送到我手里?

尾声

余弃之死了,这样一个恶人的死,在国内竟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阿兰回国了,陈显被抓了,我陪着阿兰去看过他一次,他意外地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嫂,你最好给大哥多烧点纸求他保佑你,咱们可还有兄弟没有被抓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冷笑着说道:“如果不是大哥临死前交代,你以为你能活着站在这里吗?”

到那时我才知道,余弃之在死之前竟还做过这样一件事。

只是不知道他向属下交代这件事的时候,知不知道我对他的恨。

回去的路上,阿兰说:“他是真的爱你。”

我转开脸,去看窗外热闹的街道,可眼前的人和景却慢慢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