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惠王(上)
- 《孟子》新解(全2册)
- 樊登
- 21115字
- 2024-07-17 10:26:13
义利之辩:学会站在更高维度看问题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shèng)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yàn)。[1]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林语堂曾说过:“现代青年人,应该多读《孟子》,常读《孟子》,年年再读《孟子》一遍(《万章》、《告子》、《尽心》诸篇最好)。孟子一生都是英俊之气,与青年人之立志淬砺工夫,是一种补剂。”
我也这样认为。
不管时代如何发展,国学经典《孟子》中蕴含的关于企业管理、人际关系、亲子教育、自身修养等方面的人生智慧依然值得我们每个人静下心来好好品读。
在书的开篇,孟子和梁惠王讨论了仁义和利益的话题,孟子也借此向梁惠王阐述了自己的施政理念。
人应该是无私的还是自私的?我们是应该追求仁义还是追求个人利益?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现实选择和难题,孟子在这篇里说了他的答案。
“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老人家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吧。”梁惠王一张口,就说了孟子最不喜欢的一个词,就是“利”。
梁惠王如此重利,孟子马上告诉梁惠王,满口都是“利”字的结局就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如果这个国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脑子里想的全是赚钱这件事,国家就危险了。
这让我想到了法国的路易十五,他曾说过一句话,“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路易十五骄奢淫逸,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管国家的存亡,把能够卖钱的东西全部拿来卖钱,最终导致国家摇摇欲坠。
同样,明朝的万历皇帝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走上了疯狂敛财的道路。本来整个国家都是他的,他不需要赚钱就可以享受生活,但他不满足于此,让矿监额外向百姓收取钱财,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这些历史都印证了孟子“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的观点。
为什么人们会如此注重利益呢?因为人们都有欲望,欲望越积越多,最终向利益转化了。就像孟子说的:“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
在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在国内拥有千辆战车的大夫;在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在国内拥有百辆战车的大夫。在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这些大夫拥有百辆战车,已经够多的了。
在我们看来,你分个百分之十,差不多了吧?不行,正因为你心中有着无限的欲望,这个欲望最终扩大成想要全部拿走才行。正所谓“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你永远把“义”字放在后边,把“利”放在第一位的话,你不全拿走,你就不会满足。
历史上有名的阳虎之乱,主角阳虎就是典型的百乘之家。阳虎不满足于家臣的地位,逼着季孙氏签订盟约,把权力让给他,又联合孟孙氏和叔孙氏的家臣,发动政变,把鲁国搞得一团糟。
在孟子看来,相比利益,一个人心中有仁义更重要。仁义是非常重要的。可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有一个人能完全做到注重仁义而轻视利益。义和利似乎是一对矛盾体。比如,管理一家公司,是放权多一点好,还是控制多一点好?教育孩子的时候,是宽松一点好,还是严厉一点好?仁义和利益就像天平的两端,到底孰轻孰重?看似是无解的问题,但我从刚刚读的一本书《解惑》中找到了答案。
书的作者是20世纪60年代一个非常著名的整体性思维的学者,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问题,一种叫汇聚性问题,一种叫发散性问题。
所谓汇聚性问题,比如我要造张桌子,最后造出来的桌子东方西方都差不多,因为它有一个答案。造一辆自行车,造一台电视机,也都如此。
所谓发散性问题,比如,假如你觉得教育孩子宽松些好,那应该宽松到什么程度?宽松到放任,肯定不行。如果你觉得领导一家公司放手更重要,那放手到什么程度呢?放手到完全不管,好像也不太行。所以你发现,发散性问题永远没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它只能是一个度的问题。
那怎么解决呢?在《解惑》中,作者E.F.舒马赫就说,任何两个需要平衡的观点,到最后要想解决问题,绝对不是简单地选择其中的一个,而是从更高的维度出发来解决问题,就是你怎么让矛盾中的各方变得更好。
当时的孟子看到了这层问题,才感叹说:“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如果一个人心中有仁,他是不可能把自己的父母扔在一边的;如果一个人心中有义,那么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国君放在自己的利益之后。也就是说,有仁义的约束,才不会让利益走向极端。
而当时的梁惠王根本意识不到这点,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别的,就是利。他觉得周围强敌环伺,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向秦国和齐国报仇。在梁惠王看来,孟子的主张“迂远而阔于事情”,离他要解决的问题太远了,所以他不感兴趣。
梁惠王也想不明白“这个利,我是留得多一点好,还是分给百姓多一点好,我该跟敌国打仗好,还是不打仗好”。这些问题在梁惠王看来非常难以解决,因为它们是无解的,是矛盾的。
其实,孟子的解决方案,才是真正有效的解决方案。即你要从更高维度让这个国家的人理解,什么叫作仁,什么叫作义。
所以,从更高维度来解决你眼下看起来非常棘手的事,调动大家的成长型思维,才是解决发散性问题的方案,这是本篇孟子带给我们的最重要启发。
注释
[1]餍:满足。
为师者:唤醒自尊,点亮价值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1],庶民子来。王在灵囿[2],麀(yōu)鹿攸伏[3]。麀鹿濯濯[4],白鸟鹤鹤[5]。王在灵沼,于(wū)牣(rèn)[6]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hé)[7]丧?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很多人喜欢考验人性,大概是认为人性总是往下走的,但孟子不同,他认为,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善根。而孟子所说的“人性善”,也是他所倡导的仁政最重要的基础。他坚信,每个人心中那颗善的种子是一定能够被点亮的。因此,无论面对多么顽劣的学生,孟子都不会轻易放弃。
在这一次会面中,孟子便以实际言行诠释了自己的教育观:为师者,最为重要的,便是唤醒自尊,点亮价值。
孟子再次见到梁惠王,一上来梁惠王就给孟子出了一道难题。这一回,梁惠王正“立于沼上”,望着鸿雁和鹿群。此时,梁惠王对孟子说的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贤者亦乐此乎?”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在问孟子,像你这样的贤良之士,难道也喜欢这些吗?这实际上是梁惠王应对孟子的一套“地趟拳”打法。他先把自己的身段放低——你看,我不讲仁义,你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那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你是好人,你怎么也喜欢这个呢?
他认为,我不贤,你贤,但你这个贤者别和我装,因为你这个贤者也喜欢玩,也喜欢娱乐,你也喜欢看鸿雁麋鹿、沙鸥翔集。
这让我想起做记者时,采访各行各业的人,他们最喜欢带我去打麻将,唱卡拉OK。和这个梁惠王一样,他们先把你拉进跟他们同样的环境中,然后说你也喜欢这个呀?!
在他们看来,贤与同乐是对立的关系——贤者不能与他们同乐,若是同乐便是不贤,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了。
对此,孟子又会做何回应呢?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就是说,只有真正的贤者才能够感受到这件事情的美好。如果你不是一个贤者,你都没法感受到站在这座池沼上的快乐。为什么呢?一个真正的贤者,是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景色的,他内心是能够放下的。放不下的人,看着那番景色,心都是乱的。
就像钱锺书先生所讲,你洗了一件衣服觉得很愉快,你喝了一杯茶觉得很愉快,并不是那件衣服和那杯茶给你带来了快乐,而是你心中无事。
这里,就完全展现出孟子为师者的发心——向上而非向下。
原本梁惠王想传达给孟子的是,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若不喜欢,干吗和我一起看呢?孟子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言论而生气,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去打压或是贬斥,而是先把他拉到与自己同样的高度。
接着,孟子开始引经据典。他引用了《诗经》和《尚书》中的内容,主要说的是什么呢?同样是动用了民力而坐拥灵台灵沼的君王,周文王与夏桀在百姓那里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文王时期,君愿与民同乐,所以老百姓修建灵台、灵沼就很积极,都踊跃地来帮他,完成后也发自内心地祝福文王,将建造的台、沼称作灵台、灵沼,为自己的国君有麋鹿鱼鳖高兴。周文王的公园,老百姓都能进来逛,所以大家很高兴。
而到了夏桀时期,状况便大不相同。大家都知道,每一个王朝的最后一个帝王,基本上形象都不太好,更别说与民同乐了。桀曾把自己比作太阳,他说我就是太阳,所以你们一定要被我照耀。而他的统治也是非常专制独裁的,不管人民死活。所以,百姓才会发出“时日害丧,予及汝偕亡”这样的声音,意思是“太阳”你什么时候才会死,你死了我和你一块儿死。老百姓想的都是与之同归于尽,盼着他灭亡。
所以,孟子此时又说:“民欲与之皆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像桀这样,虽然拥有了台池鸟兽,但百姓都想和他同归于尽,难道他可以独自享受这种快乐吗?
这里孟子已经给出了答案:你喜欢这个东西没有错,但是你得像周文王一样,如果你与民同乐,百姓也会爱你,他们也希望你过得好,这时候你的喜欢就没有任何错误,反倒是兴旺的先兆。
此时,孟子所做的,就是以唤醒自尊的方式点醒梁惠王。
从这里可以看到,孟子是很懂教育的良师,他知道,真正的教育,就是要发现他人身上的优点,并且把它不断放大,这也是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的智慧。
在我们的生活中,无论是作为家长,还是作为管理者,我看到很多人都是非常焦虑的,这是因为他们总是把眼光聚焦在孩子或是员工所犯的错误上。很多人咨询我,说自己的孩子其他方面都好,就是哪里怎么怎么不好。你看,他们总是把焦点放在错误上。这里,我想推荐一本书给大家——《自尊》。
我曾经讲过这本书。这本书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人的自尊会带来自律,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自律水平来自他的自尊水平。要想提高员工和孩子的自律水平,一定要想办法提高他的自尊水平。你得能够看到他身上的亮点,并且激发他,让他能够感受到,他其实有机会做得更好,他有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当然,有时候,孩子或者员工可能真的很“难缠”,不好管理,就像这个梁惠王,想把孟子从贤者的位置上拉下来。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向孟子学习。面对梁惠王这个有点难缠的学生,他选择了向上看,先把他拉回和自己同样的高度,再去发现并肯定他的优点,告诉他怎么做可以做得更好,甚至给出了可以参考学习的范例。
这便是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的,作为教育者或者管理者,我们要懂得发现孩子和员工身上的闪光点,这是非常重要的。
注释
[1]亟:急,快速,迅速。
[2]囿:园林。
[3]麀鹿:母鹿;攸伏:攸,即所,东汉赵岐注:“安其所而伏,不惊动也。”
[4]濯濯:肥胖有光泽的样子。
[5]鹤鹤:《诗经》作翯,羽毛白而有光泽的样子。
[6]于牣:于,语气词,无意义;牣,满。
[7]害:何时。
王无罪岁:遇到不如意,多反省自身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1]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shēng)食也。数(cù)罟(gǔ)[2]不入洿(wū)[3]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zhì)[4]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xiáng)序[5]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6]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wàng)[7]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piǎo)[8]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世间有两件事最难,一是把你的想法塞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转移到你的口袋。
孟子就在做着第一件事,他要把自己对王道的理解说给梁惠王听,并且希望梁惠王能够听进去、做起来。遗憾的是梁惠王不仅有自己的想法,对待孟子的态度也不够重视。直到跟孟子打了两次交道后,梁惠王才意识孟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开始正视孟子的观点,跟他认真请教问题。
梁惠王有一个困扰他多时的疑惑,那就是:“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梁惠王认为他是一个用心治国的君主,要是河内的百姓遭灾了,他就把百姓转移到河东,还拿河东的粮食到河内救灾。反之,河东有难,他也会如此操作。但是,让梁惠王费解的是,隔壁赵国和齐国的君主,都没有他这般用心,但他们国家的人口不见减少,而自己国家的人口也不见增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战国时期,人口数量是衡量一个国家强大与否的重要标准,因为人是劳动力,是财富的来源,而且人口可以自由流动,哪个国家好,人口就流动到哪个国家。梁惠王觉得他是一代明君,百姓一定都会来到他的国家,事实却并非如此。
对此,孟子一眼就看出了梁惠王的问题所在。
他是这么回答梁惠王的:“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既然梁惠王喜欢打仗,那孟子就用战争中发生的事给他讲道理。
战场上兵刃相见,稍不留神,命就没了。当战鼓敲响,两军对垒时,有士兵就怕死了,为了尽快逃命,就把沉重的铠甲一扔,赶紧跑路。有些人跑出去五十步,就会嘲笑那些跑出去一百步的士兵,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算勇敢,而那些跑得远的人,才是懦夫和逃兵。这就是我们熟知的“五十步笑百步”。
梁惠王对临阵脱逃的士兵一律严惩,他不管你是跑出去五十步还是一百步,只要你逃跑了,就要重罚。但秦国的做法不一样。士兵逃跑二十步、五十步,或者一百步,惩罚是不同的。
对此,梁惠王认为自己是对的,跑出去五十步的人是没有资格和立场嘲笑跑百步的人的。因为大家的行为本质相同,结果一致。
孟子用了三句话,进一步剖析梁惠王提的问题:为什么他是仁君,国家人口却不比别的国家多?
第一句是“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这话跟《论语》中的“使民以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身为一国之君,要让百姓顺应天时。比如到农忙的时候,百姓要忙着播种施肥除草,你就不能大兴土木,把百姓安排去修王宫、建城池。你违背自然规律,导致老百姓没法好好种地,全国百姓吃什么?用什么?所以,按照自然节气,让百姓安心务农,才能保证百姓衣食无忧。
第二句是“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这个“罟”字是渔网的意思,数罟就是细密的渔网。这种网很厉害,能把大鱼小鱼一锅端,属于毁灭性的网鱼法。所以孟子说,别把特别细密的网撒进深水中,给小鱼留条活路,这样鱼虾蟹鳖可以生生不息,让人们一直有的吃。
第三句是“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按照树木生长的规律,择时砍伐,不要乱砍滥伐,森林才会永葆青葱,源源不断地供应木材。
说实话,我很欣赏孟子的这个观点,这跟我们现代社会倡导的生态环保理念不谋而合。
这样做带来的一个结果是“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百姓活着有饭吃,死了能安葬,这样就了无遗憾了。孟子告诉梁惠王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百姓不担心生死,能安心生活了,这就是君主实行王道的开始。
总结一下,孟子想灌输给梁惠王的王道思想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孟子的理念,颇具世外桃源的意味。
他心中理想国的标准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姓每家都有五亩田地,种桑养蚕,养鸡养猪,五十岁时,人人可以穿绸缎衣帛,七十岁能大口吃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家里田地多的,能好好打理,不荒废田地,家有七八口人,人人能吃饱饭。
通过这些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孟子就是希望梁惠王能够做好那些接地气的事,踏踏实实为百姓谋福利。对百姓而言,吃饱穿暖,家人和睦,兄友弟恭,子女孝顺,老有所养,就是最幸福的人生。
孟子的价值观就是这么朴素,所以他会劝说梁惠王,治国要选择好努力的方向,方向不对,努力白费。
还有一点就是“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作为一国之君,要有担当。要是国家治理不好,百姓过不上好日子,这个责任在君主,不要把责任推卸给自然环境。梁惠王自我感觉很好,觉得自己做得比其他国君好,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如果梁惠王治国的方向不是让百姓吃好穿好,老有所依,其他国家的百姓凭什么来投奔你呢?
说到这里,我想到最近几年,身边很多开公司的创业者,一直在抱怨经济大环境不好,导致生意不好做。诚然,外部环境的确会影响公司运营,但他们的思维方式是先从外部找原因,鲜少反思自身。毕竟,大环境再不好,每个行业依然有做得好的企业。危机来临,是危险,也是机遇,就看我们如何应对。作为企业管理者,你要明白根本原因在哪里,多从自身找原因。
这也是孟子希望梁惠王可以领悟到的一个常识:百姓渴望的生活就是吃饱穿暖,一家人齐齐整整。作为君主,总是发动战争,不停折腾,哪个老百姓喜欢在战火纷飞中讨生活呢?
这是治国的常识,也是仁君应该努力的方向。
咱们个人做事也要选对方向,再付诸努力。当结果不如意时,多反省自己,少怨天尤人,这才是成事的根本。
注释
[1]直:只是。
[2]数罟:数,细密;罟,渔网。
[3]洿:三国魏张揖《广雅·释诂》云:“洿,深也。”
[4]鸡豚狗彘:豚,小猪;彘,大猪。
[5]庠序:学校。
[6]颁白:头发花白,也作“斑白”。
[7]王:以仁德的政治统一天下。
[8]饿莩:莩同殍,饿死的人。
仁者无敌:管理国家,比武力更重要的是人心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1]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tǐng)[2]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wū)[3]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梁惠王曰:“晋国[4],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5];西丧地于秦七百里[6];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xǐ)[7]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nòu)[8],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很多管理者都抱怨,管理真难。因为管理表面上是管事,实际上是管人,但人是复杂的生物,所以,管理很难。孟子在这个篇章里和梁惠王讨论的就是管理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相信会对所有管理者有所启示。
孟子和梁惠王几次交锋,梁惠王意识到孟子说话很在理,开始愿意听孟子讲话。这次,孟子也一改往日灌输观点的方式,连用两个反问句,引导梁惠王意识到自己施政的问题所在。
第一句,孟子问道:“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孟子说,你用一根棍子把人打死了,和你用一把刀把人杀了,有区别吗?梁惠王回答说没有。
第二句,孟子又问:“以刃与政,有以异乎?”孟子说,你用刀杀人,和你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又回答说没有。
孟子层层递进,就是为了让梁惠王承认用政治也能杀人。
接下来,孟子说了一段非常有名的话:“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意思是,你的厨房里有大量的肥肉,你的马厩里有大量的肥马,你们家的牲口都吃得很好,可是,老百姓一看就没吃饱,浑身浮肿,路上也多是饿死的人。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紧接着孟子又向梁惠王发出灵魂拷问,梁惠王你所做的事情就是带着畜生在吃人哪,你觉得做这样的国君你心安吗?
不得不说孟子很聪明,这一连串的问题,就是先让梁惠王自己承认用政治杀人也是杀人,然后又摆出事实告诉梁惠王你已经这样做了。然后,孟子又引用孔子说的一个词“始作俑者”,是说殷商时期,如果一个国君或者一个大夫死了,那他喜欢的妃子、小妾、侍从,都会一块儿被埋葬,也就是用活人去殉葬,听起来挺惨无人道的。后来,有人用陶俑代替活人埋在墓里,按理说这是一个进步,但孔子觉得这样依旧很残忍。
孟子说这段话,意思是孔子连模仿人的样子殉葬都不忍心,你梁惠王怎么能真的让老百姓饿死呢?孟子再次让梁惠王意识到他用政治杀人有多残忍。
这让我想起我曾讲过的一本书,叫作《经济学的思维方式》,这是美国芝加哥学派著名经济学家托马斯·索维尔的书。书中有一个观点: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饥荒,没有一个来自战争和灾难,而是全部来自管制。
也就是说,打仗打得再厉害,只要管理者允许做小买卖的人贩卖粮食,那么商贩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人们就一定能够吃到东西,绝不会饿死。而一旦管理者进行严格管制,把这些做小买卖的人全部杀了,结果就会有大批的人饿死。
这和孟子的观点如出一辙,用政治杀人可能比用刀棍杀人更可恶。这次,梁惠王没有反驳孟子,而是把孟子当成自己人,向孟子诉说了自己的苦衷。
梁惠王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东败于齐”,说的是马陵之战,魏国为了补偿在桂陵之战中的损失攻打韩国,后齐国出兵攻魏救韩,魏国又转将兵锋指向齐军。庞涓作为魏国的将军跟齐国的孙膑打了一仗,结果,庞涓中计死于树下,然后梁惠王的长子太子申也被抓了,后来也死了。
“西丧地于秦七百里”,是说秦国和魏国争夺河西之战。魏国的商鞅因为没受重用,跑到秦国去,又带着兵回来攻打魏国,还把梁惠王的弟弟公子卬俘虏了。最后,梁惠王割让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辱于楚”是说魏国在南边跟楚国打仗,丢了八座城池。
梁惠王说,你看,我作为一国之君,我于地、于人、于精神,都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孟子你这么厉害的人,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我报仇。如此看来,梁惠王已经对孟子信任有加了,不仅倾吐苦恼,还开始主动向孟子寻求报仇雪恨的良方。
孟子告诉梁惠王,“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就是说,只要你有方圆一百里的一小块地方,你都有可能王天下,你不要觉得自己的资源不够。就像周朝兴起时,岐山才多大点地儿,而且是与游牧民族混居,还到处被人赶着跑来跑去,最后竟然能够建立周朝。
孟子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梁惠王在不靠资源的情况下,如何做才能王天下。“王如施仁政于民”,如果你将我所说的仁政用在老百姓身上,你就能成为天下之王。
你看,梁惠王最关心的是打仗和报仇,而孟子告诉梁惠王,你不要总想着报仇,要想着如何让老百姓把日子过好,并说出了具体的办法:“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用今天的话说,不外乎物质生产和精神文明两手抓。物质生产上,你要把法令变得简单一点,税收得少一点,耕地的时候,耕得深一点,除草的时候,除得勤快一点。精神文明上,你可以学点儒家的东西。成年人在闲暇时,能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在家里侍奉父兄,出门服侍尊长。这样你就算给老百姓一人发一根木棍,都能够打败秦、楚的坚甲利兵。
接下来,孟子又进一步解释原因。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因为与你打仗的国家的人种不好地,吃不上饭,也没法奉养自己的父母,百姓受冻挨饿,兄弟妻子离散。他们身陷深重苦难中,如果你带兵征讨,谁又能抵抗得了。
“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这里出现一个成语,叫“仁者无敌”,意思是,一个人真的打心里做到仁,施行仁政,天下便没有敌手。
总之,这一段对话是孟子劝说梁惠王做一个仁君,不要打仗,不要用武力解决问题,而是要靠仁政收买人心。
这是孟子的想法,我的理解是:孟子认为,从短期来看,用武力治理国家也许有效;但从长期看,用仁政让老百姓过上美好的生活才是根本之策。
回到开篇那个问题,在我看来,管理之所以难,关键在于人性的不可捉摸。
我们也常问,制度和人心哪个更重要?孟子和梁惠王的对话告诉我们,制度用来约束人的行为当然没错,但用仁政笼络人心远比用严苛的制度控制人心更有效。这放在今天,无论在管理国家还是管理公司上都适用。
注释
[1]安:乐意。
[2]梃:棍棒。
[3]恶:同乌,疑问代词,哪,何。
[4]魏、赵、韩三家分晋代表了战国时代的开始。晋为春秋时期的超级大国,魏国继承了晋国的精华部分,在梁惠王的祖父魏文侯时期,魏国国力大增,一度称霸。这里的晋国指的是魏国。
[5]齐魏马陵之战,魏军大败,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死。
[6]秦以商鞅为将攻魏国,魏战败失地,公子卬被俘。
[7]洒:洒同洗。
[8]易耨:易,清王引之《经义述闻》解释,疾也,速也。耨,除草。
定于一:你的价值观是怎样,你的行为便是怎样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yù)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cù)然问曰:‘天下恶(wū)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1]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2]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价值观决定行为,行为决定结局。意思就是,价值观支配着我们的行为,也决定着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进而影响着我们得到什么样的结局。那什么样的价值观才是正确的价值观,才能指导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呢?孟子在这一篇里告诉了我们他的答案。
梁惠王去世,他的儿子梁襄王继位。孟子见了梁襄王,可孟子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这是孟子对梁襄王的评价。孟子觉得梁襄王这人看起来不像个国君,因为你跟他近一点说话,发现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孟子认为要当好一个国君,你不能什么都不在乎,你得如履薄冰,时刻谨慎小心才行。
显然,孟子不喜欢这个新国君,这里也把孟子善于观察人的特点体现了出来。而两人接下来的对话,更像是一种博弈,孟子在观察这个新国君,梁襄王也在考验孟子。
“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梁襄王猛然间问了孟子一个问题:“怎么才能平定天下?”于是,孟子说了这篇最核心的一句话“定于一”,意思是,只有统一才能安定。
“孰能一之?”梁襄王又问:“谁能够统一天下呢?”孟子回答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里的“不嗜杀人者”,并不是说不杀人的人,而是说不以杀人为乐的人。
在孟子看来,因为打仗不得已杀人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以杀人为乐。孟子说的这句话,在当时所有的君王听来,大概是个笑话。因为每个君王都知道,想要扩张地盘,就要杀死尽量多的人。所以君王都在搞军备竞赛,在努力征兵讨伐。但是孟子竟然说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平定天下。
梁襄王当然也无法理解,所以他问“孰能与之”,就是说,谁能跟着不喜欢杀人的人呢?在梁襄王看来,不喜欢杀人的人就代表着没有能力,镇不住人,那别人怎么能心甘情愿跟着你呢。
孟子又坚定地说“天下莫不与也”。不喜欢杀人的人,天下人都愿意跟着他。孟子接着又用了一个比喻阐明为什么不以杀人为乐的人能统一天下。
“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意思是,梁襄王你知道地里的禾苗吗?七八月份如果不下雨,禾苗就都枯槁了。但如果此时天上突然涌起一团团的乌云,大暴雨下来了,禾苗一下子就缓过来,开始往上长。禾苗遇到大雨就会向上生长,请问谁能阻挡得了呢?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意思是,今天天下的这些国君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仰望他,纷纷跑来归附,就像瀑布流下来一样,这种充沛的力量谁能够阻挡呢?
孟子用这个比喻就是想告诉梁襄王,人心所向,如久旱逢甘霖。禾苗遇到大雨自然生长无法阻挡。同样,老百姓也会自愿跟着不嗜杀的国君。
这里有人可能会反驳,孟子说得不对吧,你看秦始皇统一六国,靠的不就是杀人吗?
但我的理解是,秦始皇虽然靠武力统一了六国,但他却没有守住辛苦打下的江山。秦始皇想让百姓臣服,下令把民间的私有兵器全部收缴上来,还把和他意见不同的书全部烧毁,最终却因为没有得到民心,仅仅过了十几年,秦朝就灭亡了。
而你看汉朝,从刘邦建立汉朝开始,所有的斗争基本都局限在宫廷内,对老百姓的影响很小。到文帝和景帝的时候,也不怎么打仗了,而是让老百姓休养生息,国家变得更加富庶繁荣,出现了被后人称颂的文景之治,汉朝(西汉)国祚也持续了两百多年。
所以,不用武力统治天下,而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孟子说的“定于一”的内涵。
我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法则,一种叫作社会法则,一种叫作自然法则。社会法则就是我把你打败了,你被我占领了。自然法则就是我春天播下了种子,不断呵护它,给它浇水、施肥,到了秋天才能收获。万事万物自然生长,自然消亡,就是遵从自然法则。
从短期看,似乎总是社会法则在起作用,但是从长期看,一定是自然法则在起作用。
我也推荐读者听一下我讲的《世界观》那本书。你会发现先进的世界观替代落后的世界观,永远都是摧枯拉朽之势。
在牛顿之前,宗教的世界观是多么强大,人们对于各种奇怪法术的追求是多么执着。可当牛顿出现以后,科学开始在世界上以无法阻挡之势传播。同样,先进的价值观快速替代腐朽落后的价值观也是无法阻挡的。
孟子在这里的观点是,作为领导者,当所有人都认为打仗杀人才能统一天下时,只有你能意识到要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大家才会归顺你。这就是先进的价值观。
不断修正自己的价值观,用先进的价值观取代落后的价值观,这便是我从这一篇悟出的道理。
注释
[1]油然:自然地,不由得,充沛的样子。
[2]浡然:兴起貌,物体站立起来的样子。
君子远庖厨:学会修炼心性,把善念放大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hé)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1]。’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hú sù)[2],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3]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biǎn)[4]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仁政一直是孟子对每个君王倡导的施政理念。在孟子看来,一个人只有存善念、行善事,才能做到仁政。换句话说,孟子觉得能够施行仁政的人一定是有善根的人。
在本篇,孟子离开魏国,来到齐国,见到了齐宣王,两人讨论的就是善念的问题。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一见到孟子就问,齐桓公、晋文公的事你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大家都知道,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五霸中非常重要的两位,他们靠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九合诸侯。齐宣王想听听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想学习一下治理国家的方法,也可以理解。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怎料孟子却说,孔子的徒子徒孙从来不说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所以他们的事没有传至后代,我也没有听说过。
其实这里孟子是在装糊涂,孟子假装没听说过,是因为齐桓公、晋文公施行的这些穷兵黩武的治国政策,与孟子提倡的仁政背道而驰。
接下来孟子说:“无以,则王乎?”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说说用道德来统一天下的王道吧。孟子的意思是,你齐宣王不就是想学习怎么治理国家嘛,你别走霸道路线了,你听听我给你支的着儿,咱们走王道路线。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说:“你能够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推行王道,就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了。”
也许有人会问,孟子怎么知道齐宣王就能走王道路线呢?其实孟子很有智慧,他之所以给齐宣王讲王道,是因为孟子曾听说过一件事,觉得齐宣王内心充满仁慈。
接下来,孟子就和齐宣王讲了他听说的这件事。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
说有一天,齐宣王正坐在殿堂上,看见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旁边经过,得知这头牛即将被杀死。把牛的血喷在钟上,这叫衅钟,是一种祭祀仪式。齐宣王看到这头牛在发抖,觉得它又没做什么坏事,就要把它杀死,太残忍,但祭祀不能废,那就把牛换成羊杀了就行了。
这在咱们看来,好像有点讽刺,杀牛和杀羊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杀生吗?要不说孟子是高人呢,他从这件事里看出了我们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心足以王矣。”孟子说,齐宣王你有用羊来换牛这个心就足够王天下了。孟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当时老百姓都不太理解齐宣王。“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老百姓都以为齐宣王是舍不得钱财,因为牛贵,才把牛换成了羊。
孟子说:“臣固知王之不忍也。”孟子说,我知道您不是爱财,您是不忍心啊。齐宣王也为自己解释说:“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齐宣王说:“我就是不忍看它瑟瑟发抖的样子,才拿羊换了它。”
这里我们能看到孟子是一个特别厉害的谈心高手。他先共情,表示自己理解齐宣王,知道齐宣王的真实意图绝不是贪财,而是不忍心。然后,孟子又把齐宣王往善的方向引导。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孟子说:“没关系,这是好的表现,因为你看见了那头牛,而没有看见那只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就是从这里来的。
孟子又说:“君子见到活的飞禽走兽,便不忍心看着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古时候的君子、有钱人、受过教育的人,都不喜欢目睹杀生的过程。这里孟子也暗示齐宣王就是个君子。
不得不说,孟子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能力,就是推而广之。
孟子因为这一件事推断齐宣王是有善根的,相信他能把善念推广到更多人身上,进而施行王道。
现实生活里,我们每个人心中一定是既有善根,也有恶念。如果你不小心把恶念放大,就会变得越来越恶,仇恨一点点笼罩你,你就会像电影里那些不断黑化的人物,最终被恶念吞噬。但是如果你能够找到心中那颗善念的种子,哪怕很小也没关系,然后慢慢把它放大。你不仅对你的家人好,你还能推而广之,对你的邻居好、对你孩子的同学好,进而扩大到对你接触的人都好一点。你的善念被逐渐放大,你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说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所谓的善,不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善行,而是在道德和行动上对自己有所约束,心存善念,多做善事。
注释
[1]衅钟:明王夫之《四书稗疏·孟子》解释,“衅,祭名,血祭也,凡落成之祭曰衅”。古代,国家制造出一件重要器物或在宗庙举办活动,都需要宰杀活物来祭祀。
[2]觳觫:因恐惧而发抖。
[3]爱:舍不得,吝啬。
[4]褊:狭小。
推己及人:挖掘需求前,你得先搞懂自己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2],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3],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4],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5]。’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这世间最难得的莫过于“懂得”二字。
每个人都渴望自己能够被理解,而真正的理解,往往发生在我们看见对方的需求并给予回应的那一刻。
这个道理,孟子非常明白,也总会巧妙地将其运用到每一次谈话中。
比如上一篇,他在面见齐宣王时,讲到齐宣王不忍以牛祭祀,而以羊替之。百姓误解齐宣王吝啬,但孟子认为齐宣王之所以以羊替牛,是因为他看见了那头牛的痛苦,动了恻隐之心,而这就是一种仁爱之心。
果然,齐宣王听了这话龙心大悦。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齐宣王被孟子说得意解心开,瞬间就产生了共鸣,这就是齐宣王的需求在孟子这里得到了回应。
接下来,齐宣王进一步问道:“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齐宣王的确同情那头牛,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它能合于王道。
孟子开始讲故事了。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假如有人向您报告说:“我的力气能够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但是我却拿不起羽毛。我的视力特别好,能够看到秋天鸟兽身上新长出来的绒毛的末端,但我却看不见一车柴火。”大王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齐宣王也不傻,自是不信的。
孟子又说:“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大王对一头牛都能有恻隐之心,而你的所作所为,却不能让你的百姓过得很好,原因是什么?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
孟子是类比大师。一个人能举起千钧,却不能举一根羽毛,唯一的原因是他假装如此,他不使劲。一个人能够看到秋毫之末,却看不到一车柴,唯一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没看。那么,你连一头牛都能保护,却未能爱护你的百姓,你是没有用恩,你没有把你对牛的恻隐之心推而广之,用在百姓身上。
结论出来了:“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大王你今天没有王天下,你不是做不到,你是根本就没做,你不愿意王天下。
齐宣王有些糊涂了:“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不为者和不能者这两个怎么区分呢?
孟子讲:“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什么意思呢?一个人说他不能把泰山夹在胳肢窝下边跨过渤海湾,这个他是真做不到。至于“为长者折枝”,有人说是把树枝掰一段下来,给老人家做拐杖,也有人说是向长者弯腰,还有人说是给长者按摩,总之就是非常小的一件事儿。就这个事儿你跟别人说你做不到,那是你不愿做,不是做不到。
接着孟子讲了一段很多人都能背诵的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你对自家的老人好,对不认识的老人也可以好一点;你对自己的孩子好,对不认识的孩子也可以好一点。如此,你管理天下就是举手之劳。
“《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这一段是说,给自己的妻子乃至兄弟做好示范,由内向外不断地推而广之。你的家,你的邦,都能够让这个好的状态持续、扩散。从你爱牛这件事儿开始,把仁慈的心推广开,把恩德推广开,这样整个国家你都能够保得住。如果不推恩,只把它当作一个偶发事件,过去了就过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内心又会升起一股残忍之心,那么你连老婆孩子可能都保不住。
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这样的?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打仗、敛税、收钱这样的事情上,最后连家人都保护不了。崇祯皇帝最后拿着剑杀死了自己的女儿,还说谁让你生在帝王家,这多残忍。
古代的圣贤,他们之所以比我们强,没有别的,只是善于推己及人而已。你今天对禽兽都这么好,却不能够惠及百姓,又是为了什么呢?
孟子真是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推己及人的确很重要。我经常讲,一个人能不能赚钱,核心在于他是不是具备很强的感知力、共情力。而一个人的共情能力,其实是基于对自己的了解。
所以说,你要想让你的公司做出好的产品,服务好市场,就得有从内心去发掘需求的能力。怎么挖掘别人的需求呢?首先你得搞懂自己的需求。
我为什么会有恐慌?我为什么会有喜怒哀乐?我为什么会有期盼?我在那个时段最想要的是什么?如果你对自己的诉求都很了解,你就很容易理解他人,这就是推己及人。
而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是麻木的,跟齐宣王一样既不懂道理,也不想深究。我讲过一本家庭教育方面的书——《为什么我的青春期孩子不和我说话》。青春期的小孩为什么那么难以理解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些孩子的家长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青春期的表现。
我看到很多朋友,教育起孩子来就特别义正词严,好像自己是个道德楷模。我经常提醒他们,咱们小时候比孩子还差劲,干过很多比这更糟糕的事,你怎么忘了呢?这就是不善推其所为。
所以一个人要想对别人好,对这个世界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自己和解,接纳自己。只有看到自己内心的念头,才能够推己及人地去理解别人。
孔子也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事实上,无论你是想打造一款市场认可的产品,还是想经营好一段关系,都得从需求入手,但在挖掘别人的需求前,请先搞懂自己。
先推己,再及人。
注释
[1]出自《诗经·小雅·巧言》。忖度,揣测。
[2]钧:一钧等于30斤。
[3]太山,即泰山;北海,即渤海。
[4]折枝:字面意折树枝。一说枝通肢:唐文治《孟子大义》认为是弯腰;清毛奇龄认为是按摩;大意都是为老年人做点小事。
[5]出自《诗经·大雅·思齐》。刑,同型,做示范。寡,这里是大的意思,寡妻指正妻。
缘木求鱼:方法对了,才能事半功倍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1]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2]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3]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hé)[4]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sù)[5]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6],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7],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8]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9]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10]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很多人特别不理解,明明自己对人都很好,可是人际关系却很差。问题可能出在你从未真正理解过别人的需求,你给的不是别人真正需要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向孟子学习一二。一直以来,孟子都很会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不,孟子又开始进一步挖掘齐宣王的核心需求了。
回到上一次孟子提出的问题:齐宣王对禽兽都有恻隐之心,对百姓却很严苛,这又是何故?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意思是说,一个东西,要先称一下才知道它的轻重,量一下才能知道它的长短,所有东西都这样。很多时候,我们会量长度、称重量,但是我们常常不会称量自己的心。
孟子说心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请大王好好地测量一下你的心。难道你整天动员大量军队,让官员们陷入危难,跟周围所有国家产生这么深的仇恨,这种事让你很愉快吗?
推己及人的核心是先找到自己内心的感受,孟子希望齐宣王能够醒悟:问问你的内心,让那么多人去死,跟大家反目成仇,这些事真的是你想干的吗?
齐宣王自然是否认,他其实还挺委屈的,他说我不喜欢干这样糟糕的事,不想整天跟人打仗,我只是有一个很大的理想。
是什么样的理想呢?孟子希望齐宣王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但齐宣王不说,那孟子就来猜。
孟子说:是因为好吃的东西不够多?裘皮、舒服的衣服不够穿?美好的事物不够看?还是音乐不够好听?我们所能有的享受,无非就是眼、耳、鼻、舌、身、意这些东西,难道你拥有的这些东西还不够多吗?或者在你左右侍奉的宠臣不够用吗?齐国这么富庶,你手下的大臣已经很多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吗?
孟子所说的,肯定不是齐宣王想要的,但孟子说的是一个人的合理追求。在这里,孟子试图让齐宣王感受到的是:作为一个人,你能用多少东西呢?你有几个身子去睡几张床呢?他想让齐宣王明白,物质上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齐宣王一听不以为然,说:“否。吾不为是也。”我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孟子说:“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了。你希望把土地扩大,然后让秦国、楚国这样的大国来朝拜,尊齐国为老大,让整个中国实现大一统。可惜的是,你用你现在所做的事,想要达到你所要达到的目标,就像爬到树上抓鱼。
齐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有这么离谱吗?
孟子回答,比这更严重,比缘木求鱼还要危险得多。缘木求鱼,爬到树上虽找不到鱼,但不会带来灾祸,大不了被别人笑话。但是你用这样的方法,想要达到那样的目的,是会产生大灾祸的。
齐宣王有点害怕,说,你跟我讲讲看。
孟子说,我的老家邹国,一个小国家,跟楚国打,你觉得谁能赢?
王说,不用说,楚人胜。为什么呢?楚国大。这是一个基本的道理,小国打不过大国,寡不敌众,弱不敌强,我们都能够理解。你想统一天下,你以一敌八,这难道不像是邹跟楚国作战吗?为什么不回到事物的本质上来呢?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你把自己的事干好,你施行仁政,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天下的知识分子都希望在你的朝堂上做官;耕田的人都希望在你的田野里耕作;商人都愿意在你的市场里交易;出差旅行的人都愿意借道齐国;那些痛恨他们的国君的人都愿意到你这儿来控诉;天下的士农工商都想跑到齐国来,你觉得谁还能抵挡你?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齐宣王比前面的梁惠王和梁襄王境界肯定是要高一点,最起码他在表面上是非常谦卑的。他说,我理解得不够深入,希望夫子能够帮我达成志向;您把话说明白,让我能够学得清楚;我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但愿意尝试一下。
孟子接着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一段是说,士人没有固定的财产也能够有恒心,但这种人是少数。而没有受过教育的老百姓,假如没有恒产,就不会有恒心;没有恒心,他就会做各种坏事。等他犯罪了,把他抓了,要杀他,这无异于用罗网残害人民。有仁政之心的人在位,怎么能去陷害自己的老百姓呢?你给老百姓分配的财产,必使其上能够侍奉自己的父母,下可以照顾自己的老婆孩子。年成好的时候吃得饱,日子过得好,就算遇到灾荒,也能免于死亡。然后你再帮助他学好,学礼义廉耻,老百姓跟随你就会非常轻松。
这就是一个有仁心的在位者应该做的事。这个要求并不高,也是孟子对仁政提出的要求。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今天你看齐国这么强大,给老百姓分配了什么呢?上不足以侍奉父母,下不足以照顾妻儿。好的年景也赚不到什么钱,饿得半死,到了凶年不免于死亡,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老百姓连活命都保证不了,你怎么教会他们礼义廉耻?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你如果真的想做,为什么不回到本质问题上呢?“本”是什么呢?就是下面这段话,这也是孟子第二次描述了:“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把跟梁惠王说过的施政方针,跟齐宣王又说了一遍,并做了补充。其实就是一句话:上了年纪的人能够穿得好、吃上肉,大家不挨冻、不挨饿。你的人民富足了,你还不能成为天下之王,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其中“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这句话放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经常发现大家都在忙着完成任务,如果你把公司里的所有人都逼得团团转,每个人为了完成KPI,忙得都没空睡觉了,没时间陪孩子了,他们哪还有工夫去创新?哪有工夫去学习?
想一想,我们对孩子是不是这样?有小学统计过孩子们上多少课外班,最夸张的一个孩子,上了40个课外班,比学校里上的课时数还要多,结果是这个孩子天天忙着上课,哪有时间思考?哪有时间放空?哪有时间慢慢地体会、慢慢地成长?
所以,今天你治理一个公司,你得给大家空闲,这时候才能有“暇”去“治礼义”,也就是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这跟孟子说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不能把老百姓、员工、孩子逼到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其实就是我们得急人之所急,竭尽所能帮助别人解决最基本的需求,而不是不断压榨别人,让百姓、员工永远为生存所苦。想要管理好一个团队或者一个家庭,这些最基本的先做好了,再去管理就会容易得多,这也是孟子所说的仁政的基础。
在《孟子·梁惠王上》,孟子的目标是讲清楚什么叫作“仁政”,仁政能否施行,仁政需要君主做什么样的努力。其实就是一句话,“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如果你真的想做,一定能做到。
注释
[1]轻暖:不冷不热。
[2]采色:即彩色。
[3]便嬖:在王左右亲近有宠信者。
[4]盖:何不。
[5]愬:通诉,控诉、控告。
[6]惛:同昏。
[7]放辟邪侈:放、侈,放纵;辟、邪,不正派,不正当。指肆意作恶、穷奢极侈。
[8]罔:通网,罗网。名词作动词,陷害。
[9]奚:何。
[10]盍: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