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事才刚刚开始
老师们常说，二模的分数基本上就是高考的分数。
从前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毕竟从二模到高考还有好几个月，何况我们那一年高考延期一个月，弯道超车的机会就更多了。
等待高考成绩出来，我才知道，老师讲的是普遍性，我理解的是特殊性，而我，是普罗大众中的一个。
我考了323，和我的二模成绩一分不差。
我没有失望，也没有难过，因为有更多的事情等待我去难过，比如金钱。
和生存问题比起来，成绩不值一提。
爸爸妈妈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物业公司给的理由是财务生病了，可什么病能生三个多月？无非是收不上物业费，没钱发工资。
家里一时间笼罩在吃不上饭的惶恐和焦虑之下，这个时候我要是提出想复读，无异于雪上加霜。
但上大学好像也不行，无论我报哪一所大学，将近一万块钱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是跑不了的。
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转起来，大学四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生活费，甚至断了学费，那个时候别的事也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全面放开，说不定一进校就要在宿舍里待着上网课，做兼职也遥遥无望。
而且啊，好事往往单打独斗，坏事却总是成群结队。
六月下旬，我报考志愿的前几天，爸爸曾经担保的合伙人拿钱跑路了，家里一下子从一穷二白变成了负债累累，妈妈变卖了所有值钱的首饰和一些基金，家里的房子也被两张封条牢牢遮住，这才堪堪撑住。
我的上一辈里，爸爸妈妈是最有出息的，且做的也是家族生意，牵一发而动全身，爸爸妈妈倒了，亲戚们也好不到哪去。
大家都自顾不暇，但也都讲情义，舅舅把他名下的一套房子给了我们，那套房子在城乡结合部，距离城市不远，生活上不至于太难适应。
爸爸妈妈忙着搬家和处理法院那边剩下的事情，顾不上管我报志愿，只在填报志愿结束后问了一嘴报了哪里？
我骄傲地说：“明德高级中学。”
明德高级中学，是我们这一所小有名气的私立学校，而扛起“小有名气”四个字的，是他们的复读班。
爸爸妈妈什么都没说，只告诉我：“不要担心钱，家里虽然是这个情况，但你上学还是供得起的。”
我很感动，但他们说谎了，他们供不起。
银行卡里仅剩两千块钱，如果爸爸妈妈找不到工作，下个月吃饭都是问题。
我在网上找到了明德中学复读班老师的电话，电话里简单了解了今年的复读政策，一本以上的分数免费，一本下二本上的要交一万块钱。
我没有多说，只约了第二天到学校见面。
复读班负责老师有两位，一位是校长，一位是操着一口和我爷爷一样乡音的招生主任。
我爷爷生在距离市区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区，当年逃荒来到了市里，被一户人家收养。爷爷去世后，爸爸带着我们回去过几次，中间隔了十来年，县区依旧贫穷。
我把自己的情况跟两位老师说明，一旁的招生主任沉默了一会，说：“规矩都是人定的，这个年代了不能让娃娃上不起学。”
他看向一旁的校长，校长点点头，把一张单子推到我面前：“填吧，学费那栏就填已缴。”
“谢谢。”我说。
彼时我暗下决心，如果我以后发达了，我一定要报答他们。
可我要报答的人实在太多，因为我生命中遇到的好人实在太多，我把他们的名字放在我的日记本里的时候，蓦然发现，本子上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人名。
甚至就在当天晚上，两位老师的名字后面，又多出了三个名字——是我高中时相交的三位朋友，小王，小刘，小阚。
明德高中在高铁站附近，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距离我家就更远了，我需要住宿，需要交饭卡。
从明德高中出来的时候是正午，大太阳顶在头顶，恍恍惚惚世界一片纯白，我拿出手机，低下头，在太阳下发了一条消息：
“需要钱，三千块。”
很快小刘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家里的情况和复读的事情告诉她，她静静听着。
说了很久，当我停下来的空隙，听见电话那头她妈妈在喊她：“我去超市你要去吗？”
那一瞬间我竟然生出了羡慕。
小刘没有回答她妈妈的话，只对我说：“你等等，我晚上打给你。”
“好。”我挂掉了电话，坐地铁回了家。
晚上，小刘给我打了个视频，她笑着说：“我要给你转钱，得先打个视频确认是你，万一你的账号被盗了，我不就白转了。”
我十分无语：“咱下午才打过电话。”
小刘在视频那头神秘地摇了摇手指：“nonono，世间事瞬息万变，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谁知道有没有骗子监听了我们的电话，趁这个时机偷偷下手！”
我笑了：“你反诈意识还挺高。”
小刘骄傲地点了点了头。
挂掉视频的一瞬间，两千块钱打了进来，随即是小刘的一条语音：“我报了澳门那边的大学，一年学费要十几万，我们家现在也有点紧张，我妈妈说这钱你先用着，过段时间缓过来了再打给你几千。”
我赶忙打字：“你先紧着自己用，澳门那边消费高......”
想了想又删掉这些话，小刘家里一定是留够了自己需要用的才会发给我，这种时候来回拉扯反而不好。
我收下了钱，发了一句：“谢谢你，也谢谢叔叔阿姨，替我转达。”
小刘回了一个“OK”的表情包。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王和小阚的消息弹了进来，小王给我转了500，小阚转了380.98。
她们什么都没问，应该是小刘跟她们说了我的情况。
小王说：“我妈给我的开学生活费，我留够了自己的，这500给你，下个月发生活费了再给你转。”
小阚说：“微信就这点了，你啥时候有空来xxxxx找我，现金还有500。”
我都回了一句：“谢谢。”
她们也没再回，我最感谢的，也是她们没有再回。
又过了不久，我的一位从初中就玩得很好的朋友忽然联系我，给我转了一千块钱。
这位朋友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但我没想过问她借钱，因为我知道她不富裕。
初中之后她考入了一所技校，这些年半工半读，前几年想要学舞蹈，手里没钱，问我了借了一些钱，没出两个月就还清了。
我家里的事没瞒她，但也没说缺钱的事。
很多年前某位哲学家说过：“当在意你的人对你的处境无能为力的时候，不要让她徒增担心。”
我当然觉得这话是扯淡，但当我真的遇到了事，却在格外认真地践行着这些扯淡的话，我也没觉得哪不对，毕竟人生就是一场扯淡的游戏，没必要太钻牛角尖。
我问她：“你哪来的钱？”
她欢快地说：“当舞蹈老师挣的！”
于是我收下了对话框里亮黄色的一千块转账。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湖边转悠，清泠泠的湖水在夏夜的路灯下泛着诡异的白光，湖边不热，但我出了一身汗。
不知是哪路神仙那么好心，可能在路过的时候随手点拨了一下我的天灵盖，就那么一瞬间，我扬起了头。
似乎是灵魂出窍，我站在第三视角和自己的眼睛对视，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愤怒，有不甘，有质问，有焦虑，有落寞，全都在一刹那被湖水翻涌填平，变成数不尽的黑。
我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仿佛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