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权力

战争和权力的关系既密切又复杂。人们往往相信，国际力量对比的变化将创造出可能导致大战爆发的条件，而权力是决定战争胜败最重要的因素。权力也是领导人诉诸武力冲突以试图维持或扩大的资源。本书难免会用很大篇幅探讨权力问题：力量和军事实力之间的差别、权力的局限性、权力的来源，以及衡量权力的标准。我们正是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提炼出了本书的主要内容。尽管如此，我们仍将主要关注后两个问题。只需简要探讨国家权力、国家能力和军事实力之间的区别，就能够知道我们为何关注后两个问题。

国家权力、国家能力和军事实力三个概念往往会被混淆。它们虽然密切相关，却不能画上等号。国家权力是三个概念中最宽泛的，可以被简要界定为一个国家为达到自身目的而控制其他国家行为的能力。1这种控制可能源于无形的因素：例如该国为本国立场辩护的主张让其他国家信服；一些国家愿意追随别国的领导，因为该国的诉求也符合它们自身的利益；或者因为它们并不在乎领导地位；抑或某个国家享有较高声望并被其他国家视为榜样。在二战结束后漫长的蜜月期里，美国享有极大的权力，这不过是因为它在苏联势力范围之外的大多数国家心目中享有很高声望。另一个例子是苏联，因为数百万外国人信奉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它曾在50年来拥有很大的权力。

当然恐惧也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恐惧是另一种无形然而非常有效的国际控制的来源。仅以美国、苏联、中国、日本为例，它们均曾在历史上不同时期对邻国行使很大的权力。这不过是因为这些小国感到恐惧，它们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它们担心倘若不服从大国的要求，可能会大难临头。

通过说服来行使权力的诱人之处在于手段的廉价。然而说服并不能达到目的，当然也不是唯一可供使用的手段。一国可以通过直接奖赏或惩罚其他国家的行为来影响它们。这是最频繁使用也最稳定的行使权力的方式。每一个国家都有一些需求，这些需求只有其他国家才能满足。只要一个国家能控制另一个国家想要的东西，并能随心所欲地赋予或剥夺这一奖品，它就拥有了影响该国行为的手段。一个国家可以通过无数种方式奖励另一个国家：向其提供用于消费和防务的产品，向其提供资金和技术以推动其经济发展，为其产品提供市场。富有的工业化国家持续不断地运用这些方法，让其他国家服从它们的意志。在19世纪，英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不仅是由于英国海军的实力，更主要的是因为英国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强国，可以生产在当时国际贸易中相当份额的产品，也因为其国内市场可以消耗世界上其他国家生产出的很大一部分产品。同理，当今的美国在国际政治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是因为其经济可以生产如此之多的其他国家需要的东西。美国庞大而兴旺的人口为其他国家的产品提供了巨大的市场。那些更贫困的国家也可以奖励其他国家。他们或许并不能生产其他国家民众所需要的东西，却可以向他们提供地下矿产，或者贡献出领土的一部分供更富有和更强大的国家兴建军事基地以部署舰船、飞机、导弹和士兵，或者建设商业基地。

既然有奖励的能力，就有惩罚的能力。我们并不需要长篇累牍地解释这种行使权力的方式。这样的例子在国际政治的历史上比比皆是。一些国家会拒绝向别国提供商品或援助，或威胁这样做，发出让目标国家改变行为方式的信号。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外国援助的接受者会因为对该国家的不满拍案而起，甚至倒向其他国家。仅以20世纪70年代末的非洲为例，埃及人和索马里人或许是因为对苏联的援助感到不满，抑或对苏联的干预愤愤不平，将苏联一脚踢开，转而寻求美国的援助。而埃塞俄比亚则反其道而行之，从美国阵营转向了苏联阵营。有时这种惩罚也会适得其反，美国对阿根廷和巴西人权问题的指责以及苏联尝试惩罚中国的做法并没有改变对方的行为方式，不过让其变得更加独立或者更具敌意。在多数情况下，不向其他国家提供其非常需要的产品和援助是一种有效的方式。

诉诸武力是各国向其他国家的行为施加影响力的最后一招，也是最明显的方式。我们将最关注权力的这一面，因为战争显然是为了行使控制而采取的最极端的使用武力的方式。然而武力也可以作为一种惩罚。

作为惩罚的武力至少在理论上不同于在战争中使用武力，对于前者，使用武力的一方希望受到惩罚的国家会主动改变行为。自从二战以来，阿拉伯和以色列、柬埔寨和越南、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沙特和也门、美国和越南之间的冲突，以及在世界各地频繁出现的恐怖活动和反恐举措，均是使用武力来说服对手改变行为的例子。这样的行为无论是否成功，均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对于一场全面战争，战斗各方的分歧是如此突出和深刻，以至于每一方确定的目标不仅在于促使对方改变想法和行为方式，也要摧毁对方的抵抗力，违背其意愿并控制其行为。惩罚阶段仍然留下了选择的空间，而战争的目的就是剥夺对方选择的权力。

还应该补充两个要点。使用武力来控制他人行为是在国际关系中行使权力的所有方式中要求最高也最不经常发生的。第二点对于本书后面的内容很重要。国家能力和军事实力是两个独特的要素。一国的实力远远超出其军事实力的范畴。将两者混为一谈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日本在珍珠港偷袭美国所犯下的致命错误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要了解一个国家的实力，必须看该国生产代表一国实力的主要资源的能力。2这主要涉及三个极大也极复杂的因素：一是一国可以工作和战斗的人员数量，二是活跃人口的技能和生产力，三是政府体制动员人力和物力资源的能力以及运用资源实现国家目标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