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它看见
苔藓够了。窝的位置很完美,下面的河边层层叠叠的石头上长满柔软的毛毯,给我提供了最合适的材料。我安心地揉合好最后一团,塞进缝隙里,衔起一根刺槐树枝,织成夏意,离开了这里。云高高的,像鱼鳞排列在溪流之间,快速地散开,为久违的凉爽让路。我徘徊在半空中,望远处天边缓缓放晴,直到蓝再次夺下山头,那阵声音又一次响起。哭泣声,叫喊声,缠绕成一片。我心沉下,随即又猛然提起。事实上,臣服于未知并不太符合我的心志,即使这是常态。余风起落,一道辉蓝斩断沉默,片刻后出现在森林的尽头。树木在这里止步,我冲出这片屏障。于一切眼中,我看见。它是从未有过的繁盛,漫天叶刃飞舞,在棕色的舞台上熠熠生辉。尘埃撞进我怀里,刺得睁不开眼。陌生的声音猛然提高,是我不曾理解也不将理解的语言,呼唤或会谈着。我深爱的林木朝雾里的什么鞠躬,俯身,亲吻,只是比风拂过时稍僵硬些。一些规律的颤动偷偷在我不注意时震动着空气,逼得我不知不觉间向后退去。尘埃许久也未落下,就在我面前晃晃悠悠,指出光的道路。大雾里的露出了几分面容。它们看着不太适合森林,或者荒漠。它们不像我见过的任何存在,而是全新的生命。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们,它们看起来也不想称呼我。只是在眉目交流之间,有一丝一毫的注意稍稍丢在我边上,然后迅速拉开。
我感到不知所措,彷徨无助,又新鲜而好奇。那些存在穿梭于树木之间,树木则倾倒在它们身边。我记得那棵红栎,昨天还有松鸡经过它底下。今天它躺在大地上,和它一年又一年的落叶一起仰望天。一只僵硬的爪,鲜黄,有奇特的力量,将它带走了,连带着它许多共同生长的朋友。地上的生命看起来很快乐,如同我抓住了一天的美味。我无法理解,难道这些生命食用树木么?抑或者以树里的什么为生?无论如何,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的森林在一点点变小。该回去了。再见,来自荒漠的怪物们。须臾之间,周遭色彩变化又稳定,不知不觉,无心在意,我回去了。窝一如既往地舒适,安全。坐在其中,我却有些重心不稳。如果那些怪物一直向里逼近,我将无法再安居于此,楼下的河狸和兔子会被赶进那片荒芜的峡谷,我也会无处可去。到那时,不仅仅是我们,而是我们周围的整个森林的居民都会被迫迁移,我不能想象他们该怎么办,连我自己我都无法想出新的去处。我生在这片山林里,从未去过更远的世界,如果不出意外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我的翅膀也不适合长途飞行,走走停停的速度是否能不被荒漠追上?我是否可以请求那些擅长与自然战斗的鸟儿捎我一程,把我送去更暖和,没有荒漠的地方?可是我的自然何时与我为敌过,说到底她怎么会为我送来这样的狩猎者。我很清楚自然爱着我们每一个生命,我们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一环拴着一环,威胁并被威胁着,可是这些荒漠怪物,他们看着不像被威胁者,向万物的主宰,像自然本身的力量……但它们离我还很远,我安慰自己。它们会满足于森林的边缘,那里离他们的荒漠最近。然而我怕,我怕今天划开大树喉咙的牙齿,明天也将视我的家为美食。其实对于我而言,狩猎者并不可怕。我已经在这里存在了永恒的时间,死亡虽然总会有意无意地笼罩我,但我已习以为常。我怕的是未来将会是灰色的一片废墟,而我的生命依旧,只是独立于万物之上。天和地会变成两片颜色,如此相近又割裂,我看见脚下是交叠的树,失去光泽和松鸡,河狸,兔子,只和我对视;我看见头上全是爪子,僵硬地寻找还存活的枝叶。我在远处的池塘里看见我,和那天的窝一样乱糟糟的毛,虫子的尸体充斥了喙。我在一天天里看见天,没有夕阳也没有朝霞。
那天晚上平静依旧,但我没能看清从哪里开始是梦。小窝在细密的幻想之间频频摇动,当然不会坠落。
从灰蒙蒙的雾气中,我再一次睁开双眼。面前祥和一片,草丛中微微颤动,树干上溜过一只灰色的松鼠,四下张望后猛地窜进视野之外。我愣在此刻,昨晚的一切都荒谬可笑,与这里,与我的森林毫不匹配。是幻觉吧,那些生物。我抖开羽毛,是时候俯冲下去狩猎了。蚂蚱扭动在爪中,口中,胃里,心下踏实了很多。即使一颗惴惴不安的种子偷偷深入了胸口,也无所谓。我认真享用来之不易的早饭,一边梳理着乱蓬蓬的毛,现在,就在现在,才是我唯一在意的。我低头排列好每根羽毛,顺便抽出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把它和杂物一起丢进河里。远处,也许不太远的地方,草坪沙沙作响。大地为我带来那里的振动方式。不一样。我瞬间警觉起来,如果我有狐狸那样的耳朵一定会立刻竖起,这不像任何一种朋友踩下的感觉:它稳重,但是又太过轻浮,沉闷,没有节奏,走走停停,材质不像毛那样虚,也不是皮那种薄,总之不是我认识的。没时间哀悼了。我奋力跳起,几乎是逃窜地,冲上离地最远的那根树枝。颤抖越来越近,我的心提得越来越高,眼睛倒垂得越来越低。是什么,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森林里少有访客,大部分来者我都能记住它们的气息或容貌,这有利于我保护自己,但它,绝对不一样。它慢悠悠,不紧不慢地朝我逼近,一步行两步停地,漫游。从无比茂密的林叶间,它缓缓现身。我眯起眼睛:云雾,树干,暴雨,怪爪,尘土,荒漠怪物,一齐踱步而来。还有一双,宛若黑夜和天空的缩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