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集:十七个短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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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季篇》:鹊归

他们发现熟睡的他们。

苍白的脸上是孩子一样稚嫩的神情。

他们围着他们永不醒来的梦,议论着他们的猜想。

·旧时

我在襁褓里睁开眼睛,看见一只鹰,它展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我的周围,想要啄我的眼睛。

是阿婆救了我。

她从河岸的石子堆上把我抱起来,放进她铺满草药的竹筐里。

后来,她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鹊归。

阿婆说,喜鹊是报喜的鸟,她捡我归家,就是带了好运回家,她捡了我,戌砚的病就会好起来了。

我到三岁时还不会讲话,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哑巴。戌砚背着我去集市上卖货的时候,就有人劝他,戌砚啊,你把鹊归丢了罢。阿婆养你都养不起,多个吃饭的哑巴,累赘得很。

戌砚垂头站着,不停地伸手去抹额上豆大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鹊归,不能丢……鹊归,要和戌砚、和戌砚,回家。

一直趴在戌砚背上酣睡的我,像要为他争气似得,忽然睁开眼睛,咿咿呀呀地唤了他一声,戌砚。

戌砚在阳光底下缓缓地扭过头来,露出两排大而洁白的牙齿,他说:诶!鹊归,鹊归,我们回家。

·今朝

白前从身后环抱着鹊归,下巴抵住她消瘦的颈窝。好多年了,鹊归的身上还是有让他熟悉的草药味,比檀香更淡,又更清冽。

是夜,月光自巨大的落地窗弥漫而来,冲化了室内耀眼的水晶灯的光线,使一切都仿佛笼罩着莫名的温柔,包括白前怀里寂静的鹊归。

她的声音也是柔和的,就像月光,她说:“我愿意。”

十分钟前,白前单膝跪地,向鹊归求婚。鹊归的眼睛里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她的眼睛就像两汪沙漠里的湖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大概是失败了吧。

白前失落地收起钻戒,从身后抱住她,他说:“不要紧,我可以等你。”

就在这个时候,鹊归对他说,我愿意。

白前欣喜若狂地抱紧她,鹊归发现,他哭了。他的眼泪像滚烫的蜡,落在鹊归的颈窝,灼得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的错觉。

白家的大少爷,偌大的白氏企业唯一的继承人,从未因为得到了什么而失态至此。

所有人都说,鹊归多好的命,竟被这样深爱着。

·旧时

我六岁时第一次和人打架,对方是个比我大三岁的臭小子,被我打落了三颗牙,双眼肿得半个月没能睁开。

为了这事,阿婆把我拎到院子里打了整整半个时辰,打得我小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想我的后半生大概是要瘸着过了,即使这样想,我也没能落下半颗泪珠。

后来阿婆不得不低声地劝我:“鹊归,你哭吧,大声地哭了别人才能原谅你。”

我说:“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被他原谅?倒是他死了,我也未必能原谅他!”

啪的一声,阿婆的耳光把我掀翻在地:“你小小年纪心思却这样恶,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一报还一报,有什么不对?”我捂着脸颊大声地喊:“他敢骂戌砚是傻子,就有种被我打死也不要哭!”

阿婆气得举起柳条,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向我,我仿佛听见鹰的翅膀划破长空,冲我俯冲而来。

是戌砚挣脱了绑住他的麻绳把我从地上背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出我们一起长大的院子。

我六岁时,戌砚已经十六岁了,他的个子变得好高,把我背起来时似乎能让我离天空更近一些。

他背着我跨过河水,穿过麦田,一直到林子深处的地下室,才轻轻地放我下来。

这个地下室原本是猎人的菜窑,后来村子里禁止打猎,猎人不再上山,菜窑就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这里堆满了我们的宝藏,像一个设施齐全的家。

戌砚打开电筒照了照我的小腿,温润的眼睛在灯光里闪着波纹,他小声地问我:“鹊归,为什么不哭?”

我伸出小小的手去擦他脸上温热的眼泪:“伤心的人才会哭,阿婆打我,我并不伤心,所以不会哭。”

他不再说话,只埋头用石头将紫珠草捣碎,敷在我的小腿上。

所有人都说戌砚是个傻子,但从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他们都说,戌砚是傻子,鹊归是疯子,谁敢说戌砚半句,鹊归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

那个大我三岁的臭小子从前不信这话,后来就信了,比信仰天上的鬼神还要笃定。

敷好了药,我趴在戌砚的腿上打起了瞌睡。

朦胧间听见戌砚孩子般断断续续的声音:“鹊归永远,不要伤心,永远,不要哭。”

我闭着眼睛回答他:“只要戌砚和阿婆一直在,我就永远不会伤心,永远不会哭。”

戌砚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将来,鹊归,要去山的那一边。戌砚,会舍不得。非常,舍不得。”

·今朝

教堂里,执花的孩子们簇拥着鹊归,她们像一群宛转的百灵鸟,用清脆的歌声护送着她的每一步脚印。

身披长袍的牧师微笑着将她的手牵进白前的掌心里,然后,将他们的手一起放在《圣经》的正上方。

“鹊归,你愿意嫁给白前,做他的妻子,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吗?”

“我愿意。”鹊归凝视着白前,未等牧师继续,便擅自提问:“那么白前,你愿意娶我为妻,和我一起走向死亡吗?”

晦气的字眼使白前的笑容瞬时僵在嘴角,台下的来宾亦是一片哗然。

幸好牧师连忙救场:“看来我们的新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新郎为妻。那么我们的新郎,白前先生,就同鹊归小姐的意思一样,你愿意娶她为妻,和她一起白头偕老,直到生命的尽头吗?”

白前的嘴角一松,随即温和地微笑起来,他说:“我愿意。”

鹊归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戌砚,那个个子很高,笑容很温暖的戌砚。

想起她曾经举起带着草环的无名指,在无遮无拦的阳光底下对他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

你愿意吗,戌砚?

广玉兰的花瓣落在他们身上,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旧时

阿婆做了无数把油扇,从日出到日落,坐在幽暗的房廊里,重复着开丝、绑线、裱纸的活计。

等我和戌砚卖完了草药回家,就能看到院子里晒起的无数把还未画花的油扇,像巨大的白蛾,聚在微弱的灯光下。

那一年我十六岁,刚考上省城的重点高中,这使我不得不面临着一大笔令人犯愁的学杂费。

我说:“阿婆,我不去。”

阿婆坐在暗处并没有抬起头,她说:“戌砚做不到的,你就去替他做了吧。”

说完用长满粗茧的手将油扇插到晾扇杆上,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去了,不回来也罢,只是将来我死了,你一定不要忘了戌砚,别让他一个人……”

那一年夏天,阿婆卖掉了上千把油扇,戌砚卖掉了数十斤草药,秋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地送我离乡了。

临走的前一天,我和戌砚都没去集市上卖草药,我想再多看看我们的院子,河流,还有林子里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

此时的戌砚已是一个先生的模样了,消瘦且安静,柔软的头发遮住一双白马似的眼睛。

我叫他端坐在树下,围了毛巾,为他修剪头发。

那天的阳光细碎得让人晕眩,戌砚的声音随着落在地上的发丝一起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他问我:“鹊归,会回家吗?”

我说:“当然会。”

戌砚的头孩子一样垂下去:“他们都说,鹊归去了山外,就再也不回来,鹊归,要在山外,结婚,过日子,再也不回来。”

“他们只知道这些。”我不屑道:“那些白痴。”

我放下剪刀绕到戌砚身前,蹲下去,扬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在他的眼睛也望向我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鹊归只会和戌砚结婚,过日子,我发誓。”

没有人会相信女孩和傻瓜的爱情,以及他们铿锵的承诺,只有我和戌砚知道,那是真的。

·今朝

私家车在崎岖的山路间一路颠簸,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终于在一家简陋的饭店门前停下。

这是白前第二次和鹊归一起来到永安。婚礼前夜,他曾经问鹊归,蜜月想去什么地方,鹊归说,她想回家。

鹊归的家就在这个叫永安的小村庄,村子里的人都不富裕,年轻些的种田采药,年长的则做些快要消失的手艺维持家计。

两人在饭店点了几样山野小菜,鹊归心情很好,还叫店家温了一壶白酒。

乡间的夜色来得迅猛,酒温尚在,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远处一轮明月洒下清辉。

白前记得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清辉漫漫的夜晚,十六岁的鹊归像一颗子弹,穿透夜色站到他的面前。

月光底下,女孩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语气却坚定得没有丝毫的顾忌,她说:“白先生,我是受您资助的学生,我叫鹊归。”

“准确地说。”白前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私家车:“是坐在里面的我的父母,他们对你的资助。”

鹊归朝私家车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睛才又看向白前:“谢谢你们。因为高烧的原因,我没能出席今天的助学会,但是,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来和你们说一声谢谢。”

那一年的助学会,白氏企业一共资助了三十多名贫困生,每一个学生背后都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家庭背景。

回去的路上,白前拿出助学资料,翻到鹊归的那一页档案。

“鹊归,永安人。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A中。家庭成员仅剩下年迈的阿婆和为了救人撞伤头部导致智力低下的哥哥。”

白前的手指划过那一行刺目的黑色字体,突然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和颤栗。

坐在后座的母亲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啊前,怎么了?”

白前摇摇头,装作不经意地问:“妈,怎么想起要资助高一新生?”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也该也是读高一的年纪了。”

母亲的手收回去,痛苦地掩住哀伤的面孔。

“走吧,白前。”鹊归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在镇上找家旅舍吧。”白前替鹊归打开车门。

鹊归摇摇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旧时

我在寄往永安的信里提及白前,因为觉得他和戌砚有几分相像,只是比戌砚多了一份高傲,少了一份温润。

阿婆和戌砚都不识字,所以他们的回信永远只有两片向日葵的花瓣,我曾告诉戌砚,当向日葵第三次开花的时候,我就会回来。我知道他们都在耐心地等我回家。

整个高中我都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书本里,有时夜深人静,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象着将来考上大学,就可以半工半读,把阿婆和戌砚都接来城里,心里就涌现出使不完的精力。

每隔半年,也会给白家写一封感谢信,汇报助学金的用处和成绩。过不了几天,就能收到白前的回信,信里要我保持成绩,并问阿婆和戌砚好。有时也会一同寄来一些书籍,参考资料或者外语原版小说,其中有一本《乱世佳人》,他付了字条,说你看看吧,斯嘉丽和你很有相似之处。

三年后,我以省状元的成绩考上了B市的大学,那时候,永安的向日葵正开得灼灼艳艳,像燃烧的火焰,映着我归家的小路。

和我一起回到永安的,还有白前和他的父母。

资助三年的学生考得了状元自然欣慰,他们决定亲自驱车送我回到永安,并办一桌升学宴宴请邻里。

那一天,高级轿车缓缓驶进永安泥泞的小路,街坊邻居炸响了鞭炮热闹地迎在路边。

那一天,阿婆牵着戌砚的手等在家门前,雪白的油扇像一段长长的岁月铺展在他们的身后。

那一天,沉寂多年的永安热闹非凡,大红的桌布铺满老旧的酒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醺的笑意。

我带着戌砚和阿婆去见白前、白先生和白夫人。

“这是我的阿婆。”我又指了指戌砚:“这是戌砚。”

白先生和白夫人友善地握住阿婆的手,阿婆和戌砚的目光却一直凝在白前身上,见他们出神,我拽了拽阿婆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们,你们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说完便扯着戌砚的手腕转身回了房间。

“对不起,阿婆可能不习惯这样的热闹。”我抱歉地看向白夫人:“不如我带你们去看看永安的千年老树吧,来一趟永安不容易,不看可惜了。”

“那麻烦你带他们去看一下。”白前放下酒杯冲我笑笑:“不胜酒力,我就留在这喝茶醒酒吧。”

我点点头,带着白家二老离开宴席。

我甚至,没和阿婆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我甚至,没能再看一看我的阿婆……

当我们从千年老树返回酒宴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了我。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巷子被密不透风的夜色掩住,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人群围拢在我家门前。

那不是庆祝的姿态,我知道,所以我放缓了脚步,近乎抗拒地走过去,他们看到我,脸上蒙着一层不知所措的哀愁。

“鹊归,快过来吧,你的阿婆不在了……”

人群在我面前像被一刀劈开的潮水往两侧散开,阿婆湿透的身体就躺在那里,她双眼紧闭,脸色比身后的油扇还要惨白。

“掉进河里,被石块撞到了头。”好心的邻居向我解释着眼前的荒诞:“捞上来时已经不行了……”

“是被人推下去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过身,看见白前走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像酒淬过那样明亮。

“是谁?”我问他。

“是他。”白前指向被两个村民按在地上的戌砚,一字一顿地说:“我亲眼看见是他把人推下去的。”

·今朝

白前还记得戌砚被拉上警车时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白马般忠诚的眼睛,毫无恨意地凝视着他。他不忍看,别过头去,随即听见戌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鹊归——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他执意要一个人离开永安的那一天,戌砚也曾经这样喊过他的名字,只是那时候他还不叫白前,至于叫什么,如今也不再重要。

离家那一年,他才刚满七岁。不久以前,全家在去阿婆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父母当场离世,哥哥戌砚为了护他撞伤了脑子。

他被迫留在永安,茫然地望着周围野火般燃烧的向日葵花田。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永安传来了城里有一对夫妻想要领养孩子的消息,白前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抓住了,拼死地抓住了,最终被这对夫妻带到了省城。

年迈的阿婆,智障的哥哥,死亡般沉寂的村庄,都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像一段刻意摆脱的恶梦。

现在,他又重新踏上了这条崎岖的小路,陪着他的新婚妻子,去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月亮,鹊归牵着白前的手,穿过茂盛的树林,在密林深处,掀开了一块被杂草掩盖的铁门。

“就是这里。”鹊归绽放出一抹童年般的笑:“顺着梯子下去,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白前其实很想问问鹊归,“我们”指的是谁们,但他没有,只是和鹊归一起走进深且黑暗的菜窑,像一对探险的孩子。

鹊归盖上了铁门,随即从背包里拿出手电拧亮,黑暗的地下室立即被温柔的光线围拢。

“这里真像一个家。”白前的手抚摸着摆放整齐的破旧桌椅,鼻息间淡淡的草药味让他有些困倦。

两人在铺着老地毯的角落席地而坐,鹊归从包里拿出一壶酒,饮了大半,递给白前。

白前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仿佛听见时间在滴答行走的声音,深沉的困倦越来越近了,他看见鹊归在笑,一双眼睛仿佛游弋着星辰。

她把头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是你把阿婆推下桥去的,对吗?”

白前笑出了声:“胡说些什么呢?”

“是戌砚告诉我的。”她的语气仍是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戌砚不会骗我。”

“法庭上,他亲口承认是自己推的不是吗?”白前懊恼地抽出自己的肩膀,正视鹊归的眼睛:“当时你也在。”

“我说过,戌砚不会骗我。”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凛冽:“他欺骗所有人,为了保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弟弟,可他不会骗我。”

·旧时

九岁那年,白前第一次听到婴儿的啼哭,嘹亮的声音仿佛丛林深处潜伏的小兽,预警着不可名状的危险。

他的新父母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他们争抢着去抱那个肉团似的女婴,笑声和啼哭一起涌进白前的耳窝。全家人沉浸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里,这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仅仅持续了一个月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户口都没来得及报的女婴,他的妹妹。

没有人会疑心这件事和一个九岁的男孩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微妙的恍惚,那个冷静地抱起自己的妹妹,将她遗弃在运输货车里的男孩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后来的好些年,他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别墅里,望着窗外那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枝,还是会出现短暂的幻听,听见婴儿嘹亮的啼哭在耳边久久萦绕。

他的父母不常回家,他们忙着工作,忙着满世界寻找他们的女儿,他们忘了家里还有个没有血缘的儿子,他正在长大,一个人孤独地长成一个大人的模样。

又过了很多年,白前以为他们渐渐放弃了寻找,却在书房的斗柜里发现了一份遗嘱,全部财产,归女儿所有。

那时候的白前忽然很想念远方的阿婆和哥哥。

于是他借口为鹊归庆祝升学,带着他的父母一起去了永安。

他原本只是想再看看他们,真的,他从未想过要让他们遭到任何伤害。

可是上天总爱和他开玩笑。

他不知道阿婆从哪里听说了白家丢了孩子的事,也不知道阿婆为什么会认定鹊归就是白家找了十八年的那个女孩。

她执意要去找他的父母,让他们与鹊归相认。

几乎是出于某种本能,白前阻拦了阿婆的去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戌砚冲过来的同时,他将阿婆从高桥上推了下去。

戌砚发疯般地冲下河岸,嘴里发出困兽的声音,悲怆绝望的叫喊引来了村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河去,把早已没了气息的阿婆拖出河水。

“是他。”

白前伸手指向戌砚。

戌砚看着他,像是在看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然后他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是我。”

戌砚伸手指向自己。

·今朝

稀缺的氧气和惨了药的酒精渐渐发挥了作用。

鹊归趴在白前的腿上,就像从前趴在戌砚的腿上。这让她想起了和戌砚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之间隔着一块巨大而又透明的玻璃。

鹊归笑着问戌砚:“戌砚,你怕不怕。”

戌砚的手贴在玻璃上,掌纹里渗着薄薄的一层汗珠。

他说:“戌砚,不怕死。戌砚怕鹊归,没有阿婆,没有戌砚,会哭。”

“我不会哭。”鹊归说:“所以你不要怕,我会等你。”

玻璃的另一面,戌砚的笑容缓缓扩散。

鹊归走出去,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戌砚骗了所有人,鹊归骗了戌砚,很公平。

枪响的时候,白前单膝跪地,向鹊归求婚。他问鹊归:“你愿意嫁给我吗?”

鹊归说:“我愿意。”

那时候她就已经预知了现在的结局。

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却越来越困倦,白前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忽然痴痴地笑起来,伸手去抚鹊归的头发。

“你该用更好的办法,鹊归。如果是斯嘉丽,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可我不是斯嘉丽。”鹊归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着白前:“我不是斯嘉丽,也不是白家遗失的女儿,所以白前,你刻意的讨好和费尽心机的求婚,都是无用功。”

“我知道。”白前说:“我的父母,我是说,白夫人和白先生,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去和女儿团圆的路上。那个被我丢弃的孩子,她还活着。阿婆错了,你的确不是白家的女儿。”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求婚?既然不是为了遗产,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讨好我?”

白前低头笑笑,那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笑,是长辈宠爱不懂事的后辈时才会有的笑。

他说:“为了现在吧。”

为了这个结局。

鹊归愣住,随即也痴痴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阿婆从前总是骂我心狠,她希望我可以像戌砚那样善良地长大。可我不行,我这个人,六岁就长成了一个睚眦必报的模样,一报还一报,这是我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知道,所以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

“很遗憾,你十八年的努力,都被我搞砸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腐烂在永安这样的小地方。”

“可是现在,我们都会腐烂在这里了。”

说完,两个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像极了岸边嬉戏的孩童,充满着无忧无虑的放肆。

白前闭上眼睛,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十八年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这样的笑,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再有了。

·剧终

我开始做一个会心的梦了。

梦里的我穿过群鸟啁啾的林子,趟过清澈见底的河流,飞奔向那个累满白色油扇的院子。

然后,我推开陈旧的木门,在明亮的光线里看见阿婆熟悉的身影。她坐在油扇之间,像被无数只纯白的飞蛾环绕。

“戌砚呢?”我问阿婆。

她抬起头,温柔地指向里屋。

我笑着走过去,走向有戌砚的地方,声音开朗而明亮。

“戌砚,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