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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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声音

忙碌了一整天的蜜蜂们飞进了它们的集体小木屋,把东台的夜晚留给了帐篷里的我们。

刘大哥夫妻的帐篷在里侧,靠近蜂箱。我的帐篷在外侧,距离右侧的道路有三四十米远。这是一条冷清的乡间水泥路,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不多。白天倒还将就,至多是正午时分气温飙高,帐篷里热烘烘的,睡午觉时得把两边的门窗都敞开来,所谓形象啊隐私啊什么的,完全忽略不计了;到了晚上,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两头的门窗虽然关得牢牢的,但借着野营灯有限的光照打量着两侧不停抖动的篷布,总觉得不踏实。

来东台前,新丽姐已给我打过了预防针,说我初入蜂场的最大问题应该是“睡不好”。因为风大的时候,帐篷被扯得刺刺啦啦,类似于人的脚底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直白一点讲,篷布一响,活像有人走进来了。你想——寂静空旷的蜂场,素来胆小如鼠的我,住在一顶貌似轻而易举就能破门而入的帐篷里,又怎么可能做到面不改色、稳如泰山呢?

熄掉野营灯后,我和睡眠还有很长的一段拉锯战。我的床靠近一边的门窗。门窗的缝隙有半指粗细。凉凉的夜风顺着缝隙溜进来,触碰着我的面颊。我把被子拉得高高的,整个人缩成一只蛹,深深地埋进被窝里。但不管我埋得多深,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是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耳朵。

极具穿透力的是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在进驻新曹农场之前,本地收蜂蜜的老板先给刘大哥家安排在西南边的一片油菜花田里。但新丽姐去察看了一番,果断放弃。她说,那儿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座巨无霸风力发电机,没有风,三片白白的大叶子还羞羞答答,比较老实;大风一吹,轰鸣声此起彼伏。她站了一会儿,耳朵就嗡嗡响。平原地区,大风天持续供应,无限量“续杯”。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蹲守在那些发电机下方,脑神经指不定要给震成饺子馅儿。

事实证明,新丽姐的决定是正确的。即使我们的蜂场明智地避开了威力惊人的风力发电机,但依旧没能彻底摆脱它的统治——在新曹农场西南方向一两里处,同样盘踞着一排风力发电机。好在大风扇的呜呜声飘进我的帐篷时,已是强弩之末。调整一下心态,它简直可以收编为催眠的白噪音。

比起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村庄的狗吠声释放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信号。蜂场附近的这个村子不太大,清一色的平房。白日里,村庄宁静内敛,被灿烂的油菜花地环抱在怀中,若隐若现。天黑后,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才把整个村庄推送了出来。雄浑的、高亢的、尖锐的、稚嫩的、沉稳的……所有的狗都潜伏在我无从知晓的黑暗中,一边声势浩大地喧哗,一边沉默地各行其是。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眠像一堆撕碎了的纸片。

迷迷糊糊中,“hao——hao——hao”的尖叫声撞进了我薄如蝉翼的梦乡。这样的尖叫声中似乎囊括了雾的迷茫、山的孤寂、夜的恐怖。宛如一个谜,没有谜底,又谜底无限。我睁开眼睛,在记忆中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个声音——是猫头鹰!

我帐篷对面有一行高大挺拔的杨树,一抬头,就能看见树杈上那几只大大的鸟窝。我长时间地凝视过那几只鸟窝,却从来都没看到有鸟儿进出。如果那些窝都不是这只猫头鹰的家,那它是自何处赶来?又为何要来到这里?

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向远。夜奔的车辆多半背负着特殊的使命。有的车,从家中出发,意气风发地开向目的地。有的车,从远方而来,匆匆忙忙地赶往家的方向。同一个黑夜,谁来了?谁走了?遗落下来的几道车辙,像一只匣子,关着无尽黑夜中沉甸甸的悲欢离合。

小安睡在我的床尾。

在小镇梁弄时,我屋外水泥台下的一只铺着松软竹叶的泡沫箱,是它的睡房。跟我来到蜂场后,我把它安排进了帐篷里。没办法,外面太冷了,它还是未成年的狗宝宝,白日里它被蜜蜂围攻,咬得那么惨,垮着一张粽子脸,虚弱无力。而且,我带着它同行的理由就是壮胆。都说狗仗人势,我是人仗狗势,有一只温顺忠诚的动物追随,苟活的辛劳与悲哀暂且被屏退。

荒郊野外,夜色苍茫,容身的帐篷之外暗黑无边。我引小安进帐篷,蹲下身,抚摸着它的脑门儿,把它抱进垫着棉垫子的泡沫箱中。可它明显不领情,挣扎着摆脱我的手,顾自一瘸一拐地走向帐篷一角,直接趴在地上。我瞬间明白了它的用意,冰凉的水泥地面能缓解蜜蜂蜇咬的肿胀发烫,比暖和的棉垫子更舒适。

我上了床,关了灯,听着它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隔一会儿就轻轻地喊它的名字,安慰它:“小安,要乖哦……小安,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小安的声带受到了蜂毒侵袭,不能正常发声,只是用低低的呻吟回应。我在浅浅的睡眠中载浮载沉,间歇性的醒转令我不能分清东南西北。我摸索着打开枕头下的手电筒,照向小安先前趴着的位置——那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一个激灵,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举着手电筒一阵乱晃,竟然发现小安就蜷缩在我的床下,紧紧贴着我的拖鞋。

大概是我的一惊一乍吓到了它,它仰起脖子,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像个满腹委屈却不敢放声号啕的小孩子。

它是什么时候转移到我的拖鞋边来的呢?难道在这漫长浓重的黑夜中,惶恐的、胆怯的、涣散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小安?所以,它一边忍受着火烧火燎的疼痛,一边蹑手蹑脚地向我靠拢。它毫无理由地信任我,在它天真的、小小的心里,我是它在异乡的唯一依靠。尽管它完全料想不到,在浩渺颠沛的生活面前,如我这样细若微尘的女人,柔弱得不堪一击。

北边的村庄里传来了雄鸡嘹亮的歌声。黎明前的黑暗仍是固体一般的浓墨,古老的鸡啼声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才能慢慢将它驱散。蜂毒消退下去的小安沉沉睡去,它像人一样地呼吸,像人一样地打着呼噜。也许,它还会像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最迫切的愿望。思绪滞留在昨夜,肉身跨进了今日,迎着和煦的晨光,假装若无其事,假装热泪盈眶,假装热切地爱着,这个凹凸不平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