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闹鬼的病房
“到一九四一年三月,欧洲的战争对大西洋航运构成了严重威胁,美国海军组建了一支用于大西洋护航的支援部队。我的护士阿普丽尔在丈夫去海军服役后回到了诺斯蒙特,她开始怀疑他能否像当初说的那样在十八个月内回家。某个周一,天气阴冷,我们在诊所里谈论着战事,那时我们第一次得知病房闹鬼的事。”萨姆·霍桑医生停顿了一下,给访客和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有人说我们今年年底就会开战。”阿普丽尔说。我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
“安德烈是在军舰上服役吗?”我问。在安德烈被征召入伍前,他们在缅因州经营一家旅馆。在安德烈服役期间,阿普丽尔和她的儿子小萨姆将一直待在诺斯蒙特。
“我想是的,但有关他的事都是机密。”
我的上一任护士玛丽·贝斯特也应征加入了海军,并在走之前安排了阿普丽尔重返诊所接替她的工作。我们曾猜测她可能被分配到了安德烈服役的那艘军舰上,但这样的巧合可能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发生,她被派驻到了圣地亚哥的一个海军基地。
我的诊所位于清教徒纪念医院的翼楼,住院医生经常会过来聊天。三月的一个下午,林肯·琼斯的到来打断了我和其他医生的谈话。几年前,作为诺斯蒙特第一位黑人医生,他的出现引得本镇居民议论纷纷。上周末,林肯和他的妻子夏琳请了我和安娜贝尔·克里斯蒂共进晚餐,我正想表示感谢,但一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此次来访可不是为了叙旧的。
“萨姆,你有时间吗?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转向阿普丽尔。“我的下一个预约是什么时候?”
“你答应过道哲太太今天下午去她家出诊,但什么时候去都行。她发烧了,哪儿也去不了。”
“得流感的人多了?”林肯在我跟着他穿过走廊时问道。
我点了点头。“一到冬天就这样,你在纪念医院有多少病人?”
“重感冒的有十几个吧,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人,病房都住满了。不过,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个叫桑德拉·布莱特的病人声称她的病房闹鬼。”
我不禁轻声笑了起来。“那鬼肯定是新来的!”
我跟着他经过护士站,走进了七十六号病房。这个数字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但当时我还不是十分明白它意味着什么。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靠枕头支撑着的虚弱老太太,但我大错特错了。桑德拉·布莱特三十多岁,非常迷人,此时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你好。”我跟她打招呼,“我是霍桑医生。”
她的微笑让我着迷。“请原谅我不能起身,琼斯医生说我还得休息一两天。”
“阑尾炎。”林肯解释道,“杜鲁门医生周六下午为她做了手术。她恢复得很好。”
“如果不闹鬼就好了。”她说。我不太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林肯则坐在床沿上。我很少在医院的病房里坐下,平常我都是在上班时间之前去我的病人那里查房,站在床脚,问他们晚上睡得好不好。现在,随着视角的下移,我开始意识到病房的冷清。这是一间私人病房,只有一张病床,墙上没有画,当然,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吊在天花板附近的电视,一张床、两把椅子和一个小床头柜是全部的摆设。
“给我讲讲病房闹鬼的事吧。”我催促道。
她朝我笑了笑。“你是精神科医生吧,来判断我是不是疯了?”
听到她这样想,我咯咯地笑了。“纪念医院没有精神科医生,琼斯医生喊我来是觉得我也许能帮上你的忙。你真的看到鬼了吗?”
她点点头。“连续两个晚上。周六手术后,他们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我昏昏沉沉的。到了半夜,有动静把我惊醒了。在月光的照射下,我感觉床在动,还在窗户上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我刚想说什么,那个人影就消失了,护士赶紧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接着,我继续睡了,以为这只是他们给我注射药物引起的噩梦。”
“很有可能是这样。”我表示同意。
“但昨天晚上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那个戴兜帽的人影又出现了,这次他趴在我的床边。我想我一定尖叫了,但我睁开眼时,那个人影消失了,护士正设法安慰我。”
“你会不会是在做梦?”
“没有,我当时很清醒。我吃了止痛药,但没吃安眠药。尖叫时我闭眼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然后,护士出现在我眼前,月光照了进来,跟前一天晚上一样。”
“是哪个护士?”我问。
“贝蒂·兰登。她和简·坦普尔顿是夜班护士。”
我认识她们,她们早上七点下班,我去病房开始查房时会和她们碰面。贝蒂在纪念医院工作了大约一年,简才来几个月。“我会和她们谈谈的。”我回应说。
“没多大用。她们都认为我在做梦。我甚至让贝蒂检查了床底下,但那里没有人。”
“好好休息,尽量别去想它。”林肯建议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天晚上可以给你打镇静剂。”
“我只想离开这里回家。”
“嗯,手术没有引起并发症。阑尾炎患者通常要住院一周或一周以上,但我会和杜鲁门医生谈谈,看能不能在周五前让你出院。”
“可今天才周一啊!”想到要在病房继续过夜,她似乎很害怕,“能至少让我换一间病房吗?”
“因为流感,最近床位很紧张。我想想办法。”
我跟着林肯走到住院处,很快我们就了解到那个病区的病房都住满了。产科还有几张空床,但不能把她转移到那里。“也许住双人间的人有愿意和她换一下的。”我建议道。
“我去看看。”林肯答应道。
此时正是冬末,天降阵雪,我冒雪开车去道哲太太家出诊,然后回家换衣服。我和安娜贝尔约好在麦克斯牛排餐厅吃晚饭,那是去年秋天新开的一家餐厅,位于镇中心,我七点准时去接她。“猫猫和狗狗们今天都还好吗?”每次我都这么问,它已经是我打招呼的标准台词了。
“很好。”在我为她打开车门时,她说,“但有一条蛇生病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杀死它。我跟蛇很难交流。”
“我们都是这样的!”
她的动物诊所安娜贝尔的方舟位于诺斯蒙特和希恩镇之间。尽管开业还不到一年,但两镇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位长着金发、有淡褐色眼睛的安娜贝尔·克里斯蒂了。我们从秋天开始约会,到现在我已经对她情有独钟了。到达麦克斯牛排餐厅后,我们来到了最喜欢的座位。她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把医院病房闹鬼的事讲给她听,她敏感地认为这只是对手术麻醉的异常反应。“我想你说得对。”我表示赞同,“但今晚我想起了七十六号病房的事。一年前,有个犯人在那里被击毙了。他因为抢劫珠宝店被警察打伤,在试图摆脱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卫时被击毙。”
“哇!我从没想到我搬到了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以后有机会我给你讲讲我们这一带发生过的一些离奇的谋杀案。”
“我来这里后已经见过两起了。”她提醒我道,“尽管其中一起涉及的是一只猫。”
麦克斯·福蒂斯丘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我最喜欢的医生们,晚上好呀!”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男人,头发光滑,留着稀疏的小胡子。他曾在波士顿开过一家餐厅,生意兴隆,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卖掉餐厅,搬到诺斯蒙特这种小镇来,尽管有一次他提到过一段不愉快的离婚经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给这个小镇带来了一丝优雅和美味的食物。
“我今天杀了一条蛇,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安娜贝尔懊悔地告诉他。
“你应该把它带来,我可以用它做出一道诱人的菜。”
“还是不要了吧!这里的牛肉菜就很对我们的口味。”
他指了指餐厅后面。“天气转暖后,我打算在后面加一间聚会厅,然后把厨房扩大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承办圣诞晚会和小型婚宴了。”他为我们露出了最善意的笑脸,“你们两个可以当我的第一对嘉宾。”
我们假装生气地笑了笑,仿佛这纯粹是他的幻想。他和我们又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就去迎接新到的客人了。“虽说是周一晚上,但他的顾客还是挺多的。”我观察到这一点。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今天是圣帕特里克节[1]!你没想过我为什么穿着绿裙子吗?”
“我没往这方面想。”我承认道,“在医院里,每个人都穿白色衣服。”在那个年代,护士制服包括白鞋、白袜、浆硬的白裙和值班时从不摘下的白色帽子。
“你是没办法知道,萨姆!你需要有人每天早上告诉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只是说道:“不管怎样,我喜欢你的裙子,但你并不是爱尔兰人。”
“我母亲是,在圣帕特里克节,这一点并不重要。”
“我应该带你去某个地方吃咸牛肉和卷心菜的。”
“麦克斯已经把它们列为今天的特色菜了,但我想还是算了,我不是很纯粹的爱尔兰人。”
晚餐吃得很愉快,等甜点上来时,我们都吃得很饱了。最后,我们喝了一杯白兰地,为这个夜晚画上了句号。离开麦克斯牛排餐厅回到车上时,已经过了十点半。“现在去哪儿?”安娜贝尔问。
“你知道,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我想去医院,顺便看看桑德拉·布莱特。”
“那个闹鬼病房里的女人?”
“我只是想看看她今晚是否没事。”
“当然,我也一起去。下次约会时,我带你去看我的猫猫和狗狗们。”
“安娜贝尔……”
她俏皮地拉了拉我的胳膊。“走吧!”
我们到医院时刚好十一点,护士正在换班。“桑德拉·布莱特今晚怎么样?”我问贝蒂,同时看到另一个护士简·坦普尔顿正拿着便盆朝一个病房走去。
“我不知道,医生。我刚来上班,她好像在睡觉。”我轻轻地打开七十六号病房的门,以免惊扰到布莱特。安娜贝尔留在护士站和贝蒂聊天。病房里,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洒在布莱特的床上。她似乎在平静地休息,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我察觉到有些异样,便停了下来,走上前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床上的女人不是桑德拉·布莱特,而且她已经死了。
贝蒂和简迅速查看了一下留言板,发现桑德拉·布莱特在白班时被调到了六十五号病房。“她们把露丝·海夫纳搬到了七十六号病房。”贝蒂·兰登抱怨道,“但没人告诉我们。”
“因为最近两个晚上的事,布莱特小姐确信病房有鬼,便要求更换病房。”
另一位夜班护士简·坦普尔顿伤心地摇了摇头。“也许应该有人告诉海夫纳太太,她要是知道原委,就不会同意换病房了。”
“谁是她的主治医生?”
“林肯·琼斯,跟布莱特小姐的医生是同一个人。我猜是他安排更换病房的。”
“你最好打电话叫他来。”
不到二十分钟,林肯就赶到了,看上去像是我们把他从床上弄起来的似的。“发生了什么事,萨姆?”
“你最好过来看看,伦斯警长也在路上了。”
“警长?因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带头走进七十六号病房,掀开女人身上的床单,让他自己判断。他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疑惑。“你是在暗示她被鬼吓死了吗?”
我摇了摇头,指着她脑袋旁边多出来的一个枕头。“她是个虚荣的女人,甚至在医院里也涂口红。”
“很多女人都这样,为的是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什么……”这时,他看到了枕头上女人的唇印。“你是在告诉我她是被闷死的,萨姆?用枕头?”
“我们需要尸检才能确定,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病历上说她是因为肾结石住的院。”
“没错,本来如果到明天她还没有好转,杜鲁门医生就要给她做手术了。”
此时,安娜贝尔把头探进门里。“伦斯警长来了,萨姆。”
“让他进来。”
警长是我在诺斯蒙特认识时间最长的朋友,但现在小镇不断发展,他留任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一九二二年,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就来到了这里,我的诊所比那些讲究的牛排餐厅和高档的珠宝店开业要早得多,而当时警察的执法工作也比现在简单得多。有传言称有候选人会在十一月的选举中与他竞争,我可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医生,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他进门时问道,“又是一桩不可能犯罪?”
“我不知道,警长。过去两晚住在这间病房的病人说这里闹鬼,现在有个女人死在这里了。”
他低头盯着尸体。“她的死因是什么?”
“看到枕头上的口红了吗?她可能是窒息而死的。”
“被鬼闷死的?”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便跪下来,在地板上四处搜寻,但什么也没发现。除了连接取暖炉的回风口外,床底下别无他物。“我想和桑德拉·布莱特谈谈,如果她没睡的话。”
六十五号病房位于走廊尽头,我走了进去,发现桑德拉在床上坐着。“我听到了声音,霍桑医生,发生什么事了?”
瞒着她没有意义。“搬到你病房的那个女人死了。”
“死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
“我们还不知道,可能是自然原因导致的。”然而,她很相信自己的判断。“跟我一样,她看到鬼了。”
我在她床边坐下。“桑德拉,既然你醒着,我想让你讲讲有关那个人影的所有事,你两次看到它的时候它都是什么样的?”我从口袋中拿出处方笺准备做笔记,“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她叹了口气。“没什么可说的。几个月前,我从奥尔巴尼搬到这里,找了份糕点师的工作。”
“在诺斯蒙特?哪家店?”
“麦克斯牛排餐厅。”
“我们今晚就是去那里吃的饭!麦克斯没告诉我们他的糕点师住院了。”
“他可能不想让顾客知道我不上班时他不得不从面包店买甜点吧。他是个好老板,每天都来看我,这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单了。我父母现在住在佛罗里达,我还没有机会交到很多朋友。”
“那周六晚上的事呢?”
“嗯,就像我说的那样。手术后我几乎是昏昏沉沉的,但因为感觉到床在动,我醒了过来,看到了那个戴兜帽的人影出现在我的病房里。”
“门是关着的吗?”
“是的,但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你能看出那个人影是男是女吗?”
她摇了摇头。“只是一个戴着兜帽的黑影,就像一场噩梦。”
“也许就是一场噩梦。”我轻声说道。
但她摇了摇头。“有一瞬间,我使劲眨了眨眼,以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接着,我就看到护士贝蒂在摸我的脉搏。她说我弄出了动静,所以进来看看我。”
“也许你在窗边看到的人影就是她。”
“不会。前天晚上我还半信半疑地认为那是梦,但昨晚那个人影又回来了,就趴在我的床边上。那时我真的尖叫了,今天早上我把这些都告诉了琼斯医生。”
和她之前讲的基本一致,我想我可以相信她。“我得再和护士们谈谈。”我决定道,“再告诉我一件事。你来诺斯蒙特后跟人结过仇吗?有想伤害你的人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连男朋友都没有。除了麦克斯和同事,我认识的人不多。在餐馆上夜班会减少一个人的社交生活。”
简·坦普尔顿在护士站,我决定先和她谈谈。她瘦弱而自持,几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对病人的态度很好。我们说话的时候,安娜贝尔走到我身边。我几乎忘了她在这里了。“萨姆,我打辆车回家吧,明天一大早我还得去方舟那儿。”
“那怎么行,我送你。”我转头对简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在车上,安娜贝尔跟我道歉。“我知道那对你很重要,萨姆,你不应该因为我离开。”
“如果让你打车回家,这算什么约会。”
我将她送到家门口,就匆匆赶回了纪念医院。这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伦斯警长也挨个询问了护士们。“这看起来像是你的又一个不可能犯罪,医生,除非你愿意承认是鬼杀了她。”
“那会是什么鬼?”我故作天真地问道。
“弗兰克·诺玛德,那个抢劫珠宝店的家伙。还记得他吗?我的一个手下在犯罪现场打伤了他,后来他试图从同一间病房逃跑,所以被击毙了。我记得他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他抬头看着我,说我的手下不应该开枪打他,因为他并非想逃跑。然后,他就死了。”
“你的那个手下是谁?”我记得那件事,但不记得细节了。“雷·布劳尔。你认识雷,对吧?好人一个。我调查了当时的情况,雷向他开枪是正当的。”
“今晚被杀的海夫纳太太怎么办?”
“我们正设法联系她在纽约的家人。她从波士顿开车回家时,肾结石突然发作了。”
“诺斯蒙特没人认识她吗?”
“据我们所知,没有。面对现实吧,医生,她被杀是因为她恰好换到了这间病房。”
“我想凶手可能在黑暗中认错了人。”
“要不就是这间病房真的闹鬼。护士们的证词表明,在她们接班后,没有人走进过七十六号病房。”
我依次和两位护士交谈,但她们的说法都一样。十一点前,她们着手接晚班护士的班,之后开始各自的巡视。没人告诉她们海夫纳太太和桑德拉·布莱特换了病房,直到我到达时她们才得知这件事。“我们负责六十一号到八十号病房。”贝蒂解释说,“通常从两端开始巡视,以确保每个人都没事,你来之前我还没到七十六号病房。”
“你是想告诉我她是在十一点以前遇害的?”
“哦,不,因为晚班护士玛吉在交班核查表上写的是七十六号病房正常。如果有人进入这间病房,我们会注意到的。整件事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得和玛吉谈谈。”我决定道。
“玛吉·惠勒。”她瞥了一眼时钟,“她现在可能在睡觉。”
“我也要睡觉去了。”我说,“我明天再去找她。”
在走出医院的路上,另一个护士简追上了我。“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她说,“今晚我出电梯时,有个晚上来看病人的人刚好要离开。”
“哦?那是谁?”
“牛排餐厅的麦克斯·福蒂斯丘。我有时会去那里吃饭。”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雷·布劳尔,他是警长的手下,去年就是他杀死了七十六号病房里的犯人。他身体肥胖,一头黑发,肚子和制服衬衫上的扣子时时刻刻在较劲。“我当然记得医院的那次击毙了。”我告诉他,“但事发那天我在希恩镇,不清楚细节。”
他把腰带移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当时,我们是在警长的办公楼见面的,等我们谈完话他就会上街巡逻。“好吧,你知道诺斯蒙特珠宝店吧。”他开始讲起一个他可能讲过一百遍的故事,“当时,他们开张没有多久,但对我们这个不断发展的小镇来说,那可是个高档场所,而且他们卖的东西也很值钱。弗兰克·诺玛德这个鸟人开车经过时决定进店抢劫,他朝他们亮出枪,然后把珠宝装进布袋里。我猜他不知道该店和银行一样安装了静音报警系统。在停车场,其他警察堵住了他,击中了他的左腿。他们缴获了那把枪,以及装珠宝的布袋和盗窃工具。因为伤势不重,他们把他送去了纪念医院,取出子弹,给他包扎起来。那天晚上,他们派我去看守他,到第二天就可以将他转移到监狱。”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对吧?”
“对啊,那天是三月三日。我不可能忘记我杀人的日子。”
“给我讲讲具体情况吧。”
“嗯,那时过了午夜,我认为他已经睡着了。当时我正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突然听到里面有动静。”
“什么动静,雷?”
他皱起了脸,像是在努力回忆。“我不知道。有点像金属碰撞的叮当声,但不是太响。我决定进去看一下,于是打开门。病房里很暗,但借助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他已经下床,手里拿着一把刀冲我走来。我没有多想,拔出手枪,朝着他的胸部开了一枪。”
“伦斯警长说,诺玛德在死前说他并不是打算逃跑。”
“你还能指望他说什么?后来,我发现那是把螺丝刀,但他要是用它来捅我,一样会致命。我们认为这是我们没在他身上搜出来的盗窃工具之一。虽然他穿着病服,但他的衣服就在病房里。”
“谢谢你,雷,你帮了大忙了。”我站起来和他握手。
“伦斯警长说这事跟鬼有关。你不认为……”
“鬼会来找你?不,雷,我觉得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走进警长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和妻子薇拉打电话,谈论这起谋杀案。挂断电话后,他抱歉地说:“她是医院的志愿者,想知道案子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有吗?”
“只有验尸报告。你是对的,海夫纳太太是被闷死的,不是鬼就是人干的。”
“我敢打赌是后者。”
“那么,凶手是如何连续三个晚上进出病房还不被发现的呢?”
“我正琢磨这事。”我对他说,“你确定雷·布劳尔去年杀死那个囚犯是正当的吗?”
“当然,他扣动扳机的速度有点快,但他认为自己有生命危险。换了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医生。”
“他说被盗的珠宝已经找回来了。”
“是啊,差不多都找到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哦,商店经理说有一条珍贵的钻石项链不见了,但不在布袋里,他暗示可能是我的一个手下顺走了它,我则暗示他可能想虚报保险索赔金额。”
“它值多少钱?”
“五万美元,真不知道他们在诺斯蒙特能不能卖得出去。不管怎样,保险公司最后还是付了钱,案子就这样了结了。”
“也许诺玛德把它藏在了病房里,他的鬼魂回来找它了。”
警长摇了摇头。“你了解那些病房,医生。它们没有什么装饰,连根牙签都没处藏。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把床和马桶都仔细搜查了一遍,但并没发现有隐藏的项链。”
“马桶水箱呢?”
“我们首先找的就是那里。”
“好吧,待会儿见。”
“想到什么了吗,医生?”
“很多。”
没错,我有很多想法,但还差一块拼图才完整。我中午去了牛排餐厅吃快餐,我希望麦克斯·福蒂斯丘能帮我把拼图补上。“我不知道你的糕点师住院了。”在他领我去餐桌时,我对他说。
“桑德拉?她得了急性阑尾炎,切除了,不过,现在她恢复得很好。”
“我听说你昨晚去看她了。”
他点了点头。“那时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但我不得不等这里的顾客少了才离开。你知道的,昨天是圣帕特里克节。”
“我知道,有个病人在桑德拉·布莱特之前住的病房里被杀了。”
“我听说有人死了,但不知道是在那间病房。我每天都去那里看她,她告诉我她做了一个疯狂的梦,梦见病房里有鬼。昨天晚上我去之前,医生已经为她换病房了。”
“可护士们知道她在哪儿吗?”
“当然,那个迷人的玛吉告诉我她换病房了。”
玛吉·惠勒。午饭后我给林肯·琼斯打电话,得知她三点钟会来上班。我在走廊等她,看到她沿走廊朝护士站走去,边走边用发夹把白帽子固定在头发上。我拦住了她。麦克斯所言不差,她年轻又迷人。“你好,霍桑医生。”她跟我打招呼。
“我一直在等你,玛吉。”
“是关于昨晚的事吗?贝蒂打电话告诉我说可怜的海夫纳太太死了。这太可怕了,她只是因为肾结石住的院。”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是什么时候,玛吉?”
“我喜欢在下班前检查所有人的情况,那肯定是快到十一点的时候。”
“病房里有陌生人吗?或者说有没有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那是探视时间之后了。桑德拉·布莱特的老板大约十点半从餐厅过来看她,我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他甚至带她在大厅里散了一会儿步,尽管他不应该这么做。我一看到,就把他们叫回了病房。”
“这是在你检查海夫纳太太的情况之前还是之后的事?”
“哦,之前!我检查过海夫纳太太的情况后就没人再进过她的病房了。”
“她当时是醒着的,在说话?”
“她说了几句话。”
“没有人躲在她的病房里吧?”
“当然没有!在下班前,我还会检查厕所。”
“谢谢你,玛吉。”我说,让她继续往前走。
我站在护士站旁边,打量着通往两个方向的走廊。一个日班护士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堆脏床单,打开了通往洗衣槽的门。我看着床单渐渐消失,朝地下室的洗衣房滑去,觉得值得去下面检查一番。我乘电梯下了两层楼,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待洗的床单和毛巾。
白色,白色,全都是白色的。只花了一会儿工夫,我就在这堆东西的底部发现了一件深蓝色的绒布长袍。我猛地把它拽了出来,确认它有一个兜帽。就在这时,哐啷一声,有个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砸在地板上。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把螺丝刀。
十五分钟后,我把叠好的长袍放在伦斯警长的桌上,旁边放着螺丝刀,然后对他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鬼。”
“你从哪儿弄来的,医生?”
“医院的洗衣房。凶手把它卷了起来,扔进了洗衣槽滑道。这是去年弗兰克·诺玛德被布劳尔杀死时携带的螺丝刀吧?”
“该死的,肯定不是!”他走到一个文件柜前,拿出一个文件夹,“由于已经结案,我们把死者的财产还给了他的家人,但我保留了它们的照片。”他迅速浏览了一份文件。“这是那把螺丝刀!”他把一张照片放在我找到的那个工具旁边。
“它们是一样的。”我得出结论,“看到木柄上的这抹油漆了吗?”
“我想你是对的,”他承认道,“也许我们真的遇上鬼了。”
“很难说!你说这些东西都还给了他的家人,那是谁?”
“他有个女儿,住在西部的某个地方。我把地址记在这里了,格伦达·诺玛德,奥马哈的一个邮箱。”
“你什么时候还的?”
“就在几周前。”
“几周前。”我重复道。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找到了。
“在这种事情的处理上,我愿意等上一年,以防其家人提起过失致人死亡的诉讼,或出现其他什么意外。但他们没有,所以我把他的衣服和东西放在一个箱子里寄给了他的女儿。你觉得我们应该联系在奥马哈的她吗?”
“没那个必要,她就在诺斯蒙特这儿。”
那天晚上,我们一群奇怪的人聚在桑德拉·布莱特的病房里。桑德拉当然在,每晚必来拜访的麦克斯也刚好赶到。另外,我和林肯安排的三个护士都在场。玛吉·惠勒正好上晚班,贝蒂和简是提前赶来的。加上警长和我,有七个人挤在这间病房里。
“在我看来,有一点从一开始就很明显。”我开始讲,感觉有点像电影中的侦探把嫌犯聚在一起准备摊牌的最后一幕,“七十六号病房的闯入者,不管是鬼,还是人,都在寻找什么东西。病房这里击毙过珠宝店劫匪,还有一条项链丢失,这让我意识到闯入者寻找的目标就是项链。不过,时间方面的问题让我很困扰。为什么伦斯警长和他的手下没有找到那条项链?为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想要找它?”
我略做停顿,扫视了一下大家的脸,看到没有人说话,便继续讲下去。“布劳尔提到劫匪的武器是一把螺丝刀,而不是他最初以为的匕首。在凶手穿的那件蓝色长袍的口袋里发现螺丝刀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弗兰克·诺玛德,那个奄奄一息的劫匪,告诉警长他被枪击时并非想逃跑。他当时没有理由说谎,因此,我们可以相信他的话。如果他不是想跑,那他拿着螺丝刀干什么?布劳尔进病房,是因为他听到了金属的碰撞声。设想一下,诺玛德当时其实就是在拿螺丝刀当螺丝刀用。”
“可是我们把病房搜了个遍,医生。”伦斯警长质疑道。
“搜了个遍,但不包括地板下,也不包括床下的回风口,用螺丝刀拆下金属格栅,就可以将项链藏在那里了。”
“我从没想到这一点。”警长承认。
“诺玛德的女儿亲自来诺斯蒙特寻找项链时也没有想到。她很了解自己的父亲,这让她意识到他可能把它藏在了某个地方,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直到一年后,警长寄给了她一箱父亲的遗物。邮件是从奥马哈转寄过去的,当看到螺丝刀时,她才意识到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但现在正值流感高发季节,医院里住满了流感病人和其他病人,七十六号病房一直有人住着。周六晚上,因为桑德拉手术后注射了镇静剂,她便开始冒险寻找,但事情偏偏出了差错。桑德拉醒了,看到了一个戴兜帽的人影。”
“为什么她要穿带兜帽的衣服?”麦克斯·福蒂斯丘疑惑道,“从你已经告诉我们的情况看,很明显是某个护士干的,为什么她不穿护士服呢?”
“因为即使是在黑暗的病房里,只要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白色制服就会让她露馅,而她在床底下爬来爬去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不过你说是护士干的是对的,兜帽的使用证实了这一点,她不仅要遮住制服,还要遮住白色帽子。”
“她把帽子摘了不就完事了吗?”伦斯警长疑惑道。
“不行,因为上班时必须戴着帽子。她准备好了,如果病人醒来,她就可以这样做:让长袍从肩上滑落,掉到地板上,这样,在床边的她就是一身护士服了。”
病房里的人都看向了贝蒂·兰登。
贝蒂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紧张地抿着嘴唇后退到墙边。“我是听到她喊的时候才进去的。”
“不对。”我说,“你早就在那儿了。第二天晚上,桑德拉让你检查床底下。如果是其他护士丢的,长袍就应该在那里,但你没说看到了它。你昨晚回来在病人再次尖叫前把她闷死了,甚至在黑暗中都没有意识到那是另一个病人。然后,你就有时间在回风口找到项链,再把格栅装回去。你是在十一点前动手的,当时你来到了病区,但还不到上班时间。玛吉刚检查过病房,你知道她不会再检查了。你本应该看下午的交接报告,却在七十六号病房忙着,这就是你没意识到病人已经换了的原因。一开始你告诉我病人在睡觉,后来你又说我到的时候你还没有检查过病房。”
“简。”她勉强开口说道,“是简。我来这里快一年了。”
我点了点头。“这跟你父亲被击毙后的时间正好吻合。当然,要不是你做了一件蠢事,也可能是简干的。当你需要为你的护士执照取一个假名字时,你只是把自己姓氏的六个字母重新排列了一下,格伦达·诺玛德就变成了贝蒂·兰登[2]。”
项链找回来了,那个叫贝蒂·兰登的女人坦白了一切。案子结了。一段时间以来,安娜贝尔·克里斯蒂是我面临的唯一问题,我也解决了。复活节那天,我向她求婚了。
“我愿意!”她毫不掩饰地热情回应了我,“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安妮[3]。我不能等太久。”
“那就今年吧。圣诞节前。我们可以在麦克斯的餐厅办婚宴,让桑德拉做结婚蛋糕。”
我们拿出一本日历,翻到十二月。“十二月六日,第一个周六怎么样?”我建议道。
她笑着吻了我。“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听起来是个好日子。”
注释
[1]为纪念圣帕特里克传教士而设置的宗教节日,起源于公元三世纪末期的爱尔兰,十八世纪由移民传入美国,日期为每年的三月十七日。在这一天,美国的爱尔兰人喜欢佩戴三叶苜蓿草,用爱尔兰的国色——绿黄色装饰病房,身穿绿色衣服,并向宾客赠送三叶苜蓿、巧克力竖琴、长柄烟斗等纪念品。——编者注。
[2]诺玛德(Nomard)调整一下字母顺序即是兰登(Random)。——译者注。
[3]安妮(Annie)是安娜贝尔(Annabel)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