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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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笼中

后来,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狗儿总是要顿一下,饮下一大杯酒,在微醺状态下讲述那段经历。

那里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外面有光,而里面只有无尽的黑暗。那里的人们凶残可怖,外面的人们单纯美好,那铁栏杆拦住的便是黑暗涌向光的动力。

狗儿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这两人,一名是高材生,还有一名曾经是成功无比的企业老板,但结局都是被这囚笼所困,不得已将自己的灵魂交付魔鬼来“赎罪”。

先要说的这人,是首都的高材生。他的才能突出,即使在强者如云的首都大学里,也毫不逊色于其他省市来到这里的佼佼者。

他几乎含着金钥匙离开首都的大学转而进入一家企业成为项目经理,潜力无限,未来可期是几乎所有他身边所有的人赞扬他的方式。

当然,来自首都的大学,进入企业就能担任项目经理,这不是潜力无限,那又算什么呢?

可就像狗儿说的,命运是会开玩笑的。

他负责的区域,包括了一片由四个化粪池构成的污水处理设施,一日某位工人不幸从栏杆上滑落,掉入了化粪池,不可避免地要丢掉性命。

但惨剧还远远没有收场,另外随行的两名工人,保持着一般人救人助人的心态,毅然地跳下去想把那落水之人救上来。

若说,那下面是深水也就罢了,可那偏偏是有毒的化粪池。

先前掉入的工人生命力快速流失,在后面试图救他的两人还没有下水前,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而后来的两名工人,也相应的失去了生命。

得到这个消息时,那首都的高材生只是重重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命运的“无情判决”。

“再怎么说,那都是已经发生的了,”狗儿描述那高材生的神情时,淡然中夹杂着哀伤,“有时我痛恨自己不像别人那样有后台,可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后台,好让自己在这里回忆二十多年里的往事。”

狗儿印象最深的,便是另一名名副其实的企业家,至少在他还没被这铁栏杆与外界隔离以前,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

“可金钱不代表一切,”那男人是这么说的,“金钱所带来的名誉或者权力,不过都是些虚浮在表面的东西而已。”

在他困于笼中后,他的妻子抛弃了他的孩子,卷着所有的财产离开了他。

这个企业家于是从千万的身价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除了这两人以外,还有那么一个极为特殊的人,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人物,他没什么存在感,疯疯癫癫的成天说些别人也听不懂的胡话。

不过他最喜欢做的,是唱歌。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笼中,笼中人最期待的便是每天下午四点左右的唱歌时间,不过笼中也毕竟是个小小的社会,大家碍于他人的眼光,即使歌曲是无比熟悉的旋律,还是难以张口唱。

唯独这个疯子,歌曲一响,屋内飘荡的尽是他那音色不全,五音走调的声音,可大家听到这份旋律,也不气恼,也不嘲讽,只是安静地跟随着他的歌声,彷佛他那不好听的声音真带着某种魔力,能够吸引人走向唯美的风景似的。

“那疯子,我感觉是不疯的,”狗儿回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人看疯子是疯子,可疯子看人那也是疯子,谁又能说得清楚,这疯子不是人,而人又不是疯子呢?”

至于那疯子,已经在笼中呆了整整十五年,两鬓斑白,胡子拉碴,整日里跑来跑去,没人搭理他,也没人会招惹他,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会继续深陷这笼中多久,也许会到他的生命结束。

狗儿自己呢,倒是非常坦然地谈论起自己的见闻来。

“我拿我的亲身经历跟你讲,”他的语气里谈不上豪爽的气概,还是多了几分对待生命的豁达,“你也知道,我以前算是个刺头,高中时候,看到谁看我不爽的,听到谁说我坏话的,最后免不了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要不是我成绩说得过去,怕是早就被退学了。”

狗儿的这段经历我是有所耳闻的,听那位茶馆的老板说,那是他父亲还未病重的时候,他母亲忙着菜市场的摊位,他父亲则在外地打工,二人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够分摊到狗儿身上。

茶馆老板是个好心人,平日里跟狗儿的父亲关系不错,于是也会偶尔照顾照顾狗儿。

有次老师的电话打到了他这边,说狗儿犯了事,犯了什么事呢,说狗儿把同学给打了,原因是什么呢,很简单,有人开玩笑过火了,狗儿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然后就挥拳上去,捣在了那人的脸上。

这还不算完,青少年都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人也腾的跳起来,一拳朝他头上打去。他们两人旁边的同学看不下去,想去拉架,不成想自己还挨了这两人两拳。打架的两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倒是那拉架的同学受了罪,鼻子直接给打歪了。

当时是在历史课的课堂上,教历史课的老师是个上了五十多岁,性格随和的中年男人,他知道这事情捅到班主任那边,这三人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做了会主将事情压了下来,当然那拉架同学遭受的伤害不能不管。

于是这老师朝狗儿要了电话,狗儿也乖了不少,把茶馆老板的电话递了过去,后面无非就是给那位拉架的同学当着家长的面赔了点钱就了事了,三人后面仍是平日里玩在一起。

所以,进入笼中时,狗儿还像当初一样,是个典型的刺头。

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最不缺乏的就是折磨人的手段,用他的话来说,那可真是“软硬兼施”了。

硬的就是物理攻击,软的就是精神攻击。

人性最有趣的地方是,当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坚硬时,采用硬的手段会让你体会到求饶的地步。当你觉得自己的精神力强大到没有什么能够摧毁你的时候,软的手段又可以让你痛哭流涕,直到屈服于笼中的这个小社会里。

他就是这么被折磨,也是最后不得已而屈服的。但是说屈服,也有些过了头,那根本不算是屈服了,那只是无能为力的适应罢了。

在笼中的这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贸易流通,这种贸易并不像外面的世界这样,手机扫扫码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狗儿说,他们之间的交易靠的是人脉和物品呼唤,就像原始人那样。

笼中的人抽烟是常态,而作为小组组长负责的狗儿,可以想办法通过外面的渠道拿到烟,而这些烟就能活络那些拥有其他物品的人,他们可以给你多留份饭,在日常考核的时候为你撑撑场面或者掩饰掩饰过错之类的。

总而言之,狗儿在前期巨大的精神折磨后,变得社会化了,当然那是笼中的社会化。他依靠这个,得以让自己这个小组组长在笼中可以安稳一些。

当然,令我最惊讶的是,即使在笼中那样的环境,他性格中的某些善良还是没有消解掉。

狗儿的小组,来了个比当初的他还要刺头的家伙。这家伙一副自己就快要逃离的样子,丝毫不把笼中的规矩放在眼里,碰上什么不顺眼的总要多说几句。

别人看在狗儿的面子上,也不搭理他,而狗儿却是气恼不过,不得已私下里安排了几个人,把他带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修理了一顿。

修理要怎么修理呢?狗儿还是颇有心得的,“你要让他感受到人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一旦人想要活下去,他会放弃自己一切所谓的精神追求,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价值观之类的,当他只能争取生存的机会时,这些理想、信念等等不过都是喂狗的东西罢了。”

那孩子也是如此,前期在拳打脚踢之下还骂骂咧咧地希望别人给他主持公道,可发现无人问津之后,他的话语顷刻间变成了求饶,求饶声是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才停止的,狗儿不得不给这个小子一点教训。

但狗儿也有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在笼中的环境里,在这个信息停止流通,社会小到无非是那么一些人的空间里,他唯一没有放弃的事情是抽空阅读架子上的杂志书。

在笼中,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他为何要费心尽力地将自己平日里攒的一些小钱全都用来托人买外面的杂志书去看。

他们虽然无法理解,可当他们翻开杂志时,一个个也都像狗儿那样深陷其中,文字也许没有那么大的魔力,可它带来的安宁是有的。

狗儿说,他可以不吃不喝花一个下午把一整本百页厚的杂志翻完,中间都不带休息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那个被教训过的小伙子是痛哭流涕,而其他人呢,罕见地都希望他可以去外面迎接更好的生活,至少还能读书的人不应该就这么虚度光阴。

铁栏杆合上了,他的生命俨然从里面走到了外面,可走到外面,那也是三年之后了。

街道似乎更加繁华,那些本来熟悉的电子设备也完全陌生起来。

按照狗儿的话来说,他不得不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重新学着做一个人,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