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的单车渐渐行远
也许我和你注定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就像青鸟拥有天空,
而飞鱼再努力也跃不出海洋,
这是宿命。
他的眼睫毛那么长,在白晳的脸上投下好看的剪影,一眨一眨,宛若星辰。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漂亮的、安静的男孩子,他的眼神让人心疼。
摄氏二十六度的舒服气温,微凉天光,以及被汽车玻璃染成浅茶色的慵懒云朵,构成了2005年5月19日这一天。如果没有那个心中明明想要快点见到,却又有些担心见到的少年,也许这一天会像三年中的其他成百上千个平凡的日子一样,从我指间毫无声息的滑过。
可是……
毕竟三年前是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摆了他一道,才使他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自由。那可是整整三年啊,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夜,如果三年前种下一棵树,估计现在都能开花结果了吧。
我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不安地看向前方稳稳把住方向盘的高伯伯。今天他没有要司机开车,而是自己亲自驾驶。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没碰方向盘的缘故,我能从汽车的后镜里看见他脸上的紧张神情。
我记得几天前他曾对我说,之所以让我跟随他一起去接赵小楼,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坐在车上的我,心中同样也惴惴不安,事隔三年,最不敢面对赵小楼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三年的时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到底会让一个笑容温暖的男孩子变成什么样,这,是我从来都不敢仔细去想的事情。
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对他说:“对不起赵小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原谅,隔着漫长时光,对于我来说,也许早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求。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暗自鼓励自己见赵小楼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快乐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到赵小楼的那一刻,如果脸上笑得像是开满了花,说不定他就不忍心埋怨我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淑女”。
车子开出二十几里的路程,拐上了一条明显窄了许多的水泥路,不久后,一座几十米高的围墙出现在我们面前,高墙的顶部拉满了铁丝网,天空瓦蓝瓦蓝,偶尔有被日光染成银色的飞鸟向着北方远远地飞去。我还记得小时候的秋天,赵小楼就特别喜欢仰起脑袋来看向辽远的天空,捕捉候鸟的影子。他说每到秋天,候鸟就会南飞,飞到那个一整年都温暖潮湿的小城,那里有他的妈妈,亲妈。他的眼睫毛那么长,在白晳的脸上投下好看的剪影,一眨一眨,宛若星辰。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漂亮的、安静的男孩子,他的眼神让人心疼。
那时的他很瘦,很单薄,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栽倒似的,但是有些时候面对小区的那些孩子,他又会变得很强焊,而这种强焊有很多次都是因为要保护我。
此时高伯伯已经下了车,从驾驶室的储藏箱里拿出一支香烟来为自己点上。
在我的印象中,高伯伯是从来都不抽烟的,他尴尬地对我笑一笑,晃着手中明灭不定的烟火对我说:“呵呵,繁夏,赵小楼那个臭小子让我感到有些紧张呢。”
看得出来,为了这次见面,他是花了一定的心思的,脱掉了平常深色系的西装,摘下了领带,换上了一身色彩鲜亮的休闲装,也许他是要给赵小楼一个容易接近的好印象吧,毕竟赵小楼是他的家人,而不是客户。
我站在他身后,抬起头来向前看去,高墙的下面有扇红色的大铁门,门旁的牌子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云倾市第一少教所。
心口突然微微一紧,眼睛酸楚的要命,我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看向严丝合缝的铁门。
时日久远,红色的油漆渐渐风化,沉淀了些许黑色,像是凝固了的鲜血。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鼓气似地站直了身体。
“咯吱。”
铁门开启,钢铁与钢铁之间发出的尖利摩擦声,我的心再一次揪紧,迅速地低下头来,不敢向前看。
此时,身旁的高伯伯已经扔掉手中的烟蒂,大跨步走上前去,我听到他用一种掺杂着兴奋和激动的声音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小楼,你受苦了。”
赵小楼的脚步渐渐走近,在我面前站定。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便渐次看见了他那件天蓝色的短袖衫,被日光炽烤的微微黝黑的肌肤,消瘦的脸庞,以及漠然双眼。
他比三年前高了,他比三年前黑了,他比三年前瘦了,他比三年前冷漠了。
他衣服的左边口袋上,印着几个醒目的红色小字——云倾一教,看来那是他的“制服”。
我还记得早上临行之前,高桥曾经酸溜溜地对我说:“这下好了苏繁夏,你和赵小楼两个人小时候本来就心投意合,现在,你终于又如鱼得水了。”
现在看来,他说得不错,再次面对赵小楼我的确如鱼得水,却是100度的沸水。
看见我,赵小楼微微一愣,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接着慌忙错开了我的视线,从我身旁钻进了车里。
高伯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上车跟赵小楼说说话,然后自己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我上车,试探着坐在了赵小楼的身边,他的身体却轻轻向旁边躲了一下。我低下头来看向自己的脚尖,风从被他打开的车窗里吹过来,吹乱了我的长发,我的心。
高伯伯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开玩笑似的对我们说:“怎么了小楼,难道不认识繁夏了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和高桥两个人为了抢着和她一起玩儿经常大打出手的。”
我想高伯伯的记忆恐怕出了问题,小时候,他和高桥的确会经常为了我暗暗争风吃醋,但那种时候他通常都是好像知道自己的劣势似的默默走开,更别提跟高桥大打出手了。也许,高伯伯是太紧张了。
“……”
可怕的沉默。
高伯伯干笑几声,悻悻地发动了汽车,沿着原路返回。
少教所外的水泥路太颠簸,我的胳膊偶尔会撞在赵小楼的胳膊上,他的肌肤那么凉,仿佛不是来自这样一个花朵都在争相开放的初夏五月。
曾经一起戏耍过的小公园周围,盖起了新的摩天楼,银座超市的旁边,也争先恐后地树立起一座座的CBD。马路已经由原来的四车道拓宽成现在的八车道,每到晚上,道路两旁的水晶灯会把整个繁华的市区掩映的宛如白昼。就连高家所在的小区周围,也盖起了新的别墅。铺天盖地的爬山虎沿着笔直的墙壁,倔强地向着云端生长。那一刻,乖乖坐在赵小楼身边的我,仿佛听见了绿色植物与少年一起拔节的声响。
一切都已经在不停挥舞的钢铁塔吊和推土机的共同作用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包括那个曾经爱笑、眼神澄澈的赵小楼。瓦砾之中,再也翻找不到完整童年。
车子兜兜转转地拐进高家别墅时,我有一点点儿惊讶,我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后,高年生还会将赵小楼接进自己家中。
如果说高伯伯的这种做法让我有些吃惊的话,那么半分钟之后,高桥的做法我就只能用“震惊”这两个字来形容了。
我本以为赵小楼再次踏进高家之后,高桥那家伙会冲过来跟他玩命的,可是我眼所见却是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拍了拍赵小楼的肩膀。
他穿着一件笔挺的小西服,打了一个灰色的领结,像国家领导人迎接外宾似的迎接了赵小楼,他的装扮还有脸上明显装出来的讨好表情,特别像是一个卖保险的。
“欢迎回家赵小楼!”
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光。
高伯伯似乎也没有想到高桥居然可以那么大度,他把赵小楼的行李放在沙发上,微笑着对我们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小楼已经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高桥笑着走过来,看似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虽然我喜欢高桥,但是那天他自然而然地拉了我的手,着实让我有些以外。因为这家伙是有了名的美女贩卖机,他身边的女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却从来没有换成过我。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现在的女朋友应该是一位名叫杨硕的大美女。而如今他异常暧昧地拉了我的手,十有八九是想做给赵小楼看吧。
因为我们同样都清楚的是赵小楼喜欢我,如今三年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的这点贼心死没死。
赵小楼的目光落在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上,旋即迅速地游离开去。
我的掌心中布满了汗水,想要甩开高桥,却又怕他误会,于是只能顺从的在他身边坐下,好在坐下后不久他就放开了我的手。
他微微向前弓一弓身体,笑着对赵小楼说:“小楼,房间我已经为你收拾好了,还是以前的那间,就住在我的隔壁。”
赵小楼轻轻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盯着赵小楼的脸看,我希望他能笑一下,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但是他的脸却始终阴沉沉的。
吃过饭后,高桥为他找来了自己的衣服,要赵小楼换上,然后自己回到房间里面换了一身休闲装出来,说是要请我们去酒吧为赵小楼接风。
他看一眼放在赵小楼身边原封未动的衣服,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繁夏,你也回家换身衣服吧,你那衣服不适合去酒吧,对了,再叫上开心果,要不然小好玩。”
高桥所说的“开心果”是我的死党,名叫周白桐,属于有口无心的类型。高桥曾用一句话来形容她,我觉得很恰当,他说周白桐是个界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奇怪生命体,每次说话追求的效果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和周白桐打的杀到“时光祭”的时候,高桥和赵小楼已经提前到了。
光怪陆离的酒吧里,每个雌性动物都涂了浓重的晚妆,身边的周白桐更是不用多说,她平时就喜欢把自己的那张脸当成试验田,如今来酒吧权当是“验收”来了,就连吧台鱼缸里的母金鱼一条条也都姹紫嫣红的,依偎在公金鱼的白肚皮底下游得很暧昧。
只穿着一件大T恤,脚登帆布鞋的我,怎么看怎么像是专门为酒吧送货的。
酒吧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一个男生冲我们吹口哨。
周白桐想都不想便开口大骂:“吹你妈啊吹,操。”
她这么一咋呼,高桥就发现我们了,背靠在柔软地真皮沙发里面,仰着下巴对我们打了一个响指。
周白桐见了高桥像老鼠见了大米似的,立马变成了一飞镖,嗖的一下扎了过去,搂着他胳膊“亲昵”起来。她说:“哟,大少爷,今天怎么有时间宠幸我了呀。”
赵小楼正在喝饮料,听了她的话,饮料差点没喷出来,然后又仰仰头吞了回去,将目光迎向了我。对于周白桐的这种做法我早已司空见惯,无奈地摇摇头,微微一笑坐在了赵小楼的身边。
赵小楼还是穿着从劳教所里带回来的那件衣裳,只不过胸口上“云倾一教”那四个小字被用一条胶带粘上了,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让人挺心酸的。
高桥面无表情地把周白桐的手推开,微微坐直了身体,看着赵小楼介绍道:“周白桐,这赵小楼,我哥。”
“你哥,怎么一点都不像啊,是打一个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么?”高桥的话还没说完,周白桐就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听了她的话,我本来以为高桥会很不高兴的,但没想到他却看起来很开心,微微笑了一下,接话道:“你有病啊周白桐,我哥就是我哥,什么一个妈俩妈的。”
周白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算了算了,我对你们之间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不感兴趣,反正我觉得你们俩不像。”
说到此她顿一下,举起手中喝了一半的酒杯对着赵小楼说:“既然你是高桥他哥,也就是我周白桐的哥,来哥,妹妹敬你一杯。”
赵小楼嘴角轻轻地扯了一下,看着桌子上摆成一排的酒杯犹豫不决,最后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操,大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你还是不是爷们,也太落伍了吧。”周白桐不依不饶,看样是觉得赵小楼不给她面子,于是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下来,绕到赵小楼的面前端起一杯白兰地凑到了他的嘴边。
周白桐这家伙自来熟,压根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她把赵小楼当成了高桥那样的男生,不喝是吧,好,老娘用灌的。
赵小楼当然跟高桥不同,要叫高桥早就笑呵呵地喝下去了,而他说不喝就是不喝,推来攘去酒就洒到周白桐的身上了。
周白桐愣在原地,看着自己被染花的衣服足足看了十秒钟,最后破口大骂道:“你什么意思啊赵小楼,不给我面子是不是,不喝拉倒,老娘还懒得伺候呢,我真不明白高桥怎么会有你这么屯的兄弟。”
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把酒杯扔到了桌子上的冰盒里,对着远处的服务员叫嚣道:“服务员,换一个杯子,脏了。”
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高桥当时为什么执意要把周白桐叫过来,他肯定知道以他们两个人的性格绝对互相看不惯,他是想要借周白桐好好羞辱赵小楼一通。
我将目光转向赵小楼,原本他一直低头不语,在听到“脏了”两个字之后,忽然向上翻着白眼看向了气鼓鼓的周白桐,眼神异常凶狠。
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向以“除却巫山不是云”自称见过很多市面的周白桐,在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个瞬间,居然乖乖地坐回到了沙发里面,看样子挺害怕眼前这个少年的。
“好了好了,大家今天是为了来给赵小楼接风的,干嘛弄得这么不愉快。”
我看势头不妙,从沙发上站起来插话道,然后不等回答就走上前去一把拉起被赵小楼吓傻在一旁的周白桐说:“走啊,走啊周白桐,咱们俩去吧台要点吃的。”
跟着我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周白桐方才呼出一口气对我说:“那赵小楼谁啊苏繁夏,瞪起眼睛来跟阎王似的。”
我微微一笑,敷衍她道:“我和高桥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没什么。”
我想我若告诉她赵小楼曾经杀过人的话,估计得把她给吓死。
等我们俩人点了零食回到座位旁边的时候就还只剩下赵小楼一个人了,我把零食放在桌子上问他说:“高桥呢。”
他抬手指一指洗手间的位置,然后比画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于是我便跟了过去,其实我跟过去是有话要对高桥说,我想告诉他不要为难赵小楼,我觉得三年前的那件事情也不只是赵小楼一个人的错。然而还没等我走到洗手间门口呢,就听见高桥的声音了,那是他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声音那么大,很不耐烦的样子。
“都说了只是一个同性朋友了,你有完没完?”
“你不要过来!”
“……”
然后是翻盖电话挂掉时发出的巨大拍击声。
我从没见高桥发过那么大的火,特别是对女生,这家伙面对待雌性动物的时候一般都特绅士,而如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赵小楼,我知道,他的心中始终有个结。
高桥低着头从洗手间另一边走过来,对着公共洗刷间的镜子整了整头发和衣服,转身撞在了我身上。
“有事?”他说。
“没,没事,我上趟洗手间。”
在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高桥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然后歪着嘴角坏笑着对我说:“苏繁夏,我记得你以前是挺泼辣的一个女生的啊,怎么今天那么乖了,不会是因为赵小楼吧?”
没等我回答,他又紧接着加上一句:“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对他感到抱歉,我们都不欠他的,要说欠,也是他欠我。”
说完话,高桥就放开了手,直直向着桌子的方向走去,只留给我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背影。
那一刻,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不想再火上浇油,那样的话局面真就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然而那一天我本想装好人却没装成,因为十五分钟之后就有一个女孩冲进酒吧里面扇了我一巴掌。
扇我的那人名叫杨硕,是高桥的现任女朋友。
估计刚才高桥就是在跟她通电话,早知道高桥的现任女朋友是个人物,但却没想到竟然这么生猛,人家第一次见面都是伸出手来握手,而她是伸出手来甩巴掌。
当时我正在看高桥跟周白桐划拳,周白桐脑袋不好使总是输,当时已经喝了不下三整杯白兰地,却还在那装大爷。其实他们划拳的时候我本想参与的,以前我也跟高桥划过,他从来都不是我对手,对付周白桐这叫一物降一物。可是当我看见对面静静坐在那里,阴着一张脸像是门神似的赵小楼的时候我就没那心情了,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陪赵小楼说句话的时候,杨硕就来了。
当时她只穿了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紧身小T恤,我本以为她是一个推销啤酒的啤酒妹,于是就摆手示意她我们不要啤酒。结果我的手还没落下来,就被她一把抓住,然后顺势来了一个大嘴巴子。
“啪”,耳光响亮,对面的赵小楼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我的神经长到了他身上呢。
“不是不让你来么!?”高桥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子上,看着对面双手已被赵小楼牢牢抓住的啤酒妹吼道。
“你不说今天晚上只有男的么,她是谁?”
杨硕狠狠地甩开赵小楼,抬起手来指着我的脸,精心做过的指甲几乎已经碰到我的鼻尖。
高桥轻轻地摇一摇头,自嘲般地冷笑一下,走上前去拉起杨硕的手,拖着她向门外走去。我心有余悸地想,幸亏她只是在酒吧里面碰到我,要是她知道我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跟高桥同乘一辆车的话,她还不得拿酒瓶拍我啊。
然而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出来,果然就有人拿酒瓶拍了某个人的脑袋。
被拍的那个人是高桥,而凶手正是已经喝得找不到北的周白桐。据事后她向我交代说,其实当时她是想拍杨硕的,结果脑袋一晕,没瞄准就砸到高桥的脑袋上去了。
看着直直倒下去的高桥,周白桐挥舞着手中碎掉一半的酒瓶,转过头来对傻在一旁我的邀功说:“妈了X的,居然敢打我妹。”
然后自己也轰隆一声倒了下去。
那一天,高桥的后脑勺缝了整整三针,而周白桐是在医院里挂了两瓶葡萄糖后才缓缓地恢复了神志跟判断力。
赵小楼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当时要不是他背着高桥赶往医院,这家伙恐怕早已经血尽人亡了。
而此时的杨硕早已不知去向,估计当时她看着满脸是血的高桥还以为他破了相,于是就趁早撇清关系。
高桥的睫毛微微地动了一下,然后轻轻睁开了那双好看眉眼,看着我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啊繁夏,我没想到她会来。”
我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觉得他没必要向我道歉,杨硕那一巴掌我挨得一点都不冤,谁让我心里老想着把高桥从她手里撬过来呢。
★★★★★★★
那一天,分别把高桥和周事精送回家以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的去了商场,帮赵小楼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
等我再次赶到高家的时候,高桥已经回自己房间上网去了。赵小楼的房间在正对楼梯的第一间,毛玻璃内透出来的微弱光线证明他还没有睡。
赵小楼的房间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来他上楼以后就没有动过。
我跟着他走进房中,将衣服举到他的面前,轻声对他说:“赵小楼,我自作主张给你买了一件,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看一眼我手中的衣服,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放在了床上,然后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问:“苏夏,你喜欢他对么?”
我微微打了一个寒战,我没想到才仅仅只是一天的时间,他,就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看样他比高桥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细心多了。
夜风微凉,破窗而入,将白色半透明的窗帘轻轻掀起,打在他平直的后背上发出啪嗒啦塔的声响。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谢谢你送的衣服,我很喜欢。”
我不语,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才鼓起勇气对他说出了那句酝酿了整整三年的话,我说:“对不起赵小楼。”
你不知道,我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多想哭,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转,险些就要掉出来。
他淡淡一笑,“不用跟我道歉,我从来就没怪过你。”
说完这句话,赵小楼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道一米多高的砖墙,每到春天,爬满墙头的蔷薇花,会开出红白两色的细小花朵,小时候的我,通常会在赵小楼的房间里面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当然,那个时候还有高桥。那时,我们三个小屁孩肩并着肩坐在床沿上,六只光光的脚丫来回摆荡……
三个人的时光,曾经如此美好。
赵小楼的头发只有一寸多长,估计是在少教所里剔成了光头,而今刚刚长长,像是一根根桀骜不逊的小草,刺破坚硬土壤。
蔷薇花的叶子被风吹进窗子里面,落在质地良好的红木地板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一时无话,我只能转过身来,轻轻地走出了他的房间,然而正到我要带上门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叫住了我。
他说:“苏夏。”
我站定了脚步。
“……”
“你和他不会有结果的。”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背对着门口的我,所以我只能看见月光在他身上勾勒出的剪影,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脸,此时的他该是哪种表情。
我默默地关上门,走了出来。
几步开外就是高桥的房间,我轻轻地走过去,却始终没有敲响他的房门。我知道,高桥现在肯定很难过,虽然先前曾极力掩饰自己的伤心与仇恨,但让他坦然的跟赵小楼这个仇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确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永远记得,三年前,他在法庭外面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繁夏,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赵小楼的,永远永远,直到他死,或者我死的那一天。”
那时,他的眼中布满了泪水,却强迫自己高高地仰起头来,不要眼泪掉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倔强得不像话。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小上衣,背带裤,紧紧攥住我右手的第三根手指,牙齿咬得咯略作响。
我们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赵小楼,那时的他,正被三五个法警带上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警车的侧画写着“云倾一教”的字样。
车子驶出十几米的距离之后,摇摇晃晃地拐了一个弯,脱离了我们的视线。直到那一刻,隐忍了很久的高桥才一下子放开了我的手,蹲在地上大声哭泣。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落在他的背上,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轻点一下他的肩膀,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高桥,以后我们还能跟赵小楼做朋友么?”
★★★★★★★
高年生拖关系把赵小楼送进云大附中就读是在那一年的九月,因为赵小楼的特殊身份和超龄,整个云倾市原本没有一家高中愿意接受,高伯伯一不做二不休,硬是拿出十万块钱来将他砸进了我和高桥就读过的云大附中。得到了好处之后,校长向高伯伯保证说,一定为赵小楼安排最好的老师,帮他补上这三年来落下的课程,当初他进入少教所的时候正在读高一,而我和高桥现在已考入云大。
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却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完全掌握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课程,并且在第二年的夏天,考进了我和高桥所在的大学。而且按照他的高考成绩,完全可以报考名牌,可是他却固执地选择了和我们进入同一家学校。
他曾对我说:“苏夏,我怎么可能抛弃你和自己的亲弟弟呢,毕竟从十二岁开始我们就已经生活在一起,离开了你们,我会觉得不习惯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特别假,假到令人直发毛,虽然明明期待着从今以后能和他共同在一所学校就读,可是内心中却充满了莫名的惧怕。
是的,他曾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过,要把我重新抢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就算我能够再次回到他身边,就算我能离开高桥成为他的女朋友,我们三个人却再也回不到那个一切的一切都还完好如初的童年。
上高中的这一年,赵小楼重新修好了那辆十五岁之前骑的单车,他说那是他在少教所里学会的本领。他拒绝了高伯伯派司机接送他上下学的好意,固执地骑单车每天往返穿行十几里的路程。每天早晨他总是比我和高桥早十几分钟就出发,当我们坐着高伯伯的汽车赶到与附中一墙之隔的学校时,他却往往还在去学校的路上。每次看着车窗外的他背着一个单肩包穿行在车流当中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很难过。此时的高桥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外面的那个男孩,而是低着头绕有兴趣地翻看着新买的《男人装》。他看男人装并不是为了里面那些美女,而是为了看里面那些比女人还妖的男模,看他们如何搭配衣服。成为一名男模特是他的梦想,他在很小的时假就报了模特班。
其实我并不主张他从事模特这种职业,我不喜欢那种前突后翘的男生,我觉得站在那样的男孩面前自己不像个女人,严重没自信。
上学路上,每次经过赵小楼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他,一直注视到他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有一次,我们经过沃尔玛超市的时候看见赵小楼的车子坏了,他正蹲在地上修车,高桥破天荒地让小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靠在了路边。然后他按下电动车窗,把胳膊架在车窗上调侃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嘿!”
听到他的声音,赵小楼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向我们,他的双手沾满了油污,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在确定是我们之后,他一句话也没说,重新转过头去修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惹恼了高桥,只见他一下子从车上跳下去,走到赵小楼的面前,一把抓起立在墙角的单车,高高举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路边的垃圾筒,叮呤哐啷一阵乱响过后,就把那辆可怜的单车大头朝下塞进了黄色的塑料垃圾筒里。
我想我知道高桥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没有风度的事情来,因为赵小楼的那辆单车从小就是他的一个痛。那时候赵小楼总是骑着单车载着我到处乱蹿,而他从来都只有羨慕的份。那时候,我的心里虽然明明喜欢着高桥,但总是跟赵小楼四处疯,我特别喜欢看高桥因为我和赵小楼在一起而争风吃醋的样子,我觉得那时候自己挺变态的。
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彻底激怒了赵小楼,他低吼一声,跳起来就跟高桥扭打在了一起。
他们俩打架,打得平分秋色。
高桥以前学过模特,身体柔韧性很好,他甚至能轻易地下腰,而在少教所里呆过整整三年的赵小楼也不是盖的,动起手来招招生狠。
后来,小司机和我见他们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尘土飞扬的就有点害怕了,赶忙从车上下去拉架。
那一次,他们两个人打架,我们四个人挂彩。
小司机因为忠心护主的缘故,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了高桥,当时赵小楼正在起脚飞踹,一不留神踹他脸上了。
而我之所以受伤就更搞笑了,我下车的时候大眼漏神,居然一下子拌在了马路牙子上,身体失去平衡后直直地朝着路边的一颗槐树撞了上去。好在碰撞之前,我及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结果,咚的一声,我那油光瓦亮的大额头就跟树干来了一次很亲很亲的亲密接触,脑袋上瞬间鼓起了一个硕大的包。
看着我的狼狈相,对面俩人全都停下手来。
高桥整理了一下被赵小楼弄歪的领带,走到我面前弓下身来问我要不要去医院。
此时的赵小楼也已经走上前来,与高桥的嘘寒问暖不同,他问也不问就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两片OK绷,撕开后糊在了我那正往外渗血珠的脑袋上。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口袋里面塞着OK绷,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他跟高桥之间会有这么一场战役似的。他,他甚至连救死扶伤的药品都准备好了。
然后,他轻轻地拍一拍我的肩膀,走到垃圾筒旁边,把轮子早已严重变形的单车从里面拉出来,抗在肩上走掉了。
高桥冷笑一声“怪人”,接着拉起我的胳膊一头扎进汽车里,向着学校的方向驶去。
其实高桥说得很对,那些天赵小楼的确挺怪的,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从来不搞社交,不去聚会,不泡夜店,俨然就不像是地产大亨高年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