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魂(上)
这6号楼605室也不是头一回有人来说了。
上个星期保安李宝生就被叫去过一回,对面、还有楼上下的邻居都说他家特别臭。
敲门也不理,可家里肯定有人,因为有时候门底下会透出光来。
这次大半夜又被叫去,李宝生有些憋气,举起拳头砸起门来……
结果这一砸,就出了事。
二十一年前,11月17号,晚上,八点。
李宝生一出保卫室就被一阵冷风呼啦啦地吹在脸上,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颤。进入十一月中旬,在这个北方小城市,实时温度早就零下了。李宝生也不想出保卫室。就算保卫室再怎么简陋,那也比在外面呼呼地喝西北风强。
可没办法,苟厂长的老婆打了电话过来,非要他现在就过去看看6号楼605室。他们这小区是家老厂的宿舍,苟厂长虽然是退休的老厂长了,但也不能不给面子。
再一个,这6号楼605室也不是头一回有人来说了。上个星期他就去过一回,对面、还有楼上下的邻居都说他家特别臭。李宝生敲半天门也没人理,只得站在门外头说了两句,无非都是老邻居老同事,影响到谁都不好。
老厂子的工人,没那么多讲究,有些人就好在家里腌几条臭咸鱼,闷几罐臭芥子……李宝生也是烦不胜烦。特别是那臭芥子,逆风都能臭上几里路,罐子空了,臭味还在。
这回恐怕也是八九不离十。
李宝生缩着脑袋,拎着一只应急灯,一瘸一拐地走到6号楼,爬不到三楼就开始喘了。毕竟也是过五十的人了,再干两年保安,就去南方投靠儿子,让儿子来保他的安了。
正扶着扶梯,呼哧呼哧地喘着,楼道里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
“李大爷,来了!”
李宝生一听就认出来,是四楼的鞠红梅,连忙应道:“哎哎,鞠阿姨,来了。”上回找他的也是她。
鞠红梅道:“不急,你慢慢上来。”
旁边又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是埋怨:“妈,你看看就你事儿多。人家住对门、住楼下的都不说了。咱们这隔着一层的,反倒没完没了。”
李宝生刚好走到四楼,正看到鞠红梅的儿子赵景阳扭头进去了。这母子俩也挺不容易,赵景阳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工伤去世,鞠红梅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又要工作又要管家。人是强势了点儿,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人不强势点儿怎么一个人为孩子撑起一个家。
鞠红梅笑道:“我就是打牌的时候说了一句,没想到老厂长他们就记在心上了。倒又累得你跑一趟。”
李宝生满脸堆笑:“没事儿没事儿。”
看他走得不利索,鞠红梅不禁问道:“哟,腿怎么了?”
李宝生:“嗐,别提了。前几天晚上巡逻的时候,被个冒失鬼撞的。老胳膊老腿儿咯。”
走到四楼,确实开始闻到一些淡淡的臭味了。李宝生抽了抽鼻子,这臭味他也说不上来,但也不太像腌咸鱼、臭芥子。
李宝生:“他家现在有人吗?”
鞠红梅:“应该有吧,不理人。”一面说,一面跟着李宝生一起往六楼走,“从上个星期一直臭到现在了。我倒是想跟他家人当面说说,人家总有本事躲着。”
李宝生不由得一顿:“一直都臭?我还以为上回说过了就好了……”
鞠红梅:“哪有那好事儿。”
鞠红梅闷头还要往上走,却见李宝生停住了,满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凝固。
李宝生:“这一个多星期了,你一直没碰上他们家人?”
鞠红梅:“啊。”大约有点儿猜到李宝生在想什么,连忙摆手,“不会不会的。他家有人,有的时候门底下会透出光来。对面楼也是啊,好几家人都看到他家有灯光,也有人影晃来晃去的。”
李宝生松了一口气。
鞠红梅笑道:“要真有事儿,我也不叫你了,还不赶紧报警!”
李宝生笑着点点头。
到了六楼,臭味确实明显不少,但也确实跟他上回来的时候不好比。
李宝生停在605室前头,看了看门底下。很细的缝,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亮。
那种凝固的感觉又回来了。
夜晚,冷风,还有黑暗,再加上空空的楼道,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但此时此刻,却给他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妙感觉。
他讲不出有什么不妙,但他知道肯定不会是腌咸鱼那点儿破事。
一瞬间,李宝生想转头就走。
但鞠红梅正在他身后等着,他走不了。他只好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鼓起勇气敲了敲门。起先敲得很轻,敲了两下,便又有意地加大了力量。仿佛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不妙,也会被惊走。
“有人吗?”他大声地问,努力忽略喉咙还是有点儿发紧。
问了几遍,忽然脑后响起咔嗒一声,惊得两人一跳,急忙回头。原来是对门住户开门了。
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站在门口,后头还站着一个比她还要再老一些的老头儿。老两口也不说话,光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他们,满眼都是探询。
李宝生只好主动问他们:“这家什么情况,您二位知道吗?”
老两口还是谁都不出声,乌突突着两双眼睛,光在那儿摇头。
李宝生也是无奈:“就住您家对面啊!”
老太太:“我们从来不管闲事。”
鞠红梅想了想:“好像老婆是姓麦,是个退休老师,儿子跟我家阳子差不多大吧?”再多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几十年的老厂,工人换了一茬儿又茬儿,不可能都认识。
李宝生只好又去敲门,还是没人理,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门还是老旧的木头门,不是厚重的保险门。忽然,响起啪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打翻了。
里面有人。
李宝生连忙用拳头砸起门来:“麦老师,麦老师!开门啊!”
一会儿又把耳朵贴在门上,这回听到了低低的喘息,好像谁被塞出了嘴巴,连呼吸都困难了一样。
李宝生登时心口一凉,忙问鞠红梅他们:“你们听见了吗?”
鞠红梅忙也把耳朵贴在门上,睁着眼睛听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李宝生赶紧又贴上去,等了一阵子,又听见了一声喘息,随即斩钉截铁地道:“有人!”怕是出了什么事!
他便不肯等了,对着门就撞起来。
老两口吓得一跳,赶紧缩回房里,老头儿一只手拉着门把,随时准备关门。
李宝生自己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撞了几下,只有自己的骨头疼。
鞠红梅见状,连忙去把她儿子喊上来。赵景阳二话没有,一把拉开李宝生,抬脚就是猛地一踹。
砰的一声。
小伙子力气太大,门是踹开了,但门上也被踹了个洞,一条腿都穿了过去。他这急忙抽不出腿来,李宝生便先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熏人的恶臭,还有呛人的灰尘。
李宝生连忙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拎高应急灯。
客厅不大,但是空无一人。他们一闯进来,扬得到处都是灰,再看脚底下的灰尘积得像铺了一层薄土。朝阳的一大一小两间卧室,房门都关着。背阴的卫生间门也关着,但厨房门是开着的。
鞠红梅在后面按了按开关,但灯没有亮,想跟在李宝生后头一起去厨房看看,正好赵景阳把腿抽了出来,一把把他妈拉住,自己跟上了李宝生。
厨房门半开着,里面也不大,几个平方米团团转的空间。一眼就看清没有人。但是水池子前头堆着一床被子,鼓鼓的,好像……盖着什么东西。
李宝生两眼紧盯着那床被子,脑子里的一根筋就抽了起来。这时候他想起该报警了,但两条腿像被定在了地上,动不了。
赵景阳初生牛犊不怕虎,从他身后走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揭被子。
吓得李宝生猛地一抽气,啪地按住他的手。
赵景阳也给弄得一惊一乍的,愣愣地看着李宝生的脸。
李宝生:“别瞎碰了,咱报警吧。”
赵景阳觉得很怪:“啊?报啥警?”
李宝生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赵景阳反而觉得他想得多:“不就是一床被子吗?”说着,伸手就是一掀。
“哎!”李宝生登时睁大了眼睛,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就听吱的一声又细又长的尖叫,惊得人头皮一麻。一团灰黑色的东西猛地从被子里窜出来,李宝生和赵景阳又是躲又是跳,全都混乱成一团。
原来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李宝生活了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又黑又肥,肉滚滚的像只京巴儿,但窜起来可比京巴儿灵活多了。
鞠红梅在门口也吓了一大跳,忙问:“阳子,怎么了?”
赵景阳大喊:“妈,你别过来,快关门!”
鞠红梅还愣着,听儿子又吼了一声:“快关门!”连忙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灰黑的东西被困在小小的客厅和厨房里,来回撞了几遍,就缩到了角落里,一双泛着绿色莹光的眼睛,盯得李宝生和赵景阳后脊梁骨上一阵阵地发寒。
赵景阳一脑门的冷汗,骂道:“他妈的,吃什么了怎么长这么肥?”一句骂完,不禁自己也是一顿,四周一环视便打了个寒颤,“人呢?”
李宝生回头又看一眼那床被掀得乱成一团的被子,咽了一口口水,还是走了回去。
要不怎么说就是手贱呢?
他的脑子拼命地叫他别动,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他颤抖地伸出手,再一次掀起那床被子。就听一声轻微的响动,好像啪唧掉了一块什么软啪啪的东西,一个小而圆的东西滚到了他的脚边。
李宝生丢下被子,将应急灯往脚边一照,见着一只黑糊糊的、像是个小球的东西。他没敢用手去拿,伸出脚尖轻轻地把那小球拨了拨。正面一翻过来,李宝生登时吓得惊叫出来。
赵景阳也赶紧冲了进来,没提防被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到那小球的眼巴前。
赵景阳登时也睁大了眼睛,瞪着那小球惊叫出来。
那是个眼睛。现在也正瞪着他。
赵景阳惊得手脚并用地往后划,没注意划到了那床被子,手底下一片湿滑黏腻。扯开被子一看,底下还散落着好几块残肢,其中有只啃了一半的人手。
简婕和章衡的工作室。
李宝生坐在沙发上脸色灰白、呼吸急促,眼神都不太对了。可见当年的那一幕,对老人家的冲击有多大。到今天,他都七十多了,简婕真有点儿担心他的心脏吃不消。
“要不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她停止了录音。
李宝生喘着气,却还是摇了摇头,掏出救心丸吃了几颗。
简婕和章衡也不能赶他走。章衡上前扶他老人家躺在沙发上,又去给他找了块薄毯子盖上。李宝生躺了一会儿,气终于喘匀了。
“我时间不多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去年年底查出了肺癌,最多还有两三年,少的话,今年的春节就别指望过了。”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才算没白活。”
简婕点了点头。临死之人的意志,应该得到尊重。
“那您就躺着慢慢说。”简婕再次点下了录音。
两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话都快说不清了,还是鞠红梅报的警。对门的老夫妻俩一听说真出了事,砰地把门死死关上了。但是李宝生总觉得他俩并没有走开,一定还在从猫眼里看着他们。
三个人也不敢再待在门前,虽然门已经关上了,但是那股无处不在的臭味还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刚刚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于是鞠红梅扶着李宝生,后面跟着赵景阳,一起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中途有一户人家大概听到动静开了门,问他们怎么了,也没人回答。
三个人就默默地坐在楼下花圃的水泥沿子上,抖抖索索地等警察。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早就冷到了心窝子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暖的,警察终于来了。老远就听见刺耳的警笛声,呜啦呜啦的,好像提前在给谁号丧似的。等警车停到楼底下,早吸引了不少居民。
警察问是不是他们报的案。
李宝生点点头,又指了指楼上,就不想动了。
警察也为难,说总得有个人跟他们上去一趟。
李宝生没办法,谁让他是保安,只得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条腿僵得跟棍子一样。
楼里,好几户人家都站在门口张望,都在那儿互相问着,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看到他们来了,便又想跟着一起往上走,被警察拦回去了。
李宝生真是笑不出来,这人呢,就是好奇心旺盛,也不看看什么情况。
就这样一步一挪地再爬到六楼,李宝生腿肚子都抽了。
警察也不想再勉强他了,就让他站在客厅门口。其实也没差多少,就这么大的房子,你往客厅里头一站,只要门开了,哪个房间看不到。就是个心理安慰吧。
有个穿白大褂的警察拎着个箱子走到厨房里,把被子整个儿地拎开,啪啪地掉下好几块东西。李宝生也看不清,光看见都是黑乎乎的,这一团,那一块。一股浓得不得了的恶臭直冲出来,之前的那些臭味都不算什么了。
李宝生赶紧背过脸去,哇的一声就吐在了门口。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穿白大褂的警察是法医。人死久了,血都变黑了,所以看起来都是黑乎乎的。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什么鲜血淋淋,到处都是红的。
法医又去水池子下面找,手电一照,不禁哎呀一声,角落里躲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肥老鼠。李宝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畜生,之前他们光顾着跑了。那法医也真厉害,看着瘦精精的,还没他高,一把就揪着那畜牲的后脖颈给它拎了起来。
满屋子里顿时充斥着凄厉的尖叫,听得人寒毛直竖。
旁边一个警察好奇地问,怪了,这么大的老鼠从哪儿来的?
法医啧的一声,看你笨的,肉是后长的嘛。原来肯定是个小老鼠,沿着下水道爬上来的。
警察懂了,哦,吃肥了,回不去了。
说到这儿,法医不免又唉的一声,有些懊悔地道,完了,尸体找不全了,不知道多少长成它的肉了。
李宝生才刚回头,光听这两句,胃里登时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但是实在没东西吐了,只好蹲在门口,扶着墙干呕。
李宝生喘着气道:“这被子里面掉落的残肢就是一家三口里当妈的,麦青,是个退休小学教师。”
“后来查明,她是被自家的水果刀捅死的。”
“就是那种不是折叠的,直把尖头单刃的水果刀。”李宝生一边说一边比划,“也不算太大,一般用来削个苹果、切个梨之类的。由于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很难确定她到底被捅了多少刀,都捅到了哪些地方,只能说能找到的就有六七个口子,都是捅在后背、后腰上。”
“法医推测,麦青在厨房里没看到凶手进来,她是被凶手从背后连捅数刀,失血过多死的。水果刀大概就是在客厅的果盘里拿的。”
简婕轻轻地一皱眉头:“就地取材。这么说凶手自己没有准备凶器,他本来没有想杀人?”
李宝生冲简婕一点头:“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简婕:“那被子也是后来凶手给麦青盖上的吗?”
李宝生:“对。”
章衡:“给尸体盖上被子,凶手也怕再看见尸体吗?”
简婕想了想:“有这个可能。凶手可能是第一次杀人。或者,凶手产生了某种内疚,他可能和死者认识。”
章衡:“熟人作案?”
李宝生望着他们连连点头:“对。门锁也没被撬,窗户也都好好的,也没有硬闯进来的迹象,警察当时就说可能是熟人作案。”
简婕点点头。他们刚才只是从凶手的心理进行推测,警察掌握的、现场的物理痕迹更是有力的证明。
李宝生眼睛发亮:“我就知道这一趟我来对了。”
简婕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不用管我们,还是按照你自己的顺序慢慢说。”
此外卫生间里没有发现。
这是一家三口?有人向李宝生确认。
李宝生勉强点点头。
还有两个人。
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两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法医和警察先推开了主卧室。李宝生不敢看又伸长头,只见地上也有一床被子,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露在了被子底下。
现在好多年轻人不知道什么叫解放鞋,就是一种军绿色的橡胶鞋,也有黑色的,或者迷彩的。不是什么好鞋,但是很结实,特别耐穿。在李宝生年轻的时候,满大街都是穿解放鞋的男女老少。
法医揭开被子,这回倒是一具全尸。这大概得多谢房门关上了,老鼠进不来。
一个半拉子老头趴在地上,身上外套都脱了,穿的卫生衣卫生裤。脖子上拴着一圈电线,电线的一端扯断了,另一端还带着插头。法医在警察的帮忙下,将尸体轻轻地翻了过来,倒是也没再发现什么吓人的伤口。
老头儿就是这一家子的户主,胡大庆,是这个厂子的退休老职工。
他的死因是最明了的。凶手也是就地取材,扯下了有线电视机顶盒的一根电线,趁他脱下外套,刚挂到衣架上时,突然发难。
胡大庆虽然个头不高,但以前在厂子里是做车床工的,有把子力气。但现场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迹象。推测凶手应该比较高大,且体格健壮。
抽屉全都拉开了,好几个随手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事后警察通过对同事、亲友的调查取证,发现老两口的存折,还有新买的一套金首饰都不见了。原来老两口一直在帮儿子张罗婚事,存了几万块钱准备买婚房,还按照当地的习俗,给新娘买好了四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链。
等警察赶去银行,存折上的钱早被拿光了。那时候也没有监控,柜员根本没印象了。
章衡:“看来就是这笔结婚的钱财给他们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也和凶手本来没有准备凶器对得上。他原来就是想偷东西的,没想到撞上家里有人,或者是有人回来了。”
简婕正在想着凶器的问题:“杀死麦青的是水果刀,杀死胡大庆的却是电线。两种凶器……”
章衡:“难道是有两个凶手?”
简婕谨慎地道:“一般来说,同一个凶手连续杀人,很少会用不同的凶器。”但是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一定。在这个案子里,凶手都是就地取材……”
“应该是这样,凶手潜入他们家偷东西,但还没动手,胡大庆就回来了。他赶紧躲起来。胡大庆毫无所觉,回到主卧室脱衣服。凶手从电视机顶盒上扯断一根电线,趁机勒死了胡大庆。电线就拴在了胡大庆的脖子上。”
“凶手赶紧接着找存折、找金子,哪知道这时麦青又回来了。她可能刚买完菜,所以马上就先进了厨房,完全没发觉异常。”
“凶手从主卧室走到客厅,拿起果盘里的水果刀,直奔厨房,趁麦青背对着门口,上前就将她乱刀捅死。”
章衡:“为什么不会是先杀了麦青,再杀的胡大庆?麦青死在厨房里,关上厨房门的话,胡大庆回来直奔主卧室脱外套,一样发现不了异常。”
简婕:“因为麦青是被刀捅死的,刀拔下来就可以再用。凶手何必放着刀不用,再扯条电线杀人。但是胡大庆被电线勒死后,电线正好被拴在脖子上了,所以凶手才拿了客厅里的水果刀。”
章衡明白过来了,唉地叹息道:“这夫妻俩也真惨。”
李宝生苦笑:“那他们的儿子就更惨了。”
最后一具尸体,就是在次卧室里发现的,也就是胡大庆、麦青夫妻俩的独子,胡峰。
胡峰当时二十多岁,交了个女朋友叫苗晓荷,正在谈婚论嫁。两个小的感情不错,但是女方家里不好说话。胡峰家里按照当地习俗准备好婚房和四金,女方父母还是不肯松口,房子嫌小,四金还要再加一钻,要么就再拿两万块的彩金出来。胡家也不过是相对稳定的普通人家,买房已经是不小的负担,底线就是不能为了结婚再去借钱。于是双方僵持住了。
女方父母把女儿看得死紧,绝不许两个小的见上一面,接上一通电话。所以,胡家出事十几天,苗晓荷还一点儿没发觉,一直到警察找上门。
这都是后话。
次卧室比主卧室要小一些。推开次卧室的门以后,里面乱糟糟的一片,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床跟桌子之间就放着一张配套的办公椅,有扶手可以升降的那种。
胡峰垂着头,就坐在办公椅上,两只手、两只脚都被电线、铁丝绑死在办公椅上,脖子上还被一根绳子扎了个死结,肚子上、胸口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衣服、裤子上全是血,都变成深褐色了。脖子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法医把他的头抬起来后,才发现一根电工起子(能测电的那种),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喉咙里。
法医推测,胡峰临死前遭受了数个小时,乃至一夜的残忍折磨。
凶手不仅用绳子反复地勒他脖子,还用电工起子一次又一次地扎伤他的小腹和胸口。然后索性用绳子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一个死结,让他持续地处于窒息、流血中。
直到凶手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存折密码,才用电工起子扎进胡峰的喉咙里。
胡峰是一家三口里最后一个遇害的,也是遇害时间持续最长的。
警方后来从胡峰的同事那里得知,胡峰最后一次上班,就是11月05号上午。中午他照常回家吃饭,可是下午就没来。再结合存折被取光是在11月06号上午,可以推定这一家三口的死亡时间就是在11月05号接近中午开始,到11月06号早上。
因为天气变冷,减缓了尸体的腐烂。过了两三天,鞠红梅和周围邻居闻到臭味,第一次向保安李宝生反映,但是没有发现。然后过了一个星期,也就是11月17号晚上,臭味依旧不散,鞠红梅第二次找来保安李宝生,再加上她的儿子赵景阳,一起闯门而入,发现胡家出事,立即报警。
简婕有点儿诧异:“凶手没给胡峰盖上被子?”
章衡也注意到了。李宝生他们一进去,就看见胡峰被绑在椅子里,并没有被子的事儿。
李宝生嗯了一声:“被子就扔在床上,一团乱。”
那简婕就有点儿想不明白了:“奇怪。胡大庆,麦青,凶手都盖了被子。尤其麦青,她死在厨房里,凶手还得从卧室里把被子拿过去。可是胡峰就死在自己的卧室里,被子就扔在床上,凶手都没给他盖上?”
李宝生也给问得一愣:“这,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又问,“这很重要吗?”
简婕也给问住了,呵地一笑:“您别介意啊,我这人有的时候就是比较龟毛。”
章衡:“可能,凶手折磨了胡峰那么久也不耐烦了,再说好不容易得到了存折的密码,肯定满心都想着赶紧去拿钱了。”
简婕点点头:“有道理。人有的时候吧,一个不小心弄死只小动物,都难过得不得了,但要是殴打、凌虐起活生生的人来,真是越动手越狠……也就无所谓了。”
章衡、李宝生听得一片默然。
章衡吸了一口气:“真是不敢想象胡峰最后的几个小时是怎么过的。父母都死了,尸体就在家里。然后自己还被凶手一次一次地勒脖子,还有电工起子不知道扎了多少次……”
李宝生:“二十三下,至少。”
简婕、章衡吃了一惊,一起看向李宝生。
李宝生脸色发着白,嘴唇颤抖地道:“法医在那儿数的时候,我就在门口。有的窟窿靠得很近,扎得好像重叠了,所以至少二十三下。”
“他不是一下一下扎的,”李宝生干咽了一口口水,“有一阵子他发急了,一口气连着扎。”
“那个起子不是特别大,就是以前家里常用的那个型号,大概跟筷子什么的差不多长短。塑料的把手,那个钎子也没有特别粗,比筷子头稍微细点儿。”
李宝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好像那把电工起子就在他眼前。
“后来把手上沾了血,扎几下就容易打滑。他就用被子把把手上的血擦干净再扎。”
“被子上擦得都是血,好几块。”
简婕、章衡:“……”
简婕低低地道:“这都扎不死人。凶手就只是在延长胡峰的痛苦。”
章衡:“如果不是最后喉咙上那一下,胡峰是不是就不会死?”
简婕摇头:“就算当时不是致命伤,失血过多也一样会死。”
章衡轻哼出一声冷笑:“所以,还不如喉咙上来一下,也算早点儿解脱。”
简婕:“嗯。八成凶手就是这样跟胡峰说的,你把密码告诉我,我就让你少受点儿罪。”
李宝生猛地一颤,抬头看向简婕,然后又低下了头。
会这么说,一点儿也不稀奇。
有些人为了钱财,连人都不做了。
“案子还是很快就破了的。”李宝生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因为警察在现场还是发现了一个带血的脚印,还有几枚沾血的指纹。”
“之前已经断定,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所以就先在老厂宿舍里进行了排查。查出了几个有嫌疑的人,一对比脚印和指纹,很快就确定真凶了。”
简婕、章衡不约而同地问:“谁?”
李宝生苦笑:“是个做过牢的小偷,叫耿军。出来以后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跟他父母住在老厂宿舍,又喜欢赌钱。原来只是认识的人打打牌小赌几把,后来又学人家去赌大的,欠了一屁股的债,天天被人追。”
章衡眉毛一挑,算是明白了:“他也是遇上杀猪盘了吧?那些做赌局的人,就是要他们先赢后输,再撺掇他们借钱翻本,当然借钱给他们的也是做赌局的人,于是债滚债,利滚利,被人玩死了。帮忙追债的也是狠角色,地痞流氓是标配。”
“耿军被逼得走投无路,就拿胡峰一家人开刀了。”
李宝生:“对,就跟你说的一样。警察因为他这案子,后来还破了一个地下赌庄,抓了好些人。好多人都说,就是黑社会。”
简婕:“那他是怎么进去胡家的呢?”
李宝生没说先叹一口气:“这就得说老爷子。胡大庆退休后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跟一些老职工在楼下一起下个象棋,唠唠嗑儿。”
“他儿子的婚事不是不顺利吗?他就在下棋的时候,跟别人抱怨上了,说自己家准备了好几万块钱买婚房买四金还不够,还要硬逼着他们借钱再换大房,再加彩金。”
“这个耿军在旁边听到,就惦记上了。后来就趁胡大庆跟人下棋胡侃的时候,把他的钥匙给顺走,印了个模,又还了回去。然后自己就拿这模又配了两把钥匙。这是他老本行,神不知鬼不觉。”
怪不得李宝生没说话先叹气了。简婕和章衡听了,也说不出话,先叹一口气。
有时候,人就是在不知不觉间招来了祸患。这是防不胜防的事,因为永远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虽然这事听来很是唏嘘,但最终案子毕竟还是破了。动机、手段、指纹、鞋印……包括凶手的招供,这全都对得上,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简婕便要问了:“既然这案子警察都给弄得明明白白,都了结了,那您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李宝生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们忘了?那个灯啊!”
两个人登时一惊,连忙想起来。
李宝生呼吸又有些急促了:“鞠红梅喊我去胡家的时候不是说了吗?她看到过胡家有灯光,不光是她一个人这么说,对面楼还有人说看到过有人影晃动。不然我们一早就直接报警,也不会……唉!”
简婕:“会不会是凶手,就是那个耿军又回去现场了?”
李宝生不明白:“他存折金子都到手了,还回去干什么?”
简婕解释道:“很多凶手都会回到凶案现场的,有一些是不放心,有一些就是想再回味杀人的过程。”
李宝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人家活了一辈子,生平第一次才知道还有这种人。
他惊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不,不是。后来听他家亲戚说,警察也问过他有没有再回去,除了存折和金子,是不是又翻到了别的东西。他说没有。”
“他说,他本来倒想再回去搜刮看看,起码那台电视也能卖几个钱。”
“但是……”李宝生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看见鬼了。”
简婕和章衡也很意外。
都说鬼也怕恶人,难道终究还是恶人怕鬼?
话说耿军杀了三条人命,得了一笔横财,着实快活了几天。但也只有几天。
赌债还一还,小酒喝一喝,再找了两个小姐,回头一看钱没了,赌债还有尾款没清。
开头两天他也是有点儿心慌的,但一看连着几天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一家三口都死了,也没人发现,胆子就大了。他寻思着再去胡家看看。
到了晚上,耿军便鬼鬼祟祟地往6号楼走,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地望几眼胡家。周边的灯都亮着,只有胡家是黑的。耿军心道,还得等一等,等周围几家灯都熄了才行。
于是,他先在楼下花圃旁的一棵老树底下,靠着树干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抽了大概两三根烟,周边几家的灯终于一盏一盏地灭了。
耿军便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了一脚,就准备往楼里走去。最后他又望了一眼胡家,刚想收回视线,猛可地就觉得眼皮子一跳,定睛一看:胡家居然亮了。
耿军登时头皮一麻,脚底下窜上一股凉气。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扇窗户。就在几分钟前,周围都是亮的,只有它是黑的;可是现在颠倒了个儿,周围都是黑的,只有它是亮的。
耿军不敢相信,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他咽了一口唾沫,仔细地将窗户数了数,无论是从左边数过来,还是从右边数过来,没错,就是605室。
更确切地说,是胡峰的卧室。
一想起胡峰,耿军的心脏又是漏跳一拍,两条腿本能地有点儿发软。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自己对胡峰干的那些好事儿。他又想起了自己满手都是胡峰的血。
耿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连忙在裤缝那里擦了又擦。
他还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昏黄的灯光从紧闭的窗户里扩散出来,似乎也变得有些阴森森的。然后更阴森的是,那灯光在忽明忽暗,好像有人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耿军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一家三口都死了。老头子被他活活勒死的,老太太被他乱刀捅死,两个人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只有胡峰,对着他好几个小时……绝不可能有人的。
他又害怕,可是又想看清楚,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似的,木桩一样地杵在那里,两只眼睛就像被胶水粘住了。
那人影的晃动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接近窗户。一个瘦瘦的,中等个子就站在了窗户前,向下瞥了一眼。
那一眼正正地对着了耿军。
惊得耿军倒抽一口冷气,调头就跑。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里所有的打算全都扔得一干二净。他不敢回头,老觉得背后好像有一股冷风跟着他跑,眼睛前面全是黑影,耳朵旁砰咚砰咚地响个没完,心脏快跳出喉咙了。他什么都不管,只管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跑,往前跑……
嘭的一下。
“哎呀!”有人恼怒地发一声喊,“瞎跑什么!”
那人被撞得仰面倒在地上,耿军自己也摔了一个屁股蹲。他喘着粗气一看,原来是那个老保安,一个应急灯掉在了旁边。
李宝生手都擦破了,一把老骨头半天不能动,气道:“见鬼了啊?”
耿军心跳都吓没了,脸上一阵扭曲。他啊的一声爬起来,不要命地狂奔。
是见鬼了。他又看见胡峰了。
李宝生接过章衡新添的热茶,一口气喝光了。
“我那时候啥也不知道。”他端着空杯子,有点儿后怕地舔舔嘴唇,“还是后来听他家亲戚传出话来,才想起来还有这一段儿。”
“原来那天晚上撞到我的人就是耿军。”
“那天……”李宝生吸了一口气,“是11月11号。”
简婕心里默默一算,便不由得暗暗一惊。胡家一家三口都是11月5号死的。特别是胡峰。按照耿军后来的招供,他折磨了胡峰好几个小时,胡峰应该是当天晚上死的。
11月11号,那会儿可没有什么光棍节,而是刚好是胡峰死后第七天,俗称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