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珍重
桌子上有半瓶矿泉水，那是莉雅昨天晚上喝剩下的。
她拧开盖倒了大半杯，递给尤莉。
“喝点，看你嘴干的。”
尤莉多次挣扎起身无果，体力不支，又重新倒回床上，脑袋猛然砸回枕头上，砸的她眼泪花都溢出来了。
倒不是尤莉娇气，而是莉雅喜欢睡偏硬的枕头。
夏天天热，她的枕头里面都塞着竹制凉席，硬邦邦的，猛一砸过来一般人还真不一定受得住。
更何况尤莉刚醒，脑子里面本来就震荡，脑壳也是敏感脆弱，直接伤害翻倍。
莉雅让她缓了一会，随即问道：“你怎么会在二楼？”
尤莉木然地看着前方，眼中呆滞，空无一物。
话音落了好久，她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自己说，于是做出回应，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哪里不舒服？”过于反常的妹妹，让莉雅甚是担忧。
浑身是血却无外伤，整个人精神萎靡，这比有明显伤痕的情况更难办。
半晌后，尤莉将头埋在膝盖里，蜷缩起自己的身子，也不回答。
低声喃喃：“……是我杀了……”
“什么？”莉雅蹲下身子，将耳朵凑近，“尤莉，你刚刚说了什么？”
面前的女孩仰起头，莉雅心中一紧。
尤莉泪流满面，决堤的泪水伴着一刻不停的抽噎，道道泪痕滞在脸上，通红的眼圈，狼狈的神情，好像被眼泪分割的，不是脸颊，而是她的灵魂。
“我……我杀了……”
莉雅茫然地听着尤莉含糊不清的语句，拿手为她擦去眼泪。
破碎的话语像一片片镜子的碎片，划伤她的心。
悲伤从伤口汹涌溢出。
带着不解和无措。
她拍着尤莉的背，一下又一下帮妹妹顺气，脑子里不断回忆自己刚刚的语气。
是不是说的太急了，刺激到尤莉了。
尤莉来来回回尝试着深呼吸，每次都被哽咽打断，上不来气，心绞痛起来。
断断续续的气音从嘴里流出，说不不完整的话，却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十分清晰的画面。
一张张拼凑起来，连贯起来，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完整。
再现刚刚梦中的一幕。
真实的……像真正发生过一样。
*
尤莉昏迷的时候，短暂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三只丧尸。
皆是模样奇异，面色铁青，獠牙利爪，身躯残破，体内的组织清晰可见，冰冷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流。
他们立于厨房之中，位于各自的一角。
一只坐着，一只站着，一只跪着。
坐着的那个，脖子处有断开的痕迹，伤口像是被什么野兽啃食过，少了一整块肉。本该是温和柔美的脸，此刻鲜血淋漓。
窗户没关，狂风呼啸着涌进房内，把这血吹干了，凝滞在脸上，扭曲成诡异的图案。
它两手垂在地上，不是不想抬，是根本抬不起来，因为肩膀也是残缺的，只有手指还在挣扎着蠕动。
那个站着的，关节处是道道切痕，十分违和，让整具身体看起来像是拼凑在一起的。
它立在厨房的正中央，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外面的闪电。
起初，它的嘴角还在动，咀嚼着刚刚撕咬下来的那块完好的肉。
而当它转过身，将目光移向门口，停在最后一个丧尸身上时，眼白若有似无的抽动了一下，呆滞的目光突然开始聚合。
全身的力量仿佛都集中在了眼部。
最终化为一丝清明的、人类能看懂的情绪。
——恐惧。
毫无生机，没有思想的怪物，突然开始颤抖，后退，嘴里咿呀咿呀地哭嚎着。
每退一步，都小心观察着对面的动作。
仿佛这个身穿小黄鸭雨衣，比它矮了半个身子的“同类”能将它一击毙命。
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面前的“人”。
而对面也只是慢悠悠从地上爬起，低着头，迈脚向前，向它走来。
黄色的雨鞋，底部被血水浸染，变成了完全的红色，鲜亮可怖。
圆润的鞋尖，光滑晶亮，小巧可爱。
啪塔啪塔的踩水声，不疾不徐，如果不是在漆黑的房间，如果不是在电闪雷鸣的夜幕，如果并没有愈来愈凄厉的吼叫……
听者只会觉得，是谁家小孩，在雨中快乐地嬉戏。
很近了，很近了。
高大的丧尸被逼的连连后退，几乎要缩进墙角，那张青色的鬼脸，已经扭曲成绝望的悲色。
所有的压迫停留在它踩到那位坐着的丧尸时。
——因为坐着的家伙占用了一定的空间，而它需要这少的可怜的空间，来与面前步步相逼的怪物拉开距离。
为什么不反抗呢？
为什么不像刚才咬死女人一样，把这个怪物也咬死呢？
它明明已经丧失了思维和语言，绝无思考的可能，却在刚刚那一瞬间，听懂了那些疑问。
简直就像，有人以它能理解的方式把这些话灌输在他的脑中。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它被包围了。
被说话者的气息包围了。
无形的刺痛化为一把把淬毒的利刃，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眼睛，耳朵，嘴巴，胳膊，手腕，大腿，脑子，心脏，血液，细胞……
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干净利落的削掉它的身体。
从高大，到矮小，从强壮，到瘦弱，从腐肉包裹着躯干，到森森白骨大片大片暴露在狂风中。
然后，碎裂成粉。
“唔啊啊啊啊——”
咆哮声像海浪一样，一层又一层盖过来，不断拔高，不断变得尖与薄。
终于，在嘶鸣达到顶峰，声带完全被扯断后，它干巴的身躯突然爆裂开来。
虽说是“爆裂”，但因只剩白骨，也没有什么血型壮观的场面，像是劣质的柴火，偏偏脱落。
飘散的粉末被狂风吹散，再无踪影。
这不是少女第一次失控。
但这一次，起码让她得偿所愿。
严重的血红渐渐褪去，变成了一片死白。
金黄的小雨衣在风中瑟瑟发抖，帽子被吹落，暗紫的发丝悠悠飘荡。
地上坐着的丧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抬起头。
小丧尸立在它跟前，低着头，它们四目相对。
狂风不见踪影，寂静的，像极了每一个酣睡的夜晚，有美梦，有怀抱，有温热的气息。
仿佛全世界还停留在从前静谧。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镜子碎裂。
地上的丧尸并没有像之前的丧尸一样，对面前的小怪物表露出恐惧之色。
也是，妈妈怎么会害怕自己的女儿？
她只是，无意义地扭动四肢，手指比之前更加拼命地往上直立。
她想抬起胳膊，她想向孩子伸出手。
她想……在临走前，再抱抱她。
小丧尸跪下，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轻轻拉过那两只垂落的手臂，将自己包裹。
四只冰凉的手，有大有小，有完整，有残缺，有的覆了老茧，有的光滑细腻。
呆滞的眼睛，蓄满了眼泪。
干裂的嘴唇，喃喃着听不懂的挽留之音。
“妈妈越来越老了，蛋白质都从我身上溜走了，手上都是茧，又丑又黑。”
丧尸的脑海里，突然被传来一片记忆，日常的发牢骚，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才没有！”一双小手紧紧拉住大手，轻轻地抚摸上面的褶皱，安慰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然后低着头，笑嘻嘻地冲进怀里，用脑袋蹭来蹭去。
“妈妈的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尤莉最喜欢和妈妈拉手了！”
声音大地，惹的周围人都看过来，惹得护手霜的推销员捂嘴偷笑，惹得自己脸上一阵燥热。
惹得她，心里一阵酸楚。
孩子真是长大了……
然而，她还没继续往下想，怀里的小脑袋突然仰起来，亮晶晶的眼睛里，是大写的请求。
“所以，妈妈把买护手霜的钱省下来，给尤莉买蛋糕吧！”
她嘴角一抽，直接一个拳头下去，孩子头上多了个小包。
那天最后，大人脸上笑吟吟的，孩子挂着小眼泪，买了护手霜，也买了蛋糕，大手拉着小手，夕阳西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
是雨声，是雨停的声音。
只指针，是指针走动的声音。
是妈妈，是妈妈的生命流尽的声音。
小丧尸睁开眼，紧抿着嘴唇，如今环抱着自己的人，已经连最后一丝气力也没有了。
要哭吗？
哭不出来。
因为刚刚在和妈妈买护手霜的时候，眼泪已经流干了。
尽管没有必要，但她还是小心翼翼转过身去，最后一次，扬起小脑袋，看向她的脸。
妈妈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
正如那天夕阳西下，我们一起回家时的那样。
真好……
她扶着妈妈的头，手垫在脑后，把妈妈轻轻放在地上，双脚并好，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胸前。
然后，把自己脑袋上别着的小卡子摘下来，放在妈妈手中。
那是今年的生日礼物，妈妈买给她的小花发卡。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