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轮回(上)
一个女孩子租房住,不怕房里少点儿什么,就怕多点儿什么。
所以房东找人来除虫时,我在屋里待着没敢出去。
但如果能提前知道会看到那可怕一幕,说什么我也不会留在这里……
卫琳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痒醒了。
昨晚加班加到快十二点,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了,睡得一身热汗。
她还不想睁眼,难得小长假,可以连休三天,闭着眼睛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又把被子蹬下去点儿,露出上半身,便又继续睡了。
热气散了,身上凉快下来,果然舒服多了。
可刚要快睡着的时候,身上又痒起来。
手臂上,腰上,肩膀上……好像哪儿都痒。
卫琳实在熬不住,狠狠地抓了抓手臂。这一抓,却是一愣。指尖上传来一阵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还有点儿臭,好像抓破了一个小脓包似的。
卫琳抬手一看,指尖上有些白白的东西,被她抓碎了,一些微黄的黏液就在她的指头上缓缓地流下来。
卫琳觉得有些恶心,赶紧坐起来,一看手臂登时吓了一跳。好几条又白又肥的小虫子在她的手臂上爬来爬去。她赶紧把小虫子都拂掉,再一看吓得叫起来。她的腰上、肩膀上全都是。脖子也痒,一摸脖子,又掉下来好几条。
一掀被子,腿上也是,床上,被子……到处都是。
卫琳吓得头皮都炸了,光着脚就跳到地上,拖鞋都不要了。
是蛆,全都是蛆。
听到这里,简婕不由得一阵反胃,差点儿吐出来,手上撒着彩虹糖的巧克力甜甜圈登时不香了。那一粒一粒的彩虹糖,尤其是白色的,一条一条的……
简婕赶紧打断了不好的联想,先放回自己的碟子里了。
怪不得卫琳不肯吃,让她自己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真不假。
两个人微微有些尴尬。
“那房子是我租的。”卫琳说,“98年,我毕业以后回东北老家找的第一份工作离我家很远,为了方便工作只好租了一个便宜点儿的房子。”
“哎,那会儿找工作可不容易。”
简婕表示理解:“知道,98年亚洲金融海啸。欧美资本利用亚洲金融市场的漏洞恶意做空,整个亚洲都损失惨重。像印尼、菲律宾、泰国等等,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稳定发展说没就没了。我们中国算情况好的了,多亏国家及时转向,不能过度依赖外贸,也要扩大内销。”
“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个世界好像一直在轮回。”
卫琳听到最后两个字:轮回,不由得神色一紧。
“是啊,”她不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可能只有灵魂是不灭的吧。”
简婕有点儿预测到话题的走向,但她并不急着直接跳到结论,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阿姨,您接着说。”
卫琳便也笑了笑,点头应了一声。
卫琳受到了多少惊吓,当然就有多少怒火。
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公司经常加班,她有的时候就在公司过夜。上次回来想睡个午觉,就发现家里有蛆,她也没多想,只以为自己连着几天没回来住,难免有点儿虫子什么的,赶紧打扫了一遍就算了。
没想到今天直接就爬到床上,爬到她身上了。
这么多,还让她怎么住下去。
卫琳气冲冲地打电话,叫来了房东。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瘦精精的,烫着一头夸张的卷发,走路都带风,一进门什么都还没看,就来个先发制人。
“我们可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交给你的啊,不然你也不会把定金交给我们的吧!我们家这房子都不知道租过多少人了,真是头一回碰上……什么有蛆?”
卫琳一听,更气。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她也不跟她吵,直接拉着大妈的手往卧室走:“您自己看看。”
房门一开,大妈半信半疑地伸头往里一张望,正好一小团蛆从床上掉下来,惊得大妈一下子叫了出来:“哎呀!”赶紧退出来,拍着心口又哎呀了好几声。
卫琳趁势道:“我这房里是干干净净的吧!您说您这都是哪儿来的!”
事实俱在,大妈还算知道自己理亏,白着一张老脸连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想,“大概是炕里有死老鼠吧!”
卧室里的床原来是大炕。后来能取暖的东西多了,大炕就不怎么烧了。
卫琳皱着眉头道:“那您说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打扫干净啊!
大妈连忙又打电话回去,把儿子和老公都叫了过来。一家三口随即风风火火地动起手来,主要还是老公和儿子出力,大妈站在一旁指挥着,一会儿又劝卫琳出去透透气,这里只管交给他们一会儿就好。
卫琳婉拒了,也跟着站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是喜欢看——说实在的,蛆能有多吓人,主要还是太恶心——但是出来租房的时候,家里人就跟她说了好几遍: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尤其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住,不怕少点儿什么,就怕多点儿什么。
最低限度,她在这里看着,他们打扫得也尽心尽力一些。
要不怎么说就该她碰上了呢?她要真出去透气了,后来也不用亲眼看到那可怕的一幕。
父子俩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一个是正当壮年的中年人,都是有力气的时候。两个人合力把盖在炕上的老床板一抬。本来是想抬起来的,没想到这床板沉得很,竟然抬不起来。
急得大妈忙在旁边下指示:“这跟咱家那一大一小两条老青凳是一套的,都是当年我爷爷亲手打的,死沉死沉的。”特别提醒她老公,“你不要用死劲儿,小心你的腰!”
卫琳没听懂:“老青凳?”
大妈笑着解释:“我爷那辈儿从南方过来的。这是他老家的说法,我也跟着这么说。大概就是指用料特别扎实,有年份了。”
卫琳:“哦。”
说到这儿,大妈就想起来了:“哎,对了。那条小青凳怎么不见了?”一面说一面比划,“这么大点儿,其实就是个小板凳。大的还在我们家,小的就放这里了。”
卫琳连忙说清楚:“没有啊,我来就没有。”
大妈也记不起来了,就是觉得挺可惜:“那小青凳可结实了,比现在那什么塑料的、木板的,都强多了。算了,没了就没了吧,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说话的功夫,父子俩又小心翼翼地试了两三回,还是抬不动,空费了一身的汗。
父子俩一看,抬不动,那就挪吧。
这下省力多了。
一个推,一个拉,沉沉的床板挪动了,挪到下面的炕坑露出来,一股恶臭登时冲了出来。
大妈和卫琳连忙捂住了口鼻,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恶心。
父子俩也被熏得难受,可惜两只手都用着,只能憋住一口气,一鼓作气地将床板全部推开,搭着炕沿歪到一边地上。
那股恶臭更是无法形容,带着炕里常年烧火的陈年烟气,威力加成。
炕里黑乎乎的,满满的烟灰,跟个煤坑似的。靠着另一边炕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麻袋一样的东西。
小伙子翻进炕里,惹得大妈赶紧提醒:“脏死了,你小心点儿,回头衣服难洗。”
小伙子应了一声,尽量不沾身,一双球鞋本来就是脏的,一脚下去黑一块,那也就算了。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厚厚的烟灰走到坑头,拎住那团东西的一角轻轻地抖了抖,烟灰掉了好些,露出土黄色的粗麻,还真是一只麻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抖动,空气里的恶臭也跟着一波一波地增强了。
大妈捂着口鼻道:“好像就是那麻袋里的东西。”
小伙子就要把麻袋拎出来。
惊得大妈赶紧又道:“你别拎出来了!脏死了,弄得房间都脏了。你就在炕里打开看看。”
当妈的说啥,儿子都照办。
你别说麻袋口扎得还挺紧,小伙子费劲儿巴拉地又是抠又是拽,就是不松。最后是卫琳赶紧找了一把剪刀给他。
小伙子三两下剪开绳结,把袋口一翻,先猛地一看,是一个黑乎乎毛蓬蓬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登时吓得嚎叫起来,脚下一滑,摔了一个屁股蹲。
这下,站在炕外的三个人也都看清了,全都吓得叫成一片,魂飞魄散。
麻袋里套着一个人……不,是一个骷髅。
也,也不是。是一个露出骨头,但又还剩些腐烂皮肉的死人。
很多又肥又白又长,比在卫琳的床上、身上爬过的、更精神的蛆正在他残破的衣服和身上不停地蠕动。
简婕的视线又不自觉地垂落到那只没吃完的甜甜圈上。那上面白色糖条,不知道为啥好像变粗了,马上就会动起来一样。
她连忙又将装甜甜圈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卫琳本来回想起那一幕,也是找回久违的恶心,一看到简婕这有些孩子的举动,不禁轻笑出来,反倒缓和了不少。
“不瞒你说,”卫琳道,“头几年的时候,我连米饭都吃不下去。”
“我们东北大米可好吃了,越是长得好的大米,越让我想起……”
卫琳不说了,连忙摇了摇头。
简婕呵呵一笑:“没事没事,就这一阵子过去就好了。咱们还是继续说咱们的。”
卫琳哎地一声应下来,就继续说了:“后来就是房东报的警,怎么说也是他们家的房子。”
“我也提供不了什么情况。”
“我租那个房子说是租了一个多月,但是因为公司忙,真正住在里头的日子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不然也不能一个多月才发现。”
“房东他们当然也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房子可是好好儿地交到我手上的。”
“可是后来,警察在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个钱包。”
“钱包里的银行卡还在,还有一百多块的现金,还有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人叫乌少祥,69年生的。就是我老家那个县的乡下人。”
“证据就在眼前,房东一家才松口了。”
“这个叫乌少祥的,就是我前面的那个房客。租约到期后,他也没续约,房东一家电话也打不通,过来几回都没看见人,就以为他走了。”
“当时,他们其实也闻到有些臭味,以为是死老鼠,或者是房客留下的垃圾,就把房间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通了几天风。”
“再后来,就倒霉到了我头上。”
简婕:“69年,那他当时还不到三十岁。”
卫琳一声叹息:“唉,可不是吗?听说他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上面有个姐姐,但有一些残疾。全家都指望着他。”
简婕:“他怎么死的?”
卫琳:“还记得女房东说过,小青凳不见了吗?”
简婕登时明白过来。
卫琳:“就是被那把小青凳砸死的,脑袋都砸开花了,脸都变形了。后来在麻袋里找到了小青凳,和尸体放一起的。那么结实的小青凳都被砸得坑坑洼洼。你说那脑袋能不碎吗?”
卫琳想起来都心有余悸:“警察把尸体放出来的时候,那头骨都是碎的,还得拿回去拼。”
简婕点点头:“这是有很深的仇恨吧?可是凶器就是租屋里的小青凳,并不是凶手一开始就准备好的,显然并不是凶手有意地计划杀人。”
卫琳脸色发白地道:“是,是有人这么说。”
简婕再次问道:“房东一家以为乌少祥走后,打扫房子时,什么发现都没有吗?”
卫琳:“没有。什么都没少。”
简婕:“那有没有多什么?”
卫琳给问得愣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了简婕的意思:“也没有。”这话她答得比较犹豫,“不过也难说吧……你想,他们连乌少祥的尸体被藏在大炕里都没发现。”
简婕一阵无语,只得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您自己不也跟乌少祥的尸体隔着一张床板睡了好几回吗?
当然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就是在心里嘀咕一下:总之,一般人的警惕性确实没有那么高。
简婕支起下巴:“银行卡也在,连那一百多块钱都没拿走。98年,一百多块钱现金不少啊。”
卫琳:“谁说不是。我记得我那年的工资才五百块。”
简婕:“不是为财杀人,难道真是仇杀?或者是情杀?”
卫琳也不知道。
简婕又问:“案子破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吧,卫琳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破是破了,但是凶手跑了,到现在都还没抓到。”
潜逃二十四年,也是个人物。虽然她看过不少资料,还有潜逃三十多年,甚至一辈子都没被抓到的,但是真让自己碰到一个,二十四年已经足够震惊。
简婕:“凶手是谁?怎么破的?”
卫琳:“这又要多亏房东家了。”
卫琳:“房东向警察反映,乌少祥是个做小生意的,经常人来人往,其中有个朋友跟他来往最多,叫卢拴柱。说起来,乌少祥没出现后,有好些人都来问过,他们都说他不租房子了,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倒是那个卢拴柱竟然一次也没来问过,到出事都没见过。”
“这个卢拴柱跟乌少祥是同乡,还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同学。他也是一个人在县城里租了个房子,做点儿散工,有时候也给乌少祥帮帮忙。乌少祥每次都不会让他白干。吃个饭喝个酒,也都是乌少祥包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是有说有笑,真的挺好的。”
简婕:“就他们俩,没有女人在他们周围吗?”
卫琳:“没有。房东,周围邻居,还有一些熟人,都说没见过。后来去他们两个家里调查,也说都没有处对象呢。”
简婕皱起眉头,不得不再次推翻关于杀人动机的猜测:“这么说,也不像为情,也不像有仇。那是为什么?脑袋都给砸开花了,这必须是有很强烈的动机啊!”
卫琳也纳闷。
静了一会儿,简婕及时惊醒:“哦,您别被我打断了。您接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卫琳望着简婕微笑,眼神里不自觉就流露出一丝慈祥,“你还跟你小时候一样,一想事情就特别容易入神。”
简婕有点儿不好意思。
卫琳便接着讲道:“然后……然后警察就赶紧去找这个卢拴柱。”
“找到他租的房子后,邻居、房东都说好几天没看到他了,进去一看早跑了,衣服、证件、钱……该带的东西都带走了。”
“警察推测,他杀了乌少祥后就立刻跑路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抓到。”
“我老家的警察到现在都还盯着这个案子,每年年节还会去他家明里暗里看看,但他一直都没露头,电话也没抓到一个。”
“所以,也有人说他可能已经死了。不然,也不会真的连一个电话都不打吧。他爸妈说句不好听的,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
简婕算了算:“他跟乌少祥是同学,当年也就二十八九岁吧。二十四年,到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摇了摇头,“一定在哪里改名换姓,说不定连脸都换了。”
这事她有经验,前不久才刚碰上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卫琳也有点儿愤懑:“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祸害遗千年,才没那么容易遭报应。”
虽然简婕对这句话也很有感触,可是:“那这……您找我也没用啊,我也不会追踪逃犯。”
卫琳连忙摆了摆手:“不是,当然不是为了抓卢拴柱。他自然有警察去抓。”咬了咬嘴唇,望着简婕的双眼又睁大了一圈,“我……”
弄得简婕也有点儿紧张。
此时语言是乏力的,卫琳干脆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红通通的小册子递到她面前。
简婕定睛一看,上面两个烫金大字:请柬。
“啊?”简婕吃了一惊,“这是……”她还以为是卫琳的女儿要结婚了。
“不不不,”卫琳连忙解释,“这是我老家的外甥女,大表姐的女儿寄给我的。你,你打开看看。”
简婕心想你外甥女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愣愣地翻开了小册子。结果一翻开,就先响起了音乐,跟小时候的生日卡一样,只不过音乐从祝你生日快乐变成了婚礼进行曲。纸张也很厚实,还是洒金印花的,一面印着两位新人的婚纱照,一面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邀约的话,最后的落款是:新郎周普,新娘黄爱萍。
简婕摸了摸那手感近似肤质的纸张,又来回翻看了一遍。
这些年生活水平的提高真是渗透进了方方面面,连请柬的制作也是达到一个新高度了。
既然对着人家小两口的婚纱照,最低限度的客套还是得说一句啊。
简婕:“恭喜恭喜。”
卫琳却毫不在意,伸手指了指新郎。
简婕便又看了一眼新郎,穿一身黑色西装,个子不高,但腰板不错,挺帅的。说实在的,新娘就普通多了,圆脸小眼睛,但笑起来很喜庆。
简婕本能地问:“新郎当过兵?拍照都像站军姿。”
卫琳神色又是一紧,匆匆地道:“你再看看这张。”然后又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拍的又是另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虽然一手撑腰,一手扶着一棵树,但腰板挺得笔直,就差一身军装。拍摄角度是时下常常戏称的死亡角度,BBC至爱。拍照的人应是蹲在地上,由下至上地拍,本意是想把男人拍得高大一些,但角度过头了,反而使男人看镜头的时候过分地垂着眼睛,仿佛精神不振,承受着巨大压力一样。
这拍照风格,还有相片质感,少说也是二十多年的老照片了。
但是……
简婕将请柬里的婚纱照和手机里的老照片并排放到一起,特别是将彩色照片里的男人,和黑白照片里的男人放到一起看。
她不禁咝地吸了一口气:“怎么这么像?”
卫琳登时得到了鼓励,殷切地道:“你也觉得特别像?”
简婕微微地眯起眼睛:“老实说,不光五官像。身高,体格,连站姿都特别像。”
卫琳连连点头。
简婕便有了一种预感,指着老照片里的男人道:“这不会是……”
没等到她说完,卫琳便急急忙忙地一口应下:“没错,就是乌少祥。”
“我那天一翻开请柬就吓死了,”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当年我只看过他的身份证,又怕是自己吓自己,几个晚上睡不好。我就跟自己说,再这么下去不行,赶紧跟老家联系。”
“这照片可是我辗辗转转问了好多人,好不容易找到当年的房东,又请房东帮忙找到乌家的亲戚朋友弄来的。”
卫琳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好像在盯着什么禁忌的东西,一时之间连自己的手机都想敬而远之。
“你说得不错,乌少祥确实当过兵。”
“这张照片就是他当完兵回家后拍的。当时,他二十二岁。”
“现在这张婚纱照里,这个叫周普的,也是二十二岁。”
简婕不想让她太激动:“有可能就是长得像吧。不是说世界上至少有三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吗?”
卫琳无奈地笑:“我小时候吧,琼瑶戏看一大堆,那什么《海鸥飞处彩云飞》是吧?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们年轻人怎么也相信呢?”
简婕:“……”只好笑了笑,“可是从概率上来说,全球七十多亿的人口,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
卫琳才不想听什么概率的问题,指了好几下桌面道:“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是很像,简婕也承认:“可是……”她提醒道,“乌少祥已经死了二十四年了。”
“所以啊!”卫琳睁大了眼睛,又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低声音,“就像你刚刚说过的,这个世界,一直在轮回。这就是乌少祥的轮回。”
章衡一回到工作室,就看到简婕像个小学生似的坐得端端正正,面对着茶几上的一封大红请柬。
“哟,谁发的红色炸弹?”章衡笑道,“不会是刚刚的那位阿姨吧?”
简婕抬头:“你看见卫阿姨了?”
章衡:“卫阿婕?我还以为她是客户。”
简婕:“都是。小时候我跟我奶奶住过几年,她就住我奶奶家附近。”
“不过听她口音,有点像东北那边的,”章衡有点儿意外,“我还真不知道你老家是东北那边的。”
简婕:“不是啊。我奶奶家是苏州阊门的。卫阿姨很早就过来苏州工作了,后来落地生根,就在我们那儿结婚生孩子了。”
“这请柬是她送来的,但不是她女儿的。”
于是,就将卫琳的委托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章衡脱掉外套挂到衣架上,自己坐到她旁边认真地听完。
“喏,”简婕让卫琳把乌少祥刚退伍回来的照片也传给了她,“就是这个人。”
章衡一手拿请柬一手捧手机,凑到一块看了又看,不禁道:“我也觉得是同一个人。”见简婕的视线凉凉地扫了过来,先不打自招,“我承认,我这是听你讲完了,已经先入为主了。”
简婕:“那我讲的也不一定对啊!”
章衡:“可是也很少错啊!”
简婕看他一本正经的,憋了一下,还是笑了出来。她知道这话章衡不是演的,确实是认真说的。
章衡便也笑了,放轻声音问:“哎,你真觉得可能只是长得像?”
简婕叹一口气,没说话。
章衡便也不多问了,支着下巴开始念叨:“轮回,这原本是佛教的一种说法。佛教认为有六道,分别是天神、人间、修罗、地狱、饿鬼、畜生,前三道为善道,后三道为恶道。”
“众生各行善恶,在六道中生生死死,轮回不灭。”
“如果这个周普真是乌少祥的轮回,你猜他还有没有乌少祥的记忆?”
这也正是简婕感兴趣的地方。
第二天,两个人就拿着请柬坐上了赶往卫琳老家的高铁。以前坐普通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现在早上出发,算上换车到小县城,下午就能到。
请柬上写得明白,婚宴要两天后举行。两个人稍作休息,还能先做一些预先调查。
头一个房东一家是肯定跑不掉的。他们一家也不住原来的地儿了,早搬了。新地址当然还是从卫琳那里得来的。
当年瘦精精的大妈大爷晋升成了一脸富态的老太太和老爷子,他们的儿子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老太太手上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正给他喂辅食。简婕心道,这要是孙子好像小了点儿,不会是……
果然,老太太劈头就道:“这是我重孙子,他们都要上班,就丢到我们老两口这儿来了。”随即问简婕和章衡,“你们俩多大了?也该结婚生孩子了吧?”
简婕笑了笑:这么快就来了。每一个中国晚辈,必然要领受的中国长辈式关怀。
章衡模糊地道:“快了快了。”
老爷子从旁打岔:“你少说两句,现在年轻人不爱听这些。”
老太太不听,偏要努嘴笑道:“这可都是为你们好。你看就像我们家,早点儿生,我们身体还跟得上,还能帮你们带孩子。再说,也是早点儿让爸妈放心不是。”
简婕继续微笑。这些话自有章衡打点。
章衡连连点头:“我们这次代卫琳阿姨回来参加婚礼,也是想看看人家婚礼怎么办的,做个参考。”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带笑微眯的桃花眼,给人家老太太老爷子传达的错误信息就更足了。
老太太高兴了:“这才对嘛。”
简婕瞥了章衡一眼,真想给他比个大拇指:他只说参考,又没说一定会用上。不说谎就把老太太给哄完了,实在高。
章衡不再给老太太跑题的机会,马上切入正题。一提起当年的事,老太太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反倒是老爷子不怎么插得了嘴。
“哎哟,那房子早就没了。”老太太皱着眉头唠叨,“出事以后,租也租不出去,卖也卖不出去。哎哟,我一想,完了,这房子要烂在手上了。可把我愁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哎嘿!他就这么巧,修路了!”
简婕、章衡登时一惊。
“你说说,我们这地方都没什么好指望的事儿了,竟然修路了!正好那么一划拉,把我们家那两套房子都划进去了。”
说到带劲儿的地方,老太太抱着重孙子把手一拍。小屁孩儿也跟着咔咔直乐,小手乱拍,小腿乱蹬。老爷子见状,赶紧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这下老太太更松快了,说起来也更自如了:“两套老房子换了两套新房子,真是天上掉下来。我们老两口住的就是其中一套。你看看多敞亮,不比那小平房强多了。”
简婕和章衡却被泼了一桶冷水。他们原本的计划要去看看出事的房子。前不久接的一个案子,也是大北方的,因为经济发展放缓,大量青壮年外流,造成房价跌至谷底,所以多的是二三十年的老房子还在的。他们以为这次也能一样。
简婕忙问:“那房子已经没了?”
老太太:“都多少年了。我算算……”
老爷子总算插上一句了:“05年的时候。”
老太太:“啊对对对。也就那会儿还能修路,现在路也修不动了。哎,就你们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比别的路都宽的那条。”
两个人一阵无语,算是凉透心了。
老太太看他们那神色,赶紧又加一句:“不过,我这儿还留了一些乌少祥的东西。”
两个人不禁又一起抬起头来。这真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从储藏室搬出一只陈旧破损的纸箱子。
章衡连忙迎上去接道:“我来我来。”
老太太端着纸箱子一让:“没事儿,不重。”说话间,三步并作两步,很轻松地放到了茶几上,一边撕掉上面的胶带一边道,“当时好多人都叫我扔掉,最好烧掉。他们都说,死人的东西不兴留着,容易招死人的魂。”
“我是不信这些的。”
“我就挺可惜乌少祥那孩子,人挺不错的,平白遭这场祸事。”老太太的脸上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忍,“再说,我也是有儿子的,他爸妈万一要来拿走他的东西呢?”
“嗐,没想到,别说他爸妈了,他家里连半个人影也没来。我说我给他们送过去吧,他们干脆说不要。我又不忍心真扔了,总觉得说不定哪天,他们谁能改变主意了……唉,这箱东西一搁就搁到现在了。”
“也没怎么样,什么事儿没有。”
说完,一把打开了纸箱。
东西确实不多。两套换洗的衣物,包括内裤、袜子,说不上啥牌子,质量都过得去。还有一双白球鞋,时间长了,有点儿发黄了。还有两个笔记本。简婕和章衡拿出来一人一本翻了翻,再头靠头一交流:原来一本是日记,一本是账本。
日记有长有短,几乎天天都在记,一时半会儿来不及看。先把账本迅速地翻了一翻,每月的小结都是盈余。考虑到那是在97、98年,以一个小生意人的盈余来说,还是不错的,肯定比普通工厂里的工人收入要高。
以这样的收入,再看看他的衣服鞋子,简婕不由得道:“乌少祥挺节俭的啊。”
老太太登时一口应下:“可不是吗?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来的钱都要寄回去给他家里。他家里人也是奇怪。我把房子租给他前前后后有两三年,只见过他一个老乡,说是他家里人给他带的一个口信儿,他爸中风了,急等钱治病。急得他东拼西凑,到处赊账借钱,总算把钱给人带回去了。后来他自己吃了小半年的白饭、光面条,那时候物价也低,一毛钱的绿豆芽他煮一锅,多放点儿盐,就是菜了,能吃一个星期。”
“后来还是我看不过去,给他送点儿鸡蛋,炒点儿菜。”
“孩子可不好意思了,经常帮我们做这做那,后来缓过来了还给我们老两口买过好些东西。”
老爷子听到这里也是默默地点头不已。
“再不然,就是他那个朋友……”说到这里,不禁一顿,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很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似的,但更不愿意说那个人是乌少祥的朋友,“就那个卢拴柱。”
“倒是他三不五时地给乌少祥带点儿吃的用的,什么他妈妈在乡下自己晒的腊肉,腌的辣白菜,蒸的黏豆包……有时候还给他带双厚棉袜,手套什么的。”
章衡听得明白,一口道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心意满满。”
“哎!对了!”老太太猛地一拍膝盖,再盯上章衡,两只眼睛就开始发光了,“这小伙儿真不错!”
章衡抿嘴笑了笑。简婕看他那样儿也挺受用的。
“那乌少祥对卢拴柱怎么样?”简婕问。
老太太想都不用想:“也没话说啊!”
“乌少祥对自己那个抠门儿,但只要卢拴柱来了,他一准儿带他下馆子。”
“哪怕他自己再吃一个星期的光面条,也不能怠慢了卢拴柱。”
“谁就想到后来竟然会发生那种事了呢?”老太太一说起来,就是现在也还是想不通,“我是真看不出来啊!当初我还真以为他们哥俩儿挺好的。”
简婕注意到老爷子抱着重孙子,这回却没有点头,只是紧紧地闭着嘴巴,仿佛老僧入定。
当两人提出想把乌少祥的一箱东西都带走时,老太太一口就答应了。老爷子把重孙子又塞给了老太太,自己送送客人。
三个人走到了单元门口,简婕才问道:“您是不是有话要说?”
老爷子停住脚,看看他们两个,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其实,他们俩也没有那么好。”
简婕和章衡默默地对视一眼。这个他们俩当然指的乌少祥和卢拴柱了。
老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抿紧了嘴唇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卢拴柱就没把乌少祥当成朋友,他根本就看不起乌少祥。”
简婕、章衡不觉吃了一惊。
他们当然也不会真相信两个人有那么好。真那么好,还能最后一死一逃?必然是平时就有矛盾,积累起来的。
两个人周围又并没有女人的问题,那最常见的还是为了钱。
卢拴柱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个到处打短工的,其实根本没有稳定的收入,说是无业游民也不为过。他经常给乌少祥帮忙,乌少祥也都没有让他白干。以乌少祥的小本经营来说,如果他真的需要帮忙,大可以直接雇个人手,但是他并没有。
现在他们又看到了账本,每月的盈余的确是一人有余,两人不足。那卢拴柱所谓的经常帮忙,对乌少祥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一来二去,矛盾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他们本来的想法。
但要说根本不是朋友……这个转折有点儿大。
章衡:“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老爷子这会儿不犹豫了,很干脆地道:“我亲眼看到的,卢拴柱把乌少祥往死里打。那会儿乌少祥才刚租我们家的房子,什么生意都没做呢!”
时间回到乌少祥刚租下那间房子的那一年。老爷子才四十出头,还在壮年。
前两天乌少祥跟他们反映,水龙头不灵光了,老是流口水。今天刚好周末,老爷子吃完午饭,就拎上工具箱,准备去给租屋换个水龙头。他本来就是干水电工这一行的,请啥师傅,那不就是他自己的活儿。
闷头赶到租屋外头,虽然他有钥匙,但还是准备先拍门,万一没人再说。手都抬起来了,忽然听到里面哐的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翻倒,还是砸坏了。
老爷子一惊,便立刻停住了。
里面稍微静了一会儿,随即又传来一连串磕磕碰碰的声音,似乎还有人在呻吟。
老爷子一听不好,以为乌少祥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出声,就听里面忽然响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是卢拴柱。但是当时他不知道那是卢拴柱,听起来恶声恶气的,一点儿也不像后来卢拴柱在他们面前总是笑嘻嘻的样子。
“啊?你还敢挠我?”
啪的一声,响得老爷子在门外都是心口一颤。这一耳光亮得很,一准儿脸皮都要被甩麻了,他要是连这都听不出来真是个棒槌了。
“你他妈也算个男人?老子弄不死你!”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好像真在用力……
老爷子心口咯噔一响:不能等了。
他赶紧大喊一声:“乌少祥在家吗!”说着,已经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门里好像又静了下来。但也不是全静,窸窸窣窣的,偶尔冒出一两下比较大的声音。越发可疑。
老爷子也没那个心情再去仔细分辨了,抓起钥匙就咔啷咔啷地转开了门锁。
小小租屋的客厅里狼藉一片,小饭桌歪倒在墙根,几张椅子凳子横七竖八,一只塑料袋装的苹果也掉在地上,苹果跑得到处都是……就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老爷子正要往卧室冲,刚走到门前,虚掩的卧室门霍地从里面打开了,乌少祥站在门口,差点儿跟老爷子撞成一团。
乌少祥扯了扯嘴角,还对老爷子笑了笑:“大叔,您来了。”
老爷子可笑不出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乌少祥的脸,尤其是他的额头和嘴角。乌少祥左边脸上又红又肿,鲜明的几个指印,额头和嘴角更是见了红。
大约是感觉到老爷子的眼神不太对,乌少祥赶紧抹了一把自己的嘴角,掩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