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在权力与道德之间：历史上的宽容话语

一部关于宽容的历史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是一部概念史，追踪概念运用的种种变化；它可以是一部观念史，将这些变化置入各自时代的精神境域；它可以是一部社会史，呈现那些与宽容要求有关的社会和政治冲突——所有这些处理方式都可以遵循完全不同的方法路径并且在规范上对这一历史作出非常不同的解释（比如解释为理性的进步史或权力的进阶史）。我在下文所尝试的是，吸收上述进路的角度，并将它们合并入一种可以被称为批判的论述史（kritische Argumentationsgeschichte）的东西。对它来说，关键是在相应的社会—历史语境和哲学语境中，分析那些为了某种宽容态度或某种宽容政策而提出的核心论证，并对之进行批判性的究问——首先关于这些论证的系统内涵，同时也顾及这些论证在其时代的冲突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们必须重建哲学上的与政治上的宽容话语，就此而言，与相应的论述语境一样，这些话语内部的社会斗争和权力关系也需要得到考虑；因而我总是把对宽容奠基的系统分析与对（作为权力实践的）宽容实践的谱系学分析结合在一起。与时常可见但平淡无味的在“历史的”和“系统的”研究方式之间的区分不同，我希望能够指出，正是要基于特殊的历史性论述处境和冲突处境来理解各种时期的宽容理论，这些理论那具备语境基础的系统性力量，以及它们的现实意义才会变得明晰起来：一种对历史上的宽容冲突的活生生的呈现应该表明，这种历史在何种程度上仍然活在当下，且我们并不是在进行一种非历史性的现实化尝试。

总体来看，应该被提出的，既不是一种在各种理论层叠构筑并且通向某种全面综合的理论序列意义上的——甚至还诉诸历史必然性的——线性历史，也不是一种不乏英雄色彩的极度断裂与偶然的历史，或者一种关于那些需要在回忆中被唤醒的过去了的各种选项的历史。1但是，我所讲述的历史，应该有助于把宽容概念的复杂性澄清到这样一种程度，使我们关于宽容的某些牢固而惯常的判断（和先见）得到动摇。标志着宽容概念的那些矛盾不会因此而被消除，而毋宁说是增强了，但也变得更透彻可见了。由此得到的可能不是从片面历史的束缚中的大解放，但也许是关于下述问题的些许更多的清晰性：宽容概念和宽容实践的层次是何等丰富，通向宽容的路径是何等众多，而其中哪些道路是死胡同。

无论一部宽容历史如何展开，它都会设定一个前提：一个与其所关之事（worum es geht）对应的前—概念（Vor-Begriff）。这是一个必须牢记在心的解释学洞见2——特别是在对待一个其意义和评价都如此闪烁不定的概念时。因此，为了澄清将要谈论的东西，也为了避免误解，我会先行提供一种命名那些有待解决的各种宽容悖论的初步概念规定。在初步的概念规定之后，是宽容的四种提法的区分，这种区分最初仅仅是非常一般地在启发法的（Heuristisch）意图上被引入的。这种区分将在历史的探讨进程中帮助我们理解，何以宽容概念可以代表双方：既代表反对权力与反对不宽容的斗争，而同时又代表某种权力实践活动，既代表某种对承认的要求，也代表对这种承认的限制，有时甚至代表（如歌德所说的）一种失敬（Missachtung）的形式。第一部分的目标就是，借助宽容的四种提法，拟定一种关于诸宽容奠基的系统说明。最后我将概述，当我把宽容理解为“规范性上依存性的概念”时，我想说的是什么：这一概念依赖于某种特定方式的奠基活动。

注释：

1　So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116f.

2　“谁想读懂一个文本，他就总是实行了某种筹划。文本中的某个最初的意义一闪现，他就为自己预想出了整体的意义。反过来，这种最初的意义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我们已经带着某种对于特定意义的期待阅读文本。对处在这里的东西的理解，就存在于如此这般的先行筹划的展开过程中，这种先行筹划当然不断地随着在进一步深入意义时出现的东西而得到校正。”（Gadamer, Wahrheit und Methode, 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