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范与传承:中华国宝级文物背后的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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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速成术:赞越多,作品越棒!不要再乱盖章了!
——关于乾隆的印章以及其他

纵使清宫文物在离开紫禁城后,历经了多次辗转流散,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今台北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紫禁城文物,其数量之丰、质量之精举世公认。若是对艺术史不那么熟悉的人,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画,到底要如何分辨哪些作品比较好?其实有个取巧的诀窍——看哪件作品上的印章盖得愈多,或题跋多,八九不离十,你就押对宝了!原则上,这代表那件作品比较受重视。

当然这只是简单的大原则,并不适用于所有藏品,因为还是有一部分的文物,由于一些特殊的缘故,并未经过许多历代收藏家之手,所以上面的印章或题跋就没那么多。

“诗书画印”四合一,时间性的艺术

在中国古典艺术的鉴赏领域内,印章本身也是鉴赏的对象。中国艺术讲究“诗书画”三者合一,但后来玺印兴起之后,又加了一项“印”,成了“诗书画印”,四者共同构成艺术品的整体,这也是东方艺术与西方艺术的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西方的画家完成画作后,作品通常便完整了,但在东方的艺术世界里,无论书法家还是画家,将作品创作出来后,还要加上历代收藏家的题跋,以及历代的收藏玺印盖上去,其完整性会随之与日俱增。所以这些印章和题跋,让东方艺术成了一种时间性的艺术。

故宫书画印章分三大类

中国古代的水墨画,通常用色只有黑白二色,而印泥是朱红色的,在画上盖印就有如画龙点睛,好似题了亮点,可帮画面本身增辉不少。

故宫书画印章原则上分成三大类。第一类为“创作者的印章”,比如唐伯虎、文徵明、沈周等,他们通常在作品完成后,都会盖上自己的章,而这类印章又有私章和闲章之分。

私章,是个人的姓名章,为了搭配不同的画作,也为了怕印章损坏,书画家们通常会多准备几颗私章,如明四大家之一、吴门派的领袖文徵明,就有一两百颗私章,比较常在他的作品中看见的有“徵”“明”“文壁之印”“文壁徵明”“徵明之印”“文徵明印”“徵仲”“文徵仲”“徵仲父”“衡山”等。

至于闲章,也称布局章,内容就非常多样,通常可分成两类:画家们多半都有自己的画室,例如文徵明的“停云馆印”,就是以自己的画室为名所刻的印章。文徵明还有另一颗更有趣的闲章,叫作“惟庚寅吾以降”,这句话出自《离骚》,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就是“庚寅日那一天,我文徵明出生了”。

第二类为“历代收藏家的收藏章”,也可分成两种:一是收藏了以后,还找人来题跋,题跋的人也盖了章,称为题跋章;另一种则是收藏家自己盖的收藏章。

此外,还有第三类“收藏地点章与典藏章”。收藏家东西收多了,有时就会盖个藏书楼来存放收藏品。东西放在哪里,收藏家就会以收藏的地点,刻个印章,盖在作品上。

比如明代中晚期很重要的鉴藏家项元汴,他的家族经营典当业,因此收藏有各式各样古代书画一千多件,光是宋元时期的作品便有五百多件。他的收藏地点名为天籁阁,所以有一颗“天籁阁章”。另外,清代乾隆皇帝收藏的地点就更多了,御书房、重华宫、乾清宫、养心殿……乾隆根据藏品储存或张挂的地点也都刻有印章,盖在作品上。

由清代皇室的收藏地点章,就可以用来初步辨别皇室怎么认定这件作品的好与坏:认为不错的作品,通常会放在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如御书房、乾清宫;若是认为作品还好或稍次,可能就放在比较不重要的宫殿。

至于典藏章,则是收藏的作品很多之后,将收藏品编辑成目录以供查找,如乾隆皇帝就帮自己琳琅满目的收藏编了目录,于是就又多了一种目录章盖在作品上。清代常见的编目章有“石渠宝笈”“宝笈重编”“宝笈三编”,这是属于书法绘画类。至于佛像画,则有专门的编目章,名为“秘殿珠林”。

只要作品被编入收藏品目录《石渠宝笈》里,乾隆便会大手一抬,在作品上盖下“石渠宝笈”章,代表这件作品已被编进了目录。但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在《石渠宝笈》内登录的作品,并不存在于故宫博物院现有的藏品内,那或许是在乾隆、嘉庆之后,因某个意外让这些作品失踪了,或是被偷运出宫,甚至也有可能是被拿来赏赐给大臣……。由此可知,目前两岸故宫博物院的收藏,自然不是原本清宫收藏的全部。

朕就是喜欢这么多印章,怎样?

两岸故宫博物院都一样,书画作品上盖的皇帝印章,不是皇帝的玉玺,而是闲章,是平常拿来盖着好玩的。因为真正的皇帝玉玺,不可能出现在书画作品上。

先来说“玺”。“玺”代表国家的身份,最早出现在秦代,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刻了“六玺”,用以代表皇帝的身份,是颁发诏书等公文书时的正式官方用印。到了唐代武则天时改称“玺”为“宝”。而原本秦代的六颗玉玺,随着时代的推延,为因应不同场合,需要用上不同的印章,玉玺也就越来越多,到了清代总数量已经有二十五颗,都是用在正式的公文书上,成了乾隆最重视的“二十五宝”。

而清代正式的玉玺,一定是“左满右汉”,即盖出的印文,左边是满文,右边是汉文,满汉对照,是乾隆时定下的规矩。而玉玺存放的地点,则是在紫禁城的交泰殿。交泰者,取自“阴阳交泰”,有专责的太监管理。

而这二十五颗印章中,最重要的便是“皇帝之宝”。但实际上“皇帝之宝”有两颗印,一颗不太使用,一颗很常用:不太常用的是清兵入关前,皇太极所刻的章,材质为青玉,唯一老满文篆书,以布诏敕;而清代最常用的“皇帝之宝”玺印,则是檀木刻的,宽约15厘米,用于正式的公文书上,它从来没出现在故宫的书画收藏品上。

“二十五宝”内还有一颗“皇帝亲亲之宝”,是白玉刻成的,用于清代皇族、宗室的内部家书往来等宗族相关事务时所用的印。因为是跟宗室、宗族,或盟友彼此往来时使用,称“以展宗盟”,故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故宫的书画收藏上。

藏品上盖的清代皇帝印章,一般我们认为是皇帝的闲章。所谓闲章,就是皇帝没事拿来盖着好玩的东西。但毕竟是皇帝,就算是赏玩时拿来盖印,也是有一定的规则和方法的。就以清代的皇室来说,有一本印谱,把皇帝所有使用的印章,汇整盖在上面,编成一本书,称《宝薮》。

清代的历任皇帝,人人都有一大堆印章。曾有人统计清代皇帝用过的私人闲章:顺治有二十多颗,康熙一百二十多颗,雍正二百零四颗(乾隆清点过),乾隆则暴增到一千八百多颗,到了嘉庆剩五百多颗(部分沿用乾隆的),道光一百多颗(部分沿用),咸丰三十多颗,同治二十多颗,光绪八十多颗,宣统五十颗左右。从以上数据可知,约一半的清代皇帝,私章数目不超过百颗。仅康熙、雍正、乾隆,到嘉庆,印章之多真是吓死人,此时也正是国势较强大的时期。

清代皇室收藏,只有乾隆是在收藏及鉴赏中盖印,嘉庆则是对于皇帝老爸的收藏不太有兴趣,等到当家做主之后就通通收进仓库,在进仓库前盖个章。而宣统(溥仪),则是在搬离紫禁城前,打开仓库,揭开了当年嘉庆的封条,变卖东西换现金之前盖的章,这是最常往书画作品上盖印的三位清代皇帝。而道光、同治、咸丰这三位皇帝,几乎没在作品上看到过他们的章。

乾隆皇帝热爱收藏书画,并习惯题跋、写诗,最后还要盖章,所以需要各式印章来满足需求。乾隆的印章,很多是别人送给他的,如大臣和珅就送过一套印章给乾隆。乾隆的一千八百多颗印章中,有使用过的约一千颗,其中比较常用的大概有五百颗。据说现今约有七百余颗流散至世界各地,2016年12月,法国就曾拍卖一颗乾隆的九龙寿山石印章,盖出的印文为“乾隆御笔之宝”,成交价2100万欧元,将近1.5亿人民币,但这颗章还算不上乾隆的爱章,排不进乾隆爷“常用印前五百名排行榜”呢,其余印章目前大多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乾隆爱用且常用的章有“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宜子孙”“乾卦印”“古稀天子”“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征耄念之宝”“天恩八旬之宝”等。虽然章很多,但乾隆并非漫无目的乱盖,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即“三玺”“五玺”的等级之分。“三玺”“五玺”约略可算是乾隆认定作品好坏的标准,只要是他认为好一点的作品,有五颗印章是一定要盖上去的,稍次的作品,可能就只盖三颗印章。

“乾隆御览之宝”

“嘉庆御览之宝”

“宣统御览之宝”

“宣统鉴赏”

“无逸斋精鉴玺”

“三玺”对于乾隆来说,是基础的三颗印章,可说乾隆把东西收进来时,就奠定了等级分类的基础:第一颗是“乾隆御览之宝”(意思是,我看过了,朕知道了),下一颗印章是“石渠宝笈”或是“宝笈重编”等目录章(我把这东西编进目录了噢),第三颗则为收藏地点章(这件东西要放哪里?乾清宫、御书房、重华宫……)。所以故宫里的清代皇室收藏,我们都很确定知道原本东西收哪里,就是因为上面都有收藏地点章。“三玺”之上还有“五玺”,甚至听说还有“七玺”“九玺”,但这应该只是传说。总之,基本上就是盖越多越好的意思。

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中秋帖》,原本王献之只写了三十多字,但盖章狂乾隆却盖了八十多颗印章。适度盖印,可以是一种美,但盖太多,就太花哨不好看了。现在故宫的书画收藏作品上盖有大量印章的,除了乾隆外,不遑多让的就是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举例来说,冯承素摹的神龙本《兰亭集序》上,就盖了五十多颗项元汴的印章。

至于项元汴为何要这样大量盖印章呢?其实中国历代书画辗转流传的过程中,会因为题跋的关系需要不断地补纸,若作品是手卷就会越来越长,若是挂轴则越来越大张,但从前因为技术的关系,装裱很脆弱,有时候让虫啃了,有时候因为湿气而受潮,有时是脏污破损了……。因此一段时间之后,常需要重新装裱,在装裱的过程中,某些装裱店的老板或是藏家本人,看某些人不顺眼,便会刻意在装裱时,将原本上面的题跋或是印章挖掉、修掉,所以或许项元汴等藏家要盖这么多章在作品上,是要确保自己盖在作品上的印章不会被挖光。

但漫天盖印的坏习惯,我们必须理解其中的道理。因为清代的皇室收藏章,原则上有个大重点,我常开玩笑,如果哪天走在路上,有人向你兜售说:“这是清宫流出的宝贝,是我祖传的珍藏宝贝,要不是因为家里急需用钱,才忍痛让出,错过可惜啊!”这时你打开一看,若上面是“道光御览之宝”“同治御览之宝”,十之八九应该是假货。前面说过,只有乾隆、嘉庆、宣统爱往作品上盖章呀。

皇帝往作品上盖收藏章,并不是乾隆起的头,据说从唐代开始,历代皇帝都有自己的收藏章,较早期的有唐太宗的“贞观印”和唐玄宗的“开元印”,但这两印的真伪讨论也沸沸扬扬,而且主张有问题的占了多数。目前公认比较可能是真的皇帝收藏章,则是唐中宗的“神龙印”(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神龙本上便盖有这颗印),但还是有人质疑它的真伪。

唐代的这些收藏印章为何真实性都存疑?其实和中国人用印的习惯有关,印章并不是单独的存在,要沾染印泥后,才能盖出印文,虽然秦代就有印章了,但还没制作出印泥。直到魏晋南北朝,都在使用封泥。那时候尚未有纸张,是使用竹简,因此拿条布绳子将一卷竹简绑起来,但又为了怕被打开偷窥内容,便会在打结的地方,塞上一块泥土,用印章一盖,这有点类似封蜡的作用。宋之前,是使用“蜜印”(朱砂加一些蜂蜜,盖出来的印在书画作品上会糊糊的,不好看),或是“墨印”(印章直接沾墨汁盖印)。直到宋代以后,制作印泥的技术才渐臻成熟,盖出的印文才精美,印章也是在此时才开始被大量使用。北宋徽宗和南宋高宗都有自己的收藏章,宋徽宗常见的有“宣和”印、“政和”印等,宋高宗常用的则有“绍兴”印、“内府书”印、“内府图书”印等。

走过路过可别忘“冏”字印和“孔颜乐处谁寻得”

“冏”字印,其实是篆体的“公”这个字,外面加了一个框,所以让这颗印章看起来像“冏”(通“囧”)。

这颗是耿昭忠的印章,耿昭忠是耿精忠的弟弟,汉军正黄旗人,字信公,“公”字印其实就是“信公”的意思。还有另一个“信公珍赏”印章,会与“公”字印同时出现。

福建耿氏家族是清初三藩之一,是被封为南靖王的耿仲明家族,驻地就在福建。为了笼络和控制三藩,清朝让藩王的子孙与皇室公主联姻,并居住在北京,美其名为“额驸”,其实就是人质。耿昭忠就是耿氏家族押在北京的人质,康熙时三藩之乱,耿精忠造反,耿昭忠自愿请死,但康熙饶了他,说造反的不是你啊。

耿昭忠和吴三桂、尚可喜家族被押在北京的子孙们一样,虽然是被软禁的人质,但吃好穿好,又有公费可领,还有很多钱可供闲花,福建的家族也会定时送钱过来。当官不用上班,每天无事可干还有钱有闲,耿昭忠于是就在家里搞起了收藏,还成了清代著名的书画大鉴藏家。

明代仇英《仙山楼阁图》局部。这枚“冏”字印,其实是篆书的“公”字。通常在“公”字印章的下方,都会有另一枚篆书的“信公珍赏”印章。这印章的主人是清代的书画鉴藏家耿昭忠,号信公。

另一颗乾隆的“孔颜乐处谁寻得”印章也很有意思,这方印章就盖在乾隆三希堂的收藏里,如《快雪时晴帖》,乾隆一收到就盖上“孔颜乐处谁寻得”。这句话是说:孔子和颜回都崇奉安贫乐道的简朴生活,他们感到的快乐之处,不是你们可以想象的啊!

乾隆为何要刻这印呢?一开始并没有所谓“三希堂”,当时只是养心殿旁边不起眼的小房间,乾隆占用后开始搞起了收藏大业,收到了王珣的《伯远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开心极了,便把小屋取名为“三希堂”:三希者,三件稀奇的宝贝是也。

三希堂很小,小到两三个人进去后就转不过身。乾隆干吗要这么搞自闭呢?因为乾隆认为“房间虽小,五脏俱全”,身为皇帝,天天身边跟着一堆人,想独处几乎不可能,所以只有这小小的三希堂,闭了门关了窗,除了皇帝本人外,没人进得去,真是个理想的个人游戏间。

而连接在三希堂后的长春书屋,则是乾隆的个人书房,房间大小和三希堂差不多,两房之间有暗门可通,乾隆可暂时甩开人群,在两个房间中优游往返。曾有人劝谏:“这是泱泱大国,你是皇帝,自己闷着头关在小房间搞一些小玩意儿,传出去不好听吧?况且若你在房间里出事了,臣子们谁担得起责任?”乾隆不直接回应,刻了这颗“孔颜乐处谁寻得”盖在书画收藏上,算是用印章宣告:“房间虽小,能在这地方念书,看自己喜欢的东西,搞收藏,这就是我的乐趣所在。”其实乾隆就是拿这印章来抗议,大白话就是:“你们这些人别用废话来烦我了!我就喜欢效法孔子和颜回的精神,这样也不行吗?”但其实这颗章乾隆也只有在设立三希堂的早期使用过。

三希堂所收藏的三件珍宝之一: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乾隆皇帝不仅以行楷书题引首“神乎技矣”,还盖满了自己的藏书章,如“三希堂”“天恩八旬”“孔颜乐处谁寻得”“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征耄念之宝”“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