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气歌
此方世界的儒学，与苏异前世多有相似，儒圣立学后，儒道经久不衰，又诞生出许多可以称圣的存在。
其中有一位被公认为是儒圣之下第一，被尊称为亚圣，他不仅在儒圣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儒家理念，更在其后提出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说法，对后世儒家及儒道修炼影响深远。
在前世之中，儒家也有一位亚圣与之生平理念极为相似，也提出过“浩然之气”，而若论及对“浩然气”的认识，自亚圣之后的数代文人儒士，万千文章诗作，只怕无人能出文丞相的《正气歌》之右。
苏异初来时便发现这浩然之气在这个修行的世界中另有妙用，儒家学子在五品之后，便可以自身才气结合对儒学的认知在体内诞生‘浩然正气’，不仅可以以气御风，诗文杀人，更对妖魔邪祟有极强的克制，不惹外物除却心魔，堪为儒家立身之本。
他也曾想过以《正气歌》立志，所成就异象必定声势惊人，更有可能在五品之前便诞生浩然正气，于儒家一脉领先一步。
只是觉得自己当时对儒家意理领悟尚浅，怕辱没了文丞相这篇旷世诗文，同时存了修行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心思，最终才退而求其次，诞生了‘百舸争流’的异象。
这些年他深受元神病症的折磨，在苏府老宅中痛苦挣扎，仍不敢忘记老师嘱咐，每日读书写文，才勉强窥得一丝当年文丞相被囚北地的心境，几月前一挥而就将这篇文字默写而出。
只是诗中还有许多句子不适宜出现，因此并未将全诗写完，取了序言与前四句，算做了一篇文章。
他文心碎裂，才气不显，文章再好也只如废纸一般，因此没有留存，而是交给了丫鬟小鱼叫她随意处理。
潮水逼近，韩薪铭句句吟诵，身侧异象轮转迭代，依这速度，这山水相逢之时便是他立志完成，文心异象彻底散发之时。
以《正气歌》所成异象，声势之盛定然远在自己当年之上，届时整个平陵县甚至渭水郡，都会知道他韩薪铭是如何了不起的绝世大才，而议论之间也少不免拿自己比较，加之他如今便在场，更会生出不少“苏异如何颓败，韩薪铭如何得意”的故事。
可惜，怕是不能如他所愿。
“小鱼，我之前写的那些文稿你都怎么处置了？”
苏异把小鱼招到身前，有些好奇的低声问道。
小鱼微微一愣，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一字一句意图如此明显，定是这韩薪铭提前安排的，他这分明是要踩着少爷过去的名声成就自己，少爷怎么还在关心什么文稿？
心里虽急，却也知道这些话不能说出来，否则倒显得她和少爷小家子气，蹲下身子好叫少爷不用仰视自己，有些闷闷不乐的回答道：“少爷说过，那些文章没用，也不好给人看，我烧了。”
“烧了？”苏异诧异道：“全烧了？”
小鱼略做思量：“不是全部，家中没什么银钱进账，赵先生虽常接济，但我想着少爷不爱收人家那么多人情，便不是次次都接，那些书稿烧前我都会先给东街杂铺的伙计看一遍，这两年里杂铺收走过两三篇。”
苏异微微点头，杂铺的伙计见识不多，于儒道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没有才气便不是什么好文章，收走的那两三篇只怕中间也少不了小鱼的软磨硬泡，韩薪铭可能便是在那杂铺中捡的漏。
苏家当年被屠，许多银钱也被劫走，并无什么家底，自己已然废掉，有生财的法子也施展不出，这些年都是小鱼在外奔波，未曾少了自己吃穿。
想想小鱼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那伙计肯出些银钱，还顾及着自己不爱欠人情的性子，苏异抬手摸了摸小鱼的头顶：“小鱼，跟着这样的我很苦吧。”
小鱼微怔，恍惚间回到那个寒风凌冽的凄苦冬日，才讨来的半个馒头被几个混混踩在脚下，一个中年文士出现赶走了那群混混，文士身后那个面色惨白不停咳血的少年，也是像现在这样温和的抚摸着她的头顶，递给她一整个烧饼：“我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你愿意么，有饭吃。”
那时的小鱼疯狂点头，有饭吃，比什么都重要。
少年笑道：“我叫苏异，你可能要照顾到我死，别担心，我应该活不了多久。”
还是乞儿的小鱼啃着烧饼用力点头。
回过神来的小鱼望着苏异有些愧疚的神色，突然笑颜如花：“不苦的，少爷长命百岁。”
少女含笑祝福总是最有用的。
……
主仆二人交谈之间，韩薪铭的立志也来到最关键的时刻，以苏异所默写的不完整《正气歌》而言，先论七种酷烈阴郁之气，历经其中艰难，随后笔锋急转，直言“彼气有气，吾气有一，以一敌气，吾何患焉。”以滔天正气平人间诸多苦难，文末对‘浩然之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解析，便是文气最恢宏盛大之时，也该是韩薪铭立志到达顶峰，真正的文心异象诞生之时。
韩薪铭周身交替变化的异象陡然消失，只听他朗声道：“亚圣曰：‘吾善养吾浩然气’！”
北方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宏大的钟声，不仅在耳边，更在众人的心间响起。
“是长安的学宫浩然钟，直用圣人之言，韩薪铭的文章惊动了学宫！”
“此等文章，学宫定会来人，说不定如当年的苏异一般免试进入学宫。”
“苏异当年虽然年岁更小，可他却没有引动浩然钟，如何能与韩薪铭相比！”
苏异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韩薪铭强忍心中欢喜，调动浑身才气，伴随着浪潮临崖，大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天空之中山河骤现，如一副画卷被缓缓展开，星辰闪烁照耀万里江山，儒圣携弟子行走，亚圣坐而著书，儒家凡可叫出名字的圣人与赫赫有名的大儒，尽皆出现在此画卷之中！
文心异象，诸圣普世！
此刻画卷只有数丈，仅有崖边之人能瞧见。
只要他以文心回应于天地，言明此文章即为他立志之文，不论是他自己书写，还是他人文章，只需作此文章之人不出言反驳，异象便可彻底融入文心，以文心映射周遭，到时候平陵县甚至整个渭水郡都有可能看到自己的意气风发与磅礴异象！
况且此文无主，自己也是在一家杂店之中偶然发现，所用纸张一般，不似古物，但书法上称，文章更是绝佳，其上无半点儒家中人的才气，想来写作之人虽有才华却未入儒道，能将这等文章遗落在那样一个小店之中，要么是作者不在意，要么这作者已不在人世。
那么，便无人可以阻止自己！
苏异当年所显化的异象，也不过是百条大船凌空，他立于船首而已。
如今自己这异象，怕是要与儒圣同游，与诸圣共立。
苏异不会再是自己的心魔，自己将一飞冲天，入学宫，成大儒，流芳百世，将苏异彻底忘在脑后！
想到此处，他心间滚烫，指尖凝出一点文心光芒，指着空中诸圣临世的画卷放声道：“儒家弟子韩薪铭，以此浩然正气之文为我立志文章，望我儒家历代圣贤与学宫共鉴！”
作为儒家弟子，他不敢说这文章是他所写，诸圣即便已经故去他也不敢欺骗，只是耍了个心眼，也未言明此文不是他写的，由人猜测。
大潮涌上，山水于此刻相逢，山崖被撞的轰然作响，无数雪白水花翻腾而起，半空中的画作在此情形下更显壮阔，其上几乎实质的气息不断凝聚，并非普通才气，而是更上一层的儒家浩然正气！
伴随着潮水击崖，画上浩然正气就要一涌而下，与画作一同涌入韩薪铭的文心。
崖下的浪潮声震的众人耳朵有些生疼，如同雷鸣炸响，兽群怒吼，似乎在为韩薪铭壮大声势。
而就在这片嘈杂的环境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微微抬起头，直视那副即将涌下的画卷，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我不同意！”
翻涌的浩然之气突然静止，那作势欲坠的画卷也停于半空。
正准备接受浩然正气洗礼与成就文心异象的韩薪铭，见此情景，面色猛然一滞。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下了，身后的苏异似乎说了什么，潮声太大自己没有听清。
“望我儒家历代圣贤与学宫共鉴！”
韩薪铭即刻又喊了一遍，可不论浩然正气还是画卷依旧毫无反应。
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苦等数月，万中无一的励志文章，山水相逢的景致，自己曾经的心魔苏异也在此，今日该万无一失，怎么会出问题？
方才苏异是不是说了什么，难道是他？
一时间韩薪铭心思百转千回，猛的转过身来，才气凝聚不散，望着端坐在他身后不远的苏异咬牙切齿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苏异目光不避，直直与他对视：“我说我不同意。”
不同意？他有什么不同意的，自己以文心起誓于诸圣与学宫，与他苏异何干，莫非是不同意自己压过他么？
山崖风大，加之潮水涌上更显阴冷，苏异轻咳两声，不紧不慢的继续道：“你以我的文章立志，我不同意。”
韩薪铭如遭雷击，脑中无数想法如浮光般划过，苏异在说什么？他的文章？自己无意之间得到，苦心研读几月的文章是他写的？绝无这种可能！
但紧接着，更大的恐慌便袭上了他的心头，以苏异当年的文才，若说沉寂两年之后能写出此文并非不可能，那文章上并无才气，苏异也碎了文心，而那间杂店也离苏家老宅并不远…
“我于四月前写出此文，那时正值盛夏，我久居老宅，宅中诸气纷杂，我心中苦闷便睡着了，有一文姓老者入梦而来，高声诵读此文，我醒来后便将此文默出。”
苏异不理会韩薪铭不断变化的脸色，自顾自的仰头朝着空中的画卷说道，似在解释这文章的来历。
他早年间做了不短时间的文抄公，两方世界毕竟不同，倒没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文丞相这篇文章立意太高，如今自己也不再能算儒家弟子，倒是不好堂而皇之的认下是自己写的，只能假借入梦之说。
离着近的几人听清的苏异所说，顿时低声议论起来。
“韩薪铭这篇惊世骇俗的立志之文乃是苏异所写！”
这个消息迅速的扩散开来，不消一会儿周边围观之人便尽数知晓，哗然一片。
以为苏异之后出现了更胜他的儒道天才，没想到能胜苏异的终归只有他自己，哪怕是文心破碎的他！
“不！不！苏异在说谎！这篇文章绝非他所写！”韩薪铭不愿相信，今日该是他得意之时！不该是如此！怎么又是苏异！怎么还是苏异。
空中画卷沉浮不定，似在判断苏异这话的真实性，此异象与儒家诸圣息息相关，自有些许灵智，可借圣人之力窥探过往，真假自然很快分明。
苏异朗声道：“诸位，我与韩薪铭恩怨不会波及在场之人，此文我会赠于老师，由老师收录，日后若有儒家弟子以此文立志，只来观潮书院需告知我老师赵春平大儒即可。”
众人大喜，这篇文章的立意声势方才已然见过，韩薪铭因是第一个以此文立志，异象更为广大，自己等人可能不如他，但也不会太差。
而韩薪铭，这异象他只看得见，却摸不着，只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片刻间，画卷似乎得出结论，微微震颤之后连同期间翻腾的浩然之气逐渐开始消散。
又是苏异，还是苏异，自己不该强留他！不该非想着当面压服他，否则他若不在场，也不会如此！
韩薪铭望着天空，感觉自己近乎窒息，突然一口逆血从口中喷出。
心魔盛大，文心黯淡！
韩薪铭不仅未能踏入四品，反而跌境。
苏异没有看吐血晕倒的韩薪铭，他的双眼此刻正死死的盯着那渐渐要消失的画卷。
他方才发现，自己在望向这幅诸圣普世的画卷时，那无时无刻不在增长的元神之力，竟在极速的消耗着。
左侧的瞳孔之中，画卷倒映其中，异常清晰。
眼白处一抹血色悄然出现，化作一枚血色链条，将画卷牢牢锁在他眸中！
与此同时崖边的诸圣普世画卷猛然消散。
苏异感觉眼眸剧痛，方才自己的元神之力，瞬间耗去不少。
眼眸深处，诸圣留存，正气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