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还有南风旧相识:上院初试探
贺南风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云氏毫无印象,只从父兄口中得知她是济州云氏嫡女。
自前朝起,济州云氏、汉中萧氏和琅琊王氏及陈郡谢氏并称北燕四大家族,虽逐渐有没落之势,然依旧不可小觑。各自入朝为官子弟少,但嫁入朝野贵胄之家的女儿却多,比如而今的皇后宋芷伊,生母便是谢家人,再比如贺南风云家外祖母的亲生姐姐,便是当今逸王的母亲。
故而当初云氏嫁入贺家,并不算高嫁,所以她才有底气同婆婆对峙,于是留下而今邱氏于贺南风的一腔怨气。
照理说,贺南风若想安身立命苟知进退,不应该再将云氏的东西戴在身上招摇过市,她从前也确实尽量避免了,今日之举,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小女娃的思虑不周,并不会想到她是刻意所为。
此刻邱氏看来,眸光如刀,贺南风却恍若未觉,淡淡笑着回答:“堂姐眼光真好,父亲说这是西北进贡的玉材呢,当初逸王府老夫人赏给我母亲的添妆。”
邱氏神色更是不虞,冷笑道:“你父亲还说你自幼体弱多病,我看就是小小年纪爱慕虚荣过甚,整天被这些个死人的玉石邪气入侵,难怪梦魇。”
这是说她腕间的玉镯是死人所留,自然有阴邪之气,她这样不知好歹戴着炫耀,难怪生病,指不定真如下人所传,是被恶鬼附了身。
逸王府老夫人确实已经过世,贺南风的母亲也确实死了,只这话属实恶毒不留半分情面,哪有长辈母亲会害自己后人的,连一旁贺清嘉与贺凝雪两对母女都不由侧目看来,对贺南风出境隐约有几分怜悯。
毕竟客观来讲,这嫡女虽然清高,却是极其温柔的善良的,从并不曾在贺佟面前说过庶姐姨娘半分不是,何况也许正因她在,贺佟一直犹豫并未续弦,叫两个姨娘都还抱着些许扶正的希望。谁不想做正妻,谁不想做嫡女呢。
而贺南风似乎并没有听懂邱氏的话,依旧温和浅笑,一双黝黑的眸子泛着淡淡清晖,向对方道:“祖母,这些东西上真会带着我母亲的魂气么?”
她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因为好奇而询问长辈一般,邱氏反而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她不过年幼无知,但自己若说有是编排鬼神胡言乱语,若说没有,又与方才的话背道而驰。好似莫名被将一军,于是顿了顿,好不耐烦道:“愚蠢,堂堂侯府嫡女不思正事,看来疏影阁是要个教养嬷嬷。”
贺南风本来有奶娘,也有教养嬷嬷的,且都是云家的人。不过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奶娘因为犯错被邱氏处置了,嬷嬷也失踪了,大抵贺佟也觉其中蹊跷,故而一直拒绝母亲送妈子过去。
这便是理屈词穷了,明明她提的话头,她说得,旁人就说不得,只得又拿出那副上位长辈的气势,以为一如往常可以轻松压制。
但贺南风早不是被父亲教导得规规矩矩的十岁少女,也丝毫没有被教养嬷嬷的说辞吓到,等邱氏说完,便仿佛听出祖母话中并没有完全否定鬼魂之事般,立刻显出些担忧神色来,又十分犹豫不决的模样,诺诺道:
“祖母,其实孙女前些时日梦魇,是真的,真的梦到母亲了……”
邱氏一怔,在场诸人皆是一怔。
毕竟贺南风这番梦魇跟着魔般来得突然,又有被鬼附身的传言在前,现下听到这话,各自都背后一凉。饶是邱氏,也微微蹙起眉头:“你说什么?”
“孙女说,”贺南风咬了咬唇,似心有戚戚一般,继续道:“孙女梦到了母亲云氏,她,她披发白衣,看不清形容,但脸上和手上都是血,她抓住孙女的手说有人害她,她是回来报仇的……”
云氏死时贺南风不到两岁,自然记不得长相,所以梦里不见形容也合情合理。贺南风一个十岁女娃,见到这样场景也自然该被吓到。但云氏当初是风寒侵体久酿成疾才无法救治的,贺南风跟母亲一样,也是自幼体寒,一直汤药不断。但云氏怎会身上染血,托梦告诉女儿说自己被人害死,且要回来报仇?
话音落下,小娘子微微低头,似乎心底害怕又十分委屈。余光却淡淡瞟向旁人,果见那高位上的老夫人脸色逐渐铁青,扶着椅柄的手也迅速握紧。
也许表示,云氏身死真有蹊跷,不过邱氏却并不是她说这番话的目的。
贺南风眼角微弯,转向大姐贺清嘉身后站着的女人,一身水玉色坠地罗裙,浅碧色上衣映衬和气五官,全然地温婉可亲,规规矩矩。身为贺家妾室多年明哲保身,几乎不曾犯下任何差错,对立对外滴水不漏。
可便是这样一个时刻谨慎的人,却在听完那些话后忽然失态,险些一跌撞到身前的女儿,虽然及时正身站好,面颊依旧苍白如纸,半天没有缓和过来。好在发现四面众人都各有各的惊讶,没谁注意到自己,才略微安心了些。
然不知这一切,都被贺南风看在眼中。也不知对方从戴上玉镯那一刻起,包括在院门外那声亲切的姨娘,都是向自己而来的。
贺佟两个妾室,安素收敛,不争不抢,绾云外放,四面逢迎。而在对待唯一的嫡女贺南风时,却又更大的不同,即便前尘的贺南风也会偶尔奇怪,为何安姨娘如此畏惧自己,对她又是毕恭毕敬,又是避而远之。连每回见面,也从不直视对方眼睛。
后来她出嫁前夕,才从贺清嘉口中得知,安姨娘一直私下供着自己母亲的灵位,至于原因从未告诉任何人。连贺清嘉也觉得奇怪,只以为嫡母云氏贤惠,当年对姨娘有恩,安素便一直缅怀。
而今贺南风凭借前尘磋磨的经验,一想便知不会那样简单。
主母身死对妾室从不是坏事,且以安素为人行事,也不会与身为正妻的云氏有亲密交集,若说纯粹因为昔日情谊,就为其私供多年灵位,贺南风如何也不会相信。加上前几天夜里同二姐贺凝雪闲话,看似闲话,却从中了解到前尘不曾留意的许多信息,比如安姨娘娘家虽然官小家贫,却对佛寺很大方,因为安老夫人是个十分虔诚的佛门信女,故而安家上下节俭,却是好多寺庙的香油钱大头。
安老夫人信佛,自幼调教身边的安素,也必然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她对贺南风的畏惧,与其说是姨娘对嫡女的诚惶诚恐,更像是愧疚,一个虽然明哲保身,却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果轮回的大人,对一个从小丧母,懵懂单纯小女娃的愧疚。
而这愧疚唯一的解释,就是云氏之死另有蹊跷。八年前云氏风华正茂,身边尽是云家亲信维护,在贺家除了邱氏只怕无人胆敢冒犯。若说安素一手促成确不可能,她不至于,也没有这份本事。所以要么她参与其中,要么也知道真相。因此,才会在避暑的庄子里看着三姊妹玩耍时,暗自沉寂叹气,才会无法面对逐渐长大的贺南风。
于是,她决定通过试探,证实自己的猜测。而这猜测如果为真,下一步便也好走了。就眼下情形看来,八九不离十。云氏之死有冤,罪魁祸首,极大可能便在眼前。
正思量着,听回过神的邱氏怒声呵斥:“胡言乱语!你母亲是自己病死,她要回来向谁寻仇?”随即眸色冰冷,定定看着贺南风,继续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贺南风对云氏并没有记忆,也这么多年从未提起,如今忽然来这一出,要么真的梦到云氏喊冤,要么,就是有人教她如此。但贺家人都知道,三小姐身边只有几个黄毛丫鬟,并没有能教这些话的人在。邱氏如此,不过转移众人视线罢了。
“是不是红笺。”
贺南风还未回答,就听邱氏又道。身后红笺本来就被小姐一番言语吓到,此刻听老夫人的话,更是刹那魂不附体,“咚”一声跪地道:“老夫人明鉴,奴婢从未跟小姐提过这些……”
但贺南风身边的人除了红笺大点、懂事多点,也再无其他选择。邱氏这是硬要找人顶罪,以证明贺南风的话,是经人教唆的胡言乱语。因为若是传将出去,难免引起风波,道八年前病死的文敬候夫人,原来另有冤情,到时让身为侯爷的儿子贺佟多想,也是麻烦。
贺南风忽然失笑,伸手轻拍了拍红笺的低垂的肩膀,似告诉她不必害怕一般,随即站起身来向邱氏端正一礼,款款道:“祖母确实请明鉴,孙女在梦中也问了母亲同样的问题,既然病死,为何回来寻仇,且若是被人所害,又为何如今才回来。”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后话,安素的脸色却越发苍白了些。
“母亲说,她死后才知含冤,于是诉诸天帝,无奈那不轨之人行迹隐秘,且恶行累累,上天而今才清查完毕,害她之人不久便会报应,只是心头想念,才不顾身形骇人来见女儿一面。母亲还说,那人死期本就将近,只让她如此轻易死去,实令人义愤难平。”
贺南风不紧不慢说完,或许真想起生母冤屈,或许是前尘往事浮现,不禁落下两行泪来,周遭诸人皆是背后一股凉意侵袭到脖颈,坐立不安。
害她之人行迹隐秘,又恶行累累……贺家之中除了邱氏,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和足够的经历,来撑起这个说辞,倘若所言为真,倘若冥冥之中真有轮回因果,那邱氏岂非注定寿命将近,也很快就会遭到报应?
正上下愕然时,忽听得一声撞响,随即众人抬头,便见那端坐高位的老夫人,不知为何从太师椅上坠下,惊得左右下人惊呼一片,慌忙搀扶。
“老夫人——”
“母亲——”
“祖母——”
四周喧哗如沸,纷纷聚拢上前。唯有素衣清浅的贺南风眉宇淡淡,不慌不忙伸手扶起红笺,方看着把邱氏搀扶进屋的群人背影,轻声一笑,满目嘲讽。
红笺不解:“小姐?”
老夫人明显是被她那番话吓到,才摔下椅来,这样大的冒犯之罪,小姐却怎么一点都不在意?就算不顾老夫人,难道也不怕侯爷回来责怪么?
“嗯。”
“小姐,侯爷回来怎么办?”
贺南风回头,道:“我不过做了个噩梦,关她什么事。”
是她自己做贼心虚对号入座,就算父亲回来,又能怪罪自己什么。再者,若妻子之死会将母亲吓到,难道做儿子的不该多些思量么。
贺南风说完,又看了看窗外飘扬的漫天雪花,微微沉吟,还是带着红笺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