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翠仙摘叶(下)
客栈中央的表演仍在继续。
天色色将明，儒生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还在熟睡的姑娘有些愣神。
少女似乎感受到书生的目光，慢慢睁开双眼，正好迎上那双温润的眼眸。
有些慌乱的问道：“公子何故偷看我，莫非是我脸上染了脏东西？”
敢孤身入山采茶的姑娘不会比男子胆小，生平最怕不过两件事：
俏脸不慎沾污，心间莫名藏人。
短暂的相处似乎让儒生胆子变大了许多，他看着有些慌乱的少女忙解释道：“没有东西，我看姑娘好看。”
那少女羞怯的低下头，苏异却看的分明，那扮演之人偷偷从袖间取出些东西，轻轻抹在脸上。
再抬头，已是满脸羞红之色。
那扮演之人已经做到最好，神态言语都拿捏的甚是到位，让人身临其境，似乎客栈内的众人就在庙外看着二人。
只是演不出脸上醉人红晕，还要胭脂相助。
少女有些羞涩道：“我腿上伤势未愈，还想劳烦公子送我一程。”
似怕耽搁儒生赶路，接着道：“我家在就在山中，对山路最熟悉，知道一条小路，能更快些过了这翠仙山，不会耽误公子。”
儒生连忙摆手道：“不妨事，我送姑娘。”
两人结伴而行，少女轻倚着儒生，让他有些慌张，不知该将手放在何处，只能僵硬的抬到胸前，好让少女搀扶。
谈天说地，笑语不断。
走着走着，或是因为昨夜风雨，泥土湿滑的很，儒生一个没注意便从山坡上滑落。
少女惊叫一声，自然也跟着跌下山坡。
好在两人运气不错，那坡势不算陡峭，虽有些许杂草，却无荆棘石块。
最终儒生的脊背撞在一座树木上当即昏死过去，少女被他护的极好，几乎没有任何伤势。
她连忙起身看向儒生，小手在他手腕上搭了一阵，长舒了口气。
“天定姻缘，会是他么。”
少女出神的望着昏死过去的儒生，口中喃喃自语道。
苏异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却听身旁的袁絮不屑的哼了一声。
好奇问道：“袁姑娘不喜欢？”
袁絮瞥他一眼道：“狗屁的天定姻缘，你会信这种东西？”
想着此刻自己还在假扮着道门弟子，苏异煞有其事道：“我道家最擅推算，也有道友最善算人姻缘，其中自是有天意所在，否则怎能算出。”
他说这话时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顾意的眉眼，两人相识相遇，不可谓不是缘分。
偏生袁絮听他这话便没那么舒服了。
自己先前才因试图推算他的来历而遭了反噬，以在推算时所见的种种，很难说他并没有察觉。
此时言语提及推算，当真全是无心？
而他一个能唤出儒圣虚影之人，定然是儒家弟子没跑了。
此刻竟敢在自己面前高谈道家如何如何，还全然说错，那便别怪自己不给他面子了。
“易道兄对于道家推算的看法，还真是浅薄的很。”
袁絮丝毫不给面子的直言道。
“若是如你所说，那这世间男女也不用互相苦苦追寻，只要找个道家弟子推算即可，天定姻缘便在一起，不是便分开，要省了多少麻烦。”
苏异听出她语气中的刻意针对，先前便猜她是个道家弟子，当即不敢再多言，生怕再露了怯。
袁絮见他不言语，反而来了劲，继续道：“道家在推算姻缘时，通过元神问询天意没错，但天意却并非固定，而只是给出一种可能。”
“便如同眼下，若易道兄你推算出你自己的天定姻缘便是我，那你便接受了么。”
苏异立即摇了摇头，口中连声称不，满脸的拒绝。
许愿心中刚有些不舒服，随即便想起自己此刻带着人皮面具，容貌普通，年岁还比他大出不少，心里才舒坦了许多。
漂亮姑娘总是如此，烦恼于人家喜欢，又不想人家不喜欢。
“同样，我也是，若我天定姻缘便是你，我也会尽量逃开。”
“如此来说，这次推算是对是错？那原本的天定被我躲过，又何来天定一说。”
最后她盖棺定论道：“什么天定姻缘，不过是为相互倾慕找的借口。”
苏异点点头，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他与顾意相见或许是缘分使然，但两人心思还是只有各自知晓，谁也左右不了。
“贫道不善推演之道，姑娘说的应该是对的。”
事到如今，他该伪装的身份还是要伪装下去的，即便袁絮已经全然看出，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回应。
好在袁絮似乎只要见他服软就好，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只是有些得意的对他扬了扬下巴。
配着那张有些僵硬的面庞，却透露出一骨子的怪异，苏异看了一眼便立即避开目光。
两人小小的言语交谈本该到此结束，或许是此刻无趣，他们旁边桌的男子却忽然插嘴道：
“有些人，只是遇见便难以自拔，既然相遇是天意，那两人自然便是天定。”
袁絮不知这人来历，也懒得与一个路人争辩，只是小声道：“才见几次，能有多难以自拔？”
青衫男子提起小二刚送来的美酒，就着酒壶便喝了一大口，也不分辨。
台上的少女此刻似乎陷入了纠结，自言自语了好一阵，而四周却多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少女回过神来，看着这涌来的雾气道：“也罢，便借这雾气试试。”
只见她挥动衣袖，慢慢退入雾气中，脚上的伤似乎并不影响她行走。
书生幽幽转醒，眼前已是大雾弥漫，他四处张望，左右看不见少女身影，登时便有些急了。
在林中大喊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在云雾之中寻找着。
台上的另一侧，少女出现，自语道：“他是外乡人，不熟悉山路，这边虽有林子，但地势平坦，他大约不会再跌倒。”
“借助这大雾与树林试一试，方才我胡乱走了千步，他若能在一炷...两柱香之内寻到我，便证明这是天定的缘分。”
苏异看到此处，轻轻摇了摇头道：“此处倒是有些潦草了。”
也不知是不是袁絮有意想和他作对，反驳道：“哪里潦草了？是你不懂其中故事罢了。”
苏异奇道：“听袁姑娘的意思，似乎你对这故事有所了解。”
“听人讲过些。”
袁絮略带惆怅的说了一句，随即望向苏异，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怀好意道：
“要我讲给你么，提前知道了结局可就不好看了。”
苏异笑笑：“姑娘话说了一半，此时好奇，贫道更加难受，姑娘但讲无妨。”
先是指了指台上独白的少女，袁絮道：“你若看到后面，便能知道，这女子其实是翠仙山的山灵。”
“山灵？”苏异不解。
“你就当做是陛下敕封的山鬼便好，是此地百姓爱用的说法。”
袁絮接着道：“这山灵天生便有卜算之能，可趋吉避凶。”
“一日福至心灵，算出自己的天定姻缘就在此时出现，因此便在山中装伤等候。”
“她为了不露出破绽，便封禁了自己的大半术法神力，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
“可是天生卜算的本能犹在，所以才会有此举，雾中寻人对旁人而言是潦草，对她而言却是最有用的法子。”
苏异望向台上，那儒生果然如预料一般找到了女子。
儒生有些责怪少女不该乱跑，那少女却只是看着他发笑。
“后来呢。”苏异问道。
袁絮诧异道：“什么后来？你还要继续听我说？”
苏异笑着解释道：“我与旁人不一样，有时不介意先知晓了故事再来看人演绎，反而会看的更投入些，袁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与我先讲讲。”
这终究是一场演出，其中自然不能全然是两人相见对话的场景，还有许多各自的言语，和体态上的呈现。
加之袁絮也知道这故事大致脉络，少看两眼也不打紧，便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苏异讲了讲。
说起来其实有些恶俗，这次迷雾相会之后，便是两人情愫更深，但却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分别前少女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儒生胸口，跟儒生说：“这便是我的心，我心在你身上，你从长安回来，记得来寻我。”
儒生低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当是少女情话，满嘴答应。
可他不知，那叶子真的存在，只是潜进他心里，与其心脉连成一片。
翠仙山灵将自己的灵心赠与他，庇佑他一切顺遂。
书生答应少女半年后便回来见她，禀告过家里后就把她迎娶过门。
化身少女的翠仙山灵满心欢喜的等待着。
半年时间须臾而过，她未等到那儒生，只想着他是有事耽搁了。
又是半年他仍然未来，少女有些焦急。
最终，少女只等到了一封他托人送来的信。
大致意思便是，他在长安这些年，见识了长安何是其壮观，以及形形色色的各类人，早就快将过往全然忘记。
最近忽然想起当年山间的承诺，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无知，未见过大城繁华，世间兴旺，才轻易许下诺言。
现今他在长安已然娶妻，想叫她这山间女子莫要再想着当年玩笑言语。
若到长安，他必然好生招待对方。
苏异听到此处皱了皱眉：“未免太过恶俗了。”
袁絮翻了个白眼道：“还有更恶俗的，事实上那在这故事中那男子并无背叛，只是在长安得罪了权贵。”
“先是被圈禁在长安中，出不得城，后又躲避不过，身死在即，于是才想法子给翠仙山灵去了这封信，只是怕她伤心。”
苏异想了片刻道：“翠仙摘叶，所谓摘叶便是她将灵心所化的叶子摘下，给了那儒生。”
袁絮摇摇头：“摘叶共有两次，你说的是第一次。”
“那书生死后，也不知是不是那权贵良心发现，竟然遣人要将他的棺木送回家中。”
“走了也是这条小路，自然便路过了翠仙山。”
“日渐憔悴的翠仙山灵感应到自己的灵心，以为是儒生回来，想去跟他要个说法。”
“却发现那是他的棺木，于是将叶片从书生心间摘出。”
“这叶片就在儒生心中，竟然承载了许多他入长安之后的回忆与想法。”
“翠仙山灵知晓后自然承受不住，便将书生的尸身抢去，从此不知所终。”
苏异轻轻敲了敲桌面，心中还是觉得这个故事似乎并不如何的流畅。
若是作为演绎的戏文或许差不多，若是作为真事...
随即他笑着摇了摇头，这本身便是店中准备的余兴节目，自己也是有些魔怔了。
台上正演到那女子的苦苦等待，苏异不由赞叹，这些扮演之人却很是不错，演的都很生动。
心中想着若是能有个更好的本子便好了，这翠仙摘叶的故事，还是有些差了。
但转念一想这是何地，也便释怀了，反正也不会有人专程来看，准备些翠仙山本地的故事，也算得体。
台上女子正要读那儒生写来的假信件，客栈大门处却传来一阵门扉被踹开的巨响。
下一刻一个长发独眼的男子从门外走入，看了一眼中央有些愣住的女子，大笑道：“继续演你的便是，小娘子长得不错，一会儿记得来和老子喝一杯！”
台上女子重新开始诵读信件，只是带了几分恐惧的哭腔。
接着他环视一圈，在看到那华贵服饰的中年男子时微微一停，略带抱歉的拱了拱手。
随后看向苏异他们这边，仅剩的独眼中似有血色光芒闪过。
他大步走了过来，旁边桌上的两个男子都豁然站起。
“哈哈哈，老三老五，站起来做什么，是不是没想到在此地还能见到大哥啊！”
独眼男子大笑着走来，丝毫不顾及场中表演。
走到桌边坐下，指了指台上道：“老三，你来这儿是因为看上了她么，你喜欢就跟大哥说，大哥给你想办法。”
“大哥这些年自问对你不错，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体谅大哥。”
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道：“你若觉得有把握从大哥手里跑了，你就试试，要是没把握，就安静坐下，大哥陪你看完，咱们兄弟俩慢慢谈。”
青衫男子闻言思索一阵，拖着身边的肥胖男子一同坐下。
袁絮对苏异小声道：“董兴儒呢？”
苏异也有些奇怪，他刚才说独自不舒服，即便如厕也又些太久了。
袁絮沾了些水，在桌上写了个七，又写了一三五几个数。
苏异点点头，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声道：“回？”
“一时半会儿没事。”袁絮的声音在苏异脑海中响起，周遭却无声音。
诧异的看向对方，却听脑中再度传来袁絮的声音：“道门元神印心的手段，你不会？”
苏异做了个拱手的姿势，示意求饶。
袁絮道：“下一幕便是摘叶，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冲突，看完再走也不显得唐突，你看其他人也是这样。”
抬头看看四周，那独眼男子并未遮掩，声音极大，他们的身份自然藏不住。
除了那衣着华贵的中年，其余人都是面有惧色，想走又不敢走。
场中亮光忽然全部消失，按照袁絮所说，接下来那女子便会从天而降，从一具棺木之中摘出叶片。
苏异静静等待着，据说这是其中最精彩的一部分。
顶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忽然光芒大亮，将他眼睛晃得生疼。
隐约中他看到了一个...不！是两个人！
那身影是...董兴儒，他手中拿着的竟是自己的‘青冥’，而刀身上还串着一个人！
独眼男子愤怒的怒吼响彻在众人耳边。
“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