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与实践:当代艺术的教学现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20世纪80年代的素描教学

素描课程在中央美术学院有着悠久历史和厚重传承,但也在新的历史时期受到了质疑和挑战。徐冰在20世纪80年代曾担任版画系素描课程的教师。在教学过程中,他一直在思考素描课程在整个艺术教育体系中的定位、发展方向和根本目的,并在教学方法、课程设置和作业要求等方面进行了相应的实验和革新。

李帆作为当时版画系的学生,经历了80年代徐冰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进行素描教学的全过程,这也对他今后的艺术教学和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下内容节选自对李帆的访谈。


时间|2022年1月17日

地点|北京市朝阳区帝星咖啡厅

人物|李帆、徐小鼎等


徐小鼎:

请李老师谈一谈徐冰老师80年代中央美院版画系素描课程的教学情况。

李帆:

那时我们完全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出现了“油画人体艺术大展”“中国现代艺术展”,还引进了吉尔伯特和乔治、劳森伯格等人的展览。那个时期徐冰在忙着制作他的《天书》,每天在我们教室旁边刻木版,做完《天书》之后他又去长城做了《鬼打墙》。我印象中的徐冰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带了上一届同学的一张范画给我们看,画家非常细致地画了一个橘子。我当时不理解好在哪,因为在我看来这张画并没有画完。徐冰说,其实画家在解决视觉冲击力的问题,过去我们画橘子都是小的,现在她画这么大个儿,在视觉上的感觉就不同了。另外一点就是,徐冰让我们上课之前去学院里面转一转,挑到什么东西就带回来写生。我们小组当时挑了一个做浮雕的架子,还有一组同学挑的是好多放在框里凝固的石膏和衬布,就这么摆了两组静物。之前高考训练的时候都是上午一张素描,下午一张色彩,晚上画速写或复习文化课,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画过素描,慢慢才明白他说的所谓素描基础让人从一个粗糙的人变成一个精致的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我那张素描得了中央美术学院年展一等奖,徐冰在策划“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展览时还把那张画挑出来了。

当时的素描教学对我影响非常大,这里的影响并不在于画了一幅好作品,而在于画素描过程中主动思考的态度。后来我上完了素描课才知道其实素描的难度并不仅仅是完成一件作品,而是体现在实践和思考的主动性上。徐冰在下一个阶段要求我们画有想法的素描,一开始大家都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素描不就是照着画吗?还能有什么想法?记得有一个同学画他女朋友的一条裙子,那条裙子是斑马纹的,他没有画轮廓线,也没有画调子,只是利用黑白关系把堆在那里的裙子描绘了出来,很有构成感。我画的是一辆自行车,好像之前还真没人画过。我把自行车搬回来后就倒放着写生,把所有的轴承都画成立体的,自行车车架和大梁全是平的。徐冰认为这是成立的,当时还拿这幅画当范画。这套教学方法从选择静物到写生的过程都让学生主动了起来。再比如说在我上一届的素描教学中,徐冰摆的静物是“昭陵六骏”之一的石膏复制品,并在外面裹报纸。画这张报纸的时候,把字全部抄下来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什么都不画,为什么不直接用白纸包裹,而用带字的报纸呢?实际上在画的过程中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如果哪个学生有本事把报纸上的字全部写下来也很厉害。在这里徐冰的目的就是要你主动思考和处理,把判断权和决策权留给学生自己。以往的写生都是老师摆静物和模特,而且在这之前学生就先把位置给占好了,老师一走,学生就觉得没劲,类似的情况一直到现在都有。徐冰当时做的这一切就是要改变学生的惯性思维,作为艺术家要有主动性,要去分辨、去发现、去遴选,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虽然80年代我们接触了大量的信息,但是关于艺术教育的书籍并不多,实际上我们在90年代才逐渐接触到西方的艺术教育方法。所以后来我问徐冰:80年代你怎么就知道要这么做呢?他的回答是:“画一个大卫的石膏像和画一个石膏几何体有什么区别呢?其实在教学中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黑、白、灰的体积问题,只不过大卫复杂一些,几何体简单一些。但是艺术和艺术教育并不是那么简单,基础教育的目的不在这儿,提高的方式也不在于静物和表现的难度,而在于激活学生,让学生自己去思考、去表现。”我理解这是徐冰当时教学实践的重点。

另外还有一个前置课程和后置课程衔接的问题。徐冰教完我们素描之后,马刚教我们速写,广军教我们色彩。我们以前画速写的时候一直习惯从头画起,但是马刚说,你看一眼头,看一眼手,再看一眼脚,然后先把这三个部分画出来。在这样的教学要求下学生的眼睛其实就会跟着观察中间的部分,包括躯干、腿和胳膊,这其实是一种整体的观察方式。后来广军教我们色彩也很有意思,他要求学生用色彩画一幅与自然光相反的练习。模特身上的光从左边来,你要看着他画一张光源从右边来的画,这个难度一下就大了。好不容易画明白了,第二张要求再做底片效果的色彩练习,相当于画面中黑变白、白变黑的转换,还要用色彩表达,这一下子又乱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特别“烧脑”。课程结束后,虽没有画出学院派标准的色彩作品,但却充实无比。其实当时素描、色彩和速写课程的这些教学方式和目的都是启发学生自己去思考,今天在我们的艺术教育中,有时候课程衔接不完善,就好像一个石头砸在水里泛起涟漪,但过一会儿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看,徐冰做“中央美术学院素描60年”大展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国外那么多年,而且有多少声音都在说素描教学过时了,应该取消。但是徐冰在展览中并不亮出自己的态度,而是把思考的问题呈现出来,并引发大家的讨论。我认为谁要把素描和色彩这样的基础课取缔了谁就是千古罪人。大家都喜欢讨论多元,以为多元就是把固化的那一部分拿掉,但是忽略了一点,固守其实也是多元的一部分。徐悲鸿先生当年把这套教学体系引进来,可以让我们了解西方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脉络。尤其在中国缺乏博物馆教育的前提下,这套教学体系依然是有效的,只是在今天或者未来别把它当成跨过艺术门槛的唯一途径就好。今天我们的基础教育还有什么可能?这是我后来一直在思考、实践和研究的话题。这一切的思考来源于对当时学习过程的反刍,在此基础上我才会有后来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