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它来了(上)
我用一把羊角锤砸死了我的父亲。
我的脸上、头发上全都溅满了血,黏糊糊的,有些难受。
但还不到洗漱的时候。
我拿着滴血的锤子,静静等待着母亲与儿子回家……
农历七月十五号。
天气,晴。气温,三十八摄氏度。东北风,一到二级。湿度,百分之八十。
下午四点五十分。园丁东小区,五幢。
朱奶奶拎着刚杀好的小公鸡,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她今年快六十岁了,人也有点儿胖,碰上这种又闷又热的天气,简直要她的命。
爬楼才到二层,就觉得胸口闷得慌,她再怎么呼哧呼哧地喘气,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身体周围的空气是闷热的,连吸进身体里的空气也是闷热的。好一个内外夹击。
朱奶奶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勉强又往上走了几个阶梯。本来是想撑到三楼,没想到才到三楼和二楼的拐角平台,就吃不消了。
心口有点儿慌,眼前也一阵一阵地眩晕,胃里总有一种恶心泛泛的感觉,把中午吃的洋葱炒蛋的味道都翻到了嗓子眼儿。
她只能放下装着小公鸡的篮子,一手扶着墙,一手用手帕捂住嘴。拔光了毛,剁成块的小公鸡,在闷热的楼道里散发出一股生腥的气味。
“朱奶奶!”忽然有人叫她。
她连忙答应一声,抬头一看,正见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一只手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五六岁的小男孩,慢慢走了上来。原来是住对门的王奶奶刚从幼儿园接回她的外孙。
王奶奶:“怎么不叫你女儿下来接你?反正她又没有工作,天天在家!”
朱奶奶脸上不禁一滞,很快又扯出一抹笑:“我女儿有工作的。”
王奶奶:“是是是,有工作。”但一会儿,还是道,“不是我说你,你们老夫妻俩也是太惯着她了,都快三十岁了,还不结婚。不结婚,起码也相个亲,找个男朋友嘛。你看,我跟你是同岁的,我孙子都这么大了。你看,多可爱!”
朱奶奶一面敷衍一面笑。
幸好六楼很快就到了。
朱奶奶连忙感谢王奶奶:“多亏你了,一会儿我烧好小公鸡给你送点儿。”
王奶奶一面不客气地应下,一面掏出钥匙开门,没想到钥匙插进了锁眼却转不动,光是弄得咔咔直响。
朱奶奶才要关上自己家的门,见状,不由得停住了:“怎么了?”
王奶奶皱着眉头,也搞不懂:“门打开了,好像从里面保上了。”
朱奶奶便又走回来:“保上了?白天保起来干什么?”
王奶奶有点儿不高兴:“就是。”举起拳头砸了砸门,“开门啊!老王?”一会儿又叫女儿,“婷婷,王婷婷!”
小外孙也跟着在她腿旁跳:“爷爷,妈妈,开门!”
动静大了,连朱奶奶的老公和女儿也从屋里走到门边看。
老朱:“是不是在房间里面,听不到啊?”转头对女儿道,“朱霞,你去阳台上喊两声。”
朱霞刚要答应,就听对面门里传来卡嗒一声,保险解除的声音。
王奶奶迫不及待地催道:“干什么的,这么久……”
门只打开了手掌宽的一道缝。
然而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王奶奶的声音戛然而止。朱奶奶的面孔也不由自主地一僵。
只有小外孙皱起小脸,一把捂住自己的口鼻,很嫌恶地嚷嚷:“好难闻啊!比朱奶奶的死鸡还难闻!”
王奶奶猛地惊醒,一把拽过小外孙:“别胡说!”
这时,门里幽幽地传来一道女人的笑声,很轻很细,却像钩子一样,一下子吊起了王奶奶的心。她紧盯着那手掌宽的一道门缝,竟然发现门缝里不可思议的黑,仿佛通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王奶奶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婷婷,老王?没事吧?”
小外孙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冷意,怯怯地抓紧王奶奶的手。
朱奶奶也有些心里发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
王奶奶鼓起勇气,轻轻一推。楼房有年头了,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门慢慢地打开了。
客厅里没有异常。饭桌上还有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用一张菜笼子罩住了。
西边卧室是女儿和小外孙的,里面没人。
东边卧室,一个老头正躺在床上,还在午睡。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正站在床前,背对着门口。她两只手好像在胸前抱着什么东西,身体正好挡住了老头肩膀以上的部分。
王奶奶正要叫女儿,却被朱奶奶一把抓住。太用力了,痛得她咝地吸了一口气。一转头,便见朱奶奶脸色发白地瞪着被女人遮挡住的床头。其实也没有完全被挡住,还露出了一小截,正好泄露出一道道暗红、粘稠的液体从床头的枕席流淌下来,在床头板上拉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王奶奶倒抽一口冷气,浑身颤抖起来。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却忘了小外孙。
小外孙对着女人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妈!”
王奶奶和朱奶奶齐齐惊得一跳,连忙一起去捂孩子的嘴。但已经晚了。
女人转过身来,冲王奶奶笑了一笑:“妈,你回来了。”
她的脸上、头发上全都溅满了血,连眼皮上都是,身前的白裙染得通红通红的,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她神态那么安详,双手在胸前握紧了一只还在滴血的羊角尖锤,锤尖上还勾着一团连着碎皮带着骨碴的血肉,仿佛那是一束美丽的鲜花结出了美丽的果实。
被她遮挡住的老头也终于露出了全貌。只从肩膀往下看,还是好好的,但肩膀以上,碎成了一摊血肉的烂泥,连原来的一点儿形状都看不出来。
王奶奶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滚下来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尖叫也冲破了喉咙。
这声尖叫也让女人重新启动,她直勾勾地瞪住自己的母亲,举起羊角尖锤便猛冲过去……
章衡伸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只平板。
简婕没有接,只垂下眼睛扫了一眼,那是一篇——姑且算是新闻吧,标题特别地耸动。现在的新闻都写得跟小作文一样。
“女子鬼节锤杀亲生父母,却声称受麻姑子托梦。”简婕一撇嘴,“编也要编得像一点儿。”
“麻姑子,也就是民间所称的寿仙娘娘,道教称为麻姑元君。传说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轻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所以民间一向以麻姑为高寿的象征。”
“就算这人真梦到了麻姑子,一个保佑长命百岁的仙女,怎么会叫人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
“这人精神病吧?”
章衡笑了笑:“做了五次精神鉴定,结果都不一样。被害妄想,精神分裂,双相情感障碍……”
“总之就是精神病。”简婕打断,把平板推了回去,“我的专栏叫《鉴诡》,不叫《鉴精神病》。”
章衡笑道:“可是现在小破站竞争那么激烈,咱们的《鉴诡》都一个多月没有更新了。现在这个案子特别有热度,你看,都上热搜前三了。”
简婕被打到痛处。毕竟是靠流量吃饭的人,流量就是硬道理。在这个遍地视频的时代,一个多月不更新,就跟作死差不多了。再不更新,以后也不用更新了。
章衡:“而且,也有人认为她不是精神病哦。”
简婕一下子抬起头。
章衡:“我找了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先去和她会谈了一次。虽然不是正式的评估,但他认为她只是有某种程度上的精神紧张,并不到精神病的地步。确切地说,当你和她谈起其它事情的时候,她完全是正常的,只有谈起案件相关的事情时,才会鬼话连篇。”
章衡一点儿不意外地看到简婕挑了一下眉头:“是不是有点儿诡异了?值得鉴别一下?”
简婕噘了噘嘴:“可是现在,普通人想见到她没那么容易吧?”
章衡眯起桃花眼,微微一笑:“你怎么是普通人呢?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简婕给他笑得小心口一荡:“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章衡第一千零一次避重就轻:“你的经纪人咯。”
简婕呵呵一笑。
眼前的女人,有一头又直又黑的长发,刚刚披过肩膀。她皮肤洁白细腻,脖颈纤长,即使坐在那里,也让人想象得到,如果她站起来,应该是一个苗条而高挑的美人。
硬要说美中不足,大概就是眼睛下因为失眠而染上的一团青影。
可是她的神态却出奇的安详,几乎带着观音相。
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安详得像观音一样的美人,曾经满身都是人血,脑浆都糊在眼睛上。
她在看着她对面的女人,对面的女人也在看着她。
对面的女人只蓄了一头刚到耳边的短发,不知是刻意烫的,还是天生的,有点儿微微的卷。皮肤也很白,但不如她那么白,眼睛很亮,特别是现在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就显得明亮中还有一丝犀利。虽然她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含着一抹淡淡的笑。
长发女人是王婷婷。短发女人是简婕。
王婷婷:“我特别喜欢看你的节目《鉴诡》。每次看你破解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就觉得又刺激又好玩。”
简婕倒没想到她还是自己的忠实观众:“谢谢支持。”
王婷婷:“这次你要来调查我的案子吗?正好让你这个鉴诡专家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简婕便也不浪费时间了:“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王婷婷:“我没有杀人。”
简婕:“你用一把羊角锤砸死了你父亲。当时他正在熟睡,你把他的脑袋砸得稀烂。警察根本没办法搜集残骸,只能把整张枕席带回来检验。”
王婷婷:“……”
简婕:“然后你母亲从幼儿园接回了你的儿子,你又向你的母亲举起了羊角锤。幸亏对门邻居一家人都在,赶紧把你的母亲和儿子拖进了他们家里。但是你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猛砸大门。”
王婷婷:“我没有疯。”
简婕:“等到警察赶到,你已经把保险门砸得坑坑洼洼,羊角锤都没角了。那可是高碳钢一体的。你母亲被砸得颅骨凹陷,现在还在医院昏迷。”
王婷婷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那个女人还没死?”
简婕仔细解读着她的表情。失望?不,更像是惊恐。
简婕:“你为什么害怕?”
王婷婷却仿佛没听到,视线第一次从简婕的身上移开。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球,像是想要向后看,可是又不敢动得太明显。
简婕下意识瞄了一眼王婷婷身后,什么都没看到:“你在怕什么?”
王婷婷连忙嘘了她一声:“小声点儿,它很讨厌被吵到。”
简婕:“她?她是谁?”
王婷婷动了动嘴唇,但声音实在太小了。
简婕:“麻姑子?”
王婷婷却说:“不是麻姑子,”似乎更害怕了,“怎么可能是麻姑子!”再次动了动嘴唇。
简婕:“……”她明白了,“马虎子?”
王婷婷赶紧又对她嘘了一声。
麻姑子,马虎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标题党为了博眼球,问都不问清楚。
简婕再次瞄了王婷婷身后一眼,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王婷婷压低声音道:“不是那边,是那边。”
简婕微微蹙起眉头。不管哪边,整个讯问室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王婷婷却持续歪着眼球,看向所谓的那边。
那边……简婕再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单向玻璃。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是章衡和两个警察在密切观察。两个警察感觉到王婷婷和简婕的视线隔着玻璃都落到了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放下胳膊,站直了身体。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往后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有种说不上来的、怪怪的感觉。
简婕放轻声音问:“它什么样子?”
王婷婷:“我也不知道。我看不清。”
简婕:“你看到多少就说多少。”
一个多月前。
王婷婷跟老公离了婚,便带着儿子搬回家跟父母住了。
父母嫌她离婚丢人,对外面都说她老公出国进修,以后就留在国外的分公司打拼,没个两三年回不来。
王婷婷不想儿子受影响,只好也配合父母拿这些话唬人。
只是关起门来,仍然少不了要受父母时时处处夹枪带棒的奚落。
那一天,儿子又犯起了挑食的毛病,一看到王奶奶自己炸的鸡腿,就把饭碗一推,嘴里还大声嚷嚷起来:“奶奶骗人,说好要炸鸡腿给我吃的!奶奶是大骗子!”
王婷婷登时就头疼了。自从回到这个家,就没有一天是安生的,她已经失眠好多天了。
王奶奶连忙哄道:“这不就是炸鸡腿吗?你尝尝看,可香了!”说着,夹起一只炸鸡腿往儿子嘴里送。
哪知道儿子一把抓起来就往地上一扔,大声道:“这不是炸鸡腿!我要吃肯德基!”
王婷婷一下子就怒了,这是个当妈的都忍不住。
她猛地甩下筷子,拎起儿子就狠狠地揍了两下。儿子两眼一挤就哭开了,嚎得跟杀猪一样。
王奶奶见状,赶紧上来又狠狠地打了女儿好几下,最后一把搡开她,调头就把孩子搂在怀里:“不哭不哭,有奶奶在。”
老王更是拍着桌子骂她:“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自己没本事,回娘家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要不是看在我孙子的份上,你还能进这个家?”
有老人的包庇,她那宝贝儿子更是中气十足,在他奶奶的怀里嚎得喉咙口都露出来了。王奶奶一味地抱着他,越是抱,他越是泥鳅一样地往地板上撅。
老王一会儿跟着王奶奶哄几句孙子,一会儿又忙里偷闲再骂两句女儿。
老的老,小的小,骂的骂,嚎的嚎……所有的声音都那么尖锐,汇成一道针的洪流,扑头盖脸地冲向王婷婷,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扎得王婷婷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好几条筋都跟橡皮似的,被硬生生地扯来扯去。
吵死了。
吵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在疼。
她抱着脑袋闭上眼睛,快不能吸气了。
你们就不能静一静吗!
闭嘴,都闭嘴!
她在心里大叫:都他妈给我闭嘴!
然而谁也没理她。
就在她觉得快崩溃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杀了他们。
很神奇的,当这道声音出现,所有的咒骂、吵嚷突然消失了。她不禁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依旧,但蒙上了一层五彩的光,显得光怪陆离。儿子嘴巴张得老大,一直扭来扭去,父母围着他团团转,时不时又对她指指点点。但一切都没有了声音。她仿佛在看一场照明过度、表演得很夸张的默剧。
杀了他们。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
她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都是他们害的。
害了你还不够,现在又来害你的儿子。
那声音不大,可好像就在她的耳边。她连忙转头,什么也没有。她到处地看,除了她们这一家子,没有任何其他人。
那道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很清晰:杀了他们,你就能永远安静了。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默剧,耳朵里听着那道声音。
杀了他们。
渐渐地,好像又多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越来越响,越来越有节奏。
就在所有的鼓点快要连成一条直线时,忽然插进来另一道尖锐得无法形容的声音,一下子又把那条直线剪断了。
王婷婷不禁猛抽一口气,惊醒过来。
原来是对门的朱霞来送糖醋排骨。
儿子一向喜欢吃糖醋排骨,总算得到了满足。孙子开心,两个老的自然也开心了。
剩下王婷婷和朱霞互相尴尬地笑了笑。
还能说什么?家里三不五时闹得天翻地覆,吵得对门也不得安生。人家问多了也不好,放着不管也不好,只好投孩子所好。上回,人家朱霞把自己最喜欢的手办都送给了儿子。
图什么?就图一个清静。
送走了朱霞,祖孙三个其乐融融,只有王婷婷一个人没有胃口。从中午到晚上,一口也没吃,喝了几口水,还差点儿吐出来。她只能捧着头躺在卧室里。
一直到天黑下来,王婷婷的头还在一阵一阵地疼。就算没开灯,黯淡夜色里的一切物体仍然蒙着一层五彩的光,薄薄的,忽明忽暗。
王婷婷多看一眼都觉得连眼球都在疼,赶紧又闭上眼睛。
时间早就变得模糊不清。
王婷婷只知道自己还在呼吸,过去了几小时,几分钟……还是几秒钟,她通通不知道,她的时间单位只剩下一呼一吸。
她也没有数自己的呼吸,数不了,数不清……稍微多想一下,脑子里的疼痛都会加剧。
她就那样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尽力地维持住呼吸。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是纯粹的。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呼吸的声音。
至少这一点,还让她找到了一些安心。
单调的,机械的,不停重复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就在她习惯地开始麻木时,那道声音又突然响起。
你应该杀了他们。
很清晰,很有力,就像有人就在床前跟她说话,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王婷婷猛地睁开眼睛。
黑暗里,有五彩的光芒若隐若现,飘来飘去。
现在还来得及,你儿子还小。
杀了他们,就什么都解决了。
王婷婷睁大了眼睛,还是只看到五彩的光。她想坐起来,才发现根本就动不了。
谁!她在心里大喊。你是谁!
那个声音笑了,轻轻地告诉她:我在这里。
王婷婷奋力地想要动起来,但浑身就像被无形的重物从头压到脚,别说动一动手指,连眨一眨眼睛都办不到。
她只能干躺在床上,吃力地转动眼球,从卧室的东边墙看到西边墙,从天花板看到地板……
忽然,眼角的余光似乎多了什么。
她连忙看回东边墙,正见一个黑影从墙里……飘?挤?爬?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刹那,五彩的光都不见了,只剩下很淡很淡的一层,好似鬼火一样的灵光披在那道黑影的身上。墙壁好像变成了粘稠的泥浆一样,它先是从墙里顶着头,显露出面部的轮廓,然后又伸出手,五根尖尖的手指缓缓地刺入空气中。
墙壁对它有一些阻力,但还是让它像婴儿一样,从母亲的子宫里挣扎了出来。
对,分娩!
就好像它是从那道墙里分娩出来的。
只是,它绝不是一个会令人喜极而泣的婴儿。它脸上长满了漆黑的长毛,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獠牙伸出了唇外,一直有暗红的血顺着雪白的獠牙滴下来。
它就像一头直立行走的野兽,明明很壮硕,但当它从墙里一脚落在地上时,竟然是悄无声息的。
然后,它转过头看着王婷婷,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当它停到床前,向她低下头,一滴腥臭的血珠从它尖尖的獠牙上滴落。掉到她脸上的一刹那,她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惊恐地大喊出声。
卧室的门很快砰的一声被撞开了,父母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电灯啪地一下亮了。
身旁的儿子也吓醒了,有点儿懵地揉着眼睛。
王奶奶冲过来一把抱起孩子,怒斥道:“还鬼嚎什么!想吓死谁啊!”
王婷婷猛地一喘气,惊醒过来:它不见了。
老王:“我跟你妈都好好的呢,大半夜的哭什么?我看你真是有病。”说罢,便跟着抱起孩子的王奶奶,一起甩门离去。
王婷婷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光有汗,还有泪。以及起伏不停的胸腔里,还有浓浓的、跟着心脏一起剧烈收缩的恐惧。
说完第一次看到它的情形,王婷婷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就算她什么都没说,简婕也能感受到那种真实的恐惧,还有……绝望。
这种绝望来自她的父母。
在她因为太过恐惧,而不受控制地流泪时,他们甚至都没问她一句:怎么了?
简婕跟着王婷婷默然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觉得‘它’是什么?”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王婷婷紧张地抠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我以前自己也不相信这些的。”
之前因为角度,她的大拇指一直被挡住了。简婕这时才看到,她两只大拇指的指甲都被抠出了缺口,特别是左手的大拇指都被抠得裂开了,看着都挺疼的。
但王婷婷自己仿佛一点儿也没察觉到。
“而且太黑了,我也看不清,我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很高,很壮,还有它的那些牙……”
王婷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停住了。
下一秒,她又急促地开了口:“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鬼。”声音压得更低了,可每一个字也咬得更死了,“一定不是鬼。”
简婕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便也配合地压低声音:“为什么?”
王婷婷:“因为鬼是冷的。古今中外,都这么说。”
“我现在想想,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是什么文明,什么宗教,什么国家……都说鬼是冷的。”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简婕,“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简婕没出声。因为这个答案王婷婷自己很清楚,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王婷婷:“所以鬼就是冷的。”
“但是它不是。它靠近我的时候,”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眼珠又是时不时地想要往后看,可又不敢真往后看的模样,“特别是它站到我的床前,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我的脸上。”然后她的眼珠又微微地往后转了一下,再次压低了声音,说了三个字。
这次简婕差点儿没听清楚,但配合着她的神情,还有嘴形,连猜带蒙地听出了那三个字:是温的。
也许是因为王婷婷的眼睛睁得太大,又老是盯着她,简婕喉咙也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咽了一下,才道:“你是说,它是活的,它有温度?”
王婷婷神情煞时紧绷起来,拼命地用手往下按,又不敢幅度太大,示意她不要太大声。
简婕发觉她眼珠转动的方向发生了细微的改变。虽然大方向还是单向玻璃的那一边,但要比之前向左前方略略偏移了一点。
她看不到单向玻璃的那一边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她,王婷婷关注的点应该是从别的地方转移到了章衡的身上。
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忐忑,脖颈后面的汗毛好像竖了起来。
老实说,她做《鉴诡》这个栏目一眨眼都三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奇闻诡事都会接触到,数量多到数都数不清。不夸张地说,一百件里面九十九件都是胡编乱造,添油加醋,有一些甚至编造得很拙劣,叫人哭笑不得。
但总有那么一件半件,你似乎解决了,但又不能全部解释得了。
总有那么一点,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心口发慌、颈后发凉得不舒服。
就像现在。
简婕轻轻地抿住嘴唇,努力地压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没有告诉你父母?”她问。
王婷婷:“没有。一直都没有。”
简婕:“你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你?”
王婷婷笑了笑:“他们肯定觉得我有毛病。”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们本来就觉得我有毛病。”
简婕:“……”
王婷婷:“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她的眼角忽然神经质地抽了抽,“直到那一天。”
那一晚过后,王婷婷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本来就失眠的她,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没有再见到它,也没有再听到它的声音。
一定都是幻觉。她想。都是睡不着觉害的。
她甚至想买安眠药。可是安眠药哪有那么好买。
还好今天一天都无惊无险。
父亲一早就跟几个退休老头儿约好,一起到城郊鱼塘钓鱼去了,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儿子也没闹,一吃完午饭就跟着奶奶一起去公园广场玩了。难得只剩下王婷婷一个人,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努力地闭着眼睛,只有空调轻微而单调地吹着凉爽的风。
她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是睡不着,但是很舒服。
好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自从离了婚,回到这个家,就是不停地吵吵吵。父母都骂她没有本事,管不住老公,一把年纪工作工作没了,家庭家庭没了。
不,不光是现在,没离婚前,在之前的家里,跟前夫也是不停地吵。明明是他跟别人去开了房,却理直气壮地骂她整天不知道忙什么,别人老婆比她会赚钱,回到家还照样把老公伺候得好好的,站出来都漂漂亮亮,她呢,黄脸婆一个,什么都不行。
再往前,结婚之前也一样。刚开始工作没两年就吵上了。她不想太早结婚,父母就说年纪都大了,还挑什么挑,挑到最后没人要。
再往前……
王婷婷一只手挡在眼睛上,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悲从中来,微烫的泪水静悄悄地从眼角滑落。
是他们毁了你。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王婷婷猛然坐起,她瞪大了眼睛看来看去。
现在又要毁了你的孩子。
又是那道声音,但她什么都没看到。
转眼天又黑了。
钓了一天的鱼,老王收获颇丰。王奶奶炸了一大碗糖醋小鲫鱼。
儿子一把抓起一条就塞进嘴里,连呼:“真香!”
王婷婷也吃了一条。酸甜度都刚刚好,小鲫鱼炸得骨头都酥了,嚼到最后一点儿渣都不剩。
难得一家人都挺高兴。
王奶奶想起对门道:“给朱奶奶家也送点儿吧!”
这下又捅了马蜂窝。
儿子一把夺过碗,掉了好几条在地上:“我不要,都是我的。”
王奶奶想也不想:“好好好,都是你的。”
王婷婷眼皮子一跳,好像又听到了那句话:现在又要毁了你的孩子。
一股热血登时冲上了大脑。
“好什么好!”她冲着母亲大声地道,“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要被你们害死了!”
王奶奶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像极了韩剧里那些震惊至极的婆婆妈妈们。
王婷婷什么也不管了,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紧盯着王奶奶。她剧烈地抽着气,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她的母亲怎么骂,她这次一定要跟她争到底。
但她漏掉了自己的父亲。
砰!
王先生从后面赶上来,一个拳头狠狠地捣在女儿的脑袋上。要是再往前一点,就能捣在太阳穴上。但即使这样,王婷婷也被打懵了。
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冷不丁地被打歪了身子。她急忙去撑桌子,可简易桌子太薄太囊(当地方言,软,不结实的意思),不仅没撑住她,还跟着她一起翻倒在地。
哗啦啦,碎了一桌子的碗碟,几双筷子蹦得到处都是。
王婷婷忍着疼想撑起胳膊,不料撑在了碎瓷片上,登时呻吟一声流了一手心红通通的血。
“哼!”王奶奶抱过孙子白了她一眼,“活该。”
王婷婷陡然睁大眼睛,一口气梗在胸口,心脏都在一阵阵抽搐地痛。
夜里突然惊醒,左看右看了好几遍,什么也没有,王婷婷松了一口气。
她仰面躺好,默默对上黑夜里暗暗发白的天花板。
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晚饭后还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受伤的手还在火辣辣地痛,她恐怕连怎么受的伤都想不起来。
那口气似乎还梗在胸口。
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没什么用,只觉得腋下又热又闷,低头一看,就见儿子蜷缩在自己的另一侧,抱着她的胳膊睡得正香。
小孩子的体温似乎比成年人略高,虽然开着空调,还是像个小火炉似的。王婷婷被焐得浑身出了一层汗,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他倒是一滴汗都没有。
胳膊抽不出来,太用力的话又怕吵醒儿子,王婷婷只得忍耐。
儿子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微微地张开,熟睡的模样说不出的乖巧。跟白天那个动不动就翻着白眼哭天抢地,闹得对门都不得安生的恶小鬼,简直判若两人。
但是……真的是判若两人吗?
王婷婷默默地看着儿子无辜的睡脸,一下一下地摸着他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的头发。
儿子以前一直都很乖的。送他去幼儿园他会主动叫老师好,带他去超市他会帮忙推购物车,哪怕只是到小区里他看到草坪上有张纸都会捡起来扔到垃圾箱……所有的人都夸他又机灵又懂事。
连老公……现在是前夫了,跟她闹离婚,儿子都会抱着她说,妈妈别哭。他才六岁,她不求更多,只这一句话就能让她撑下去。
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回到这个家。
王婷婷默默地抱紧了儿子。她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静夜中陡然响起了答案:杀了他们。
又是那道声音。王婷婷惊得毛骨悚然。而且听起来……那么的近。
她猛然转身,登时睁大了眼睛。
它竟然已经站到了床前,那么高……足足有两米高。它满嘴的獠牙不停地滴着血,浓稠的血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一滴一滴地坠落,不时地拉出血色的丝线。
你得杀了你的父母,为了你儿子。
王婷婷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她挣扎着在心里道:不,他们是我的爸妈……
下不了手?它从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冷笑,那别浪费了,还不如让我吃了你儿子。
我最喜欢吃小孩了。
它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原来它之前一直是弯着腰跟她说话。站直以后,它变得更高了,像一堵墙似的,狠狠地压迫过来。
空气霎时凝固了。
跟着一起凝固的,还有王婷婷。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跟着一起凝固,像淹在迅速干掉的透明水泥池里一样。
她都不能呼吸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伸出一只魔鬼般的利爪,一把抓起儿子的一只脚踝。儿子就像一只小鸡崽儿一样,刷地一下倒吊着,被它拎起来。
它冲着她张开嘴,越张越大,像蛇一样几乎大到要撕裂脸颊。王婷婷看着那血红暗黑的口腔,头皮都麻了。原来它的獠牙不仅仅是露在嘴外的那几根,在它的口腔里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只是像笋尖一样,才露了一个头。
当它发出哈的一声,那些獠牙就像食人花一样从嘴里猛烈地绽放开来,一丛丛一簇簇,一个比一个更加尖锐,更加森白。
王婷婷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心里呐喊: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它停住了,笑着把儿子放回她的怀里,无声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