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碗榆钱羹,一纸任命书(四)
第二日刚过晌午,沈惟清身边那个叫卢笋的小厮果然来到小食店,在门前屋后绕了好几圈,才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
阿涂却不认得此人,眼看着这小子鬼鬼祟祟,早蹩到门边盯着,见他探头,五指当头抓下。卢笋惊得缩头便跑时,已被阿涂拎着后领子揪住,生生拖他转了个方向,将他拎向店内。
卢笋惊得大叫:“放手放手,你、你干什么?想、想死?好大、大的胆!”
他倒是学着沈惟清素日的气派,想先声夺人打下对方的声势。可惜他惊怕之下牙齿都在哆嗦,说出口的话语更显滑稽。
阿涂道:“鬼鬼祟祟的,谁知你是小贼还是强盗?我瞧着你才是好大的胆!”
食店中尚有三两食客,帮腔道:“和这小贼说什么?扭送官府要紧!”
卢笋急得额上迸汗,叫道:“别,别,我是……”
他转头,正见阿榆从后面走来,忙叫道:“小娘子,小娘子!”
阿榆立时认出了卢笋,惊讶道:“这不是沈郎君的随从吗?”
阿涂看看这个笨头笨脑的小厮,更加惊讶,说道:“沈郎君的随从?沈郎君有这么蠢的随从?”
阿榆温和一笑,“别胡说!快把人放了!”
阿涂手一松,卢笋立时挺起身,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阿榆道:“沈郎君高才多智,自然不想要太聪明的随从。”
“……”
卢笋的那声谢憋在喉嗓口,再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呈上了一份文书。
阿榆将文书打开,翻开只扫了一眼,便道:“我知道了。”
卢笋有些讶异:“秦小娘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榆奇道:“不就是一份任命文书?”
卢笋吃吃道:“您、您认识?”
阿榆道:“为何不认识?”
阿涂却悟了过来,悄声道:“小娘子,这蠢小子不会以为你不识字吧?”
“以为我不识字?”阿榆想了下,怒从心起,却笑盈盈问,“你家郎君是不是议论过我?说我是个不识字的粗鄙厨娘?”
卢笋慌得忙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他只是太机灵了些,耳朵也太尖了些,才会听到沈家某些有适龄女儿的亲故,不时提起秦家女如何粗鄙无文。
阿榆淡淡道:“最好是没有。不然我真要怀疑沈郎君送来这份文书的居心了!”
阿榆随和收了文书,再不看卢笋一眼,转身离去。
卢笋不解其意,又不敢去追,转头看向阿涂,“阿涂……涂兄,小娘子什么意思?”
阿涂好歹是准备过科考,眼界才识尽有,早已看清了文书上的字,冷笑一声,低声道:“你们怀疑小娘子不认字,却给她安排了文吏的职位?小娘子也很想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瞧不上小娘子?想让小娘子知难而退?
阿涂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卢笋。
卢笋听着有理,忽然也有些疑心自家郎君是不是别有居心了。但秦小娘子看着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或许,他该夹起尾巴,尽量在秦小娘子面前当个小哑巴?
不说话,总比说一句错一句好。
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少主母,跟他家看似讲究规矩、却随时破坏规矩的郎君,似乎有得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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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刑院负责复查大理寺所断案件,直接对当今官家负责,地位犹在大理寺和刑部之上,故而其设立地点距离宫城极近,就位于宣德门外。
这个时候,阿榆不惜费钱费力,将食店开在内城一角的好处就出来了。沿着汴河大街一路往西,行至州桥折向北,沿御街一路过去,很快能到审刑院,路程并不远。
沈惟清对阿榆颇有戒心,但绝不会轻疏这些礼节,何况又有祖父严命,当日一早便派了马车去接,又亲自在审刑院外等着。
阿榆下了马车,依然清素衣衫,银簪束发,木香为饰。此时朝阳初升,映着娉婷身影,愈显得她肤若冰雪,眸如墨玉。
沈惟清未见其人,先闻着了木香花凛冽的香气。他微一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向阿榆一揖:“秦小娘子!”
阿榆很不喜欢沈惟清的眼神。
沈惟清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来历,可他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随时可以将她的阴暗和脆弱一起拽出,曝于阳光之下。
她厌恶这感觉,但也无畏于这感觉。
收起内心迸出的挑衅,阿榆微微含笑,从容还礼,“沈郎君!”
沈惟清的身后,一个锦服华冠的年轻男子正好奇地打量阿榆。他的容色极盛,俊美姣好宛若女子,但高挑挺拔,双目煜煜,并无半点脂粉气,却有种久在富贵中娇养的艳烈张扬。
见阿榆看向他,他也不待沈惟清介绍,便笑道:“秦小娘子,我叫韩平北,跟沈惟清一块长大,打小一起打架玩泥巴的交情。”
沈惟清?打架玩泥巴?
阿榆好奇地看了眼沈惟清,然后期待地看向韩平北。
韩平北受到这等鼓励,顿时精神一振,灿亮的眼睛里便有藏不住的得意和揶揄,“我父亲如今权知审刑院事,让我跟着沈兄历练几日。往后咱们同在审刑院,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找我便是。”
阿榆还未及应下,沈惟清瞥了眼韩平北,轻声一笑,说道:“韩平北虽是韩知院之子,但只是临时借了个捕快的身份历练,并无官身。他若说什么,你不必听。如果你有什么事,倒是可以吩咐他去做。”
韩平北气倒,“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沈惟清转头直视他,“我哪句话错了?”
韩平北语塞。
各衙门都有众多衙役,或司护卫官员,或司查案缉捕,或司门庭守卫,都是衙门自行招来当差,俸禄也由衙门自行筹集发放,并无官家身份,地位不高,来去也相对自由。另有仵作、车夫、厨子等杂役,更是等而下之。
但如果是吏员,虽不入品级,却也是朝廷发放俸禄,算是官家身份了。
阿榆拿到任命文书甚感欣慰的原因,就是因为沈纶居然给她搞来了吏员的身份。
除了厨艺,她并未表现出其他才能,又是女儿身,能将她弄进去顶个捕快的名头参与破案便不错了,谁知还能给她搞个官身出来。
韩平北的父亲韩殊如今掌着审刑院,即便为避嫌,他也无法在这里谋个正经官身,论身份的确还不如阿榆。
看来韩殊没少为这儿子头疼。放在眼皮子底下,大约只是想磨磨他的性子,或者……
阿榆看了眼沈惟清。
这般沉稳有节,进退有度,雍容有礼,有傲骨又无傲气,谁能不欣赏呢?
装腔作势到此等境界,必是长辈眼中的好儿郎,纨绔子弟的好榜样。韩平北若是给逼着处处学这沈郎君,也真是怪可怜的。
阿榆饶有兴趣地一边想着,一边随二人踏入审刑院。
一路上,沈惟清也尽职尽责地介绍了审刑院的大致情形。
最前面是正德堂,审讯犯人之处;其后便是官员们的议事堂。绕过此处,入目是一处小小的园子,仅寥寥花木山石点缀,但有一间小亭供人休憩,看着还算规整。另三面都建有屋宇,北边最大的一间是韩知院的宏畅堂,东边则是沈惟清等有品阶的官员处理事务的务本阁,西边则是其他人办公之处。
见沈惟清领了个小娘子过来,众人无不稀奇,廊前窗后探出了不少脑袋。
“怎么又来了个娘子?把咱审刑院当什么了?”
“听闻是秦池的女儿。”
“秦池啊……”
“就算这娘子可怜,也不能糟践咱审刑院的名头。”
“也未必,忘了花大娘子了吗?”
“这世上有几个花大娘子……”
回廊上走来一名红衣女郎,抬头看了眼肆无忌惮议论着的男人们,笑骂道:“就你们叭叭地长嘴,把人一会儿夸成花,一会儿骂成渣。是怎样的人还怕没机会看到?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吗?”
离花大娘子最近的窗口,一名五短身材的年轻人笑道:“就知道韩郎君一来,花大娘子坐不住了!”
花大娘子叱道:“我就不能过来看刚来的妹子吗?高胖子,《刑统》背熟了没?下次考较,别指着我再帮你!”
高胖子嘿嘿一笑,也不生气,摸摸脑袋,顾自回屋做事去了。
沈惟清目注花大娘子,眉眼间已有敬意。他解释道:“她叫花绯然,父亲也是审刑院的属官,在查一起贪腐案时被犯官所杀。那年她十五岁,主动请缨加入审刑院查案,抽丝剥茧查清犯官罪行,又领人在犯官藏身的据点杀了个三进三出,最后满身是血拎着犯官头颅走了出来。知院敬其孤勇,怜其孤苦,特地请奏,将其留在了审刑院。”
沈惟清的神情看着和素日差不多,但阿榆却听出了其中的郑重和肃然,全然不同于对待她时的疏离淡漠,或对待安拂风时的漫不经心。
韩平北却有些闪避之意,嘀咕道:“人是好人,可整天喊打喊杀,跟霸王似的,哪有半点女人的样子?”
阿榆总算明白为什么她能进审刑院了。
女子虽不能为官,但不入九品,也无人计较许多。一旦有了成例,以沈老威信,以韩殊的掌事之权,将同样背负仇恨的女子送入审刑院,自然算不得难事。
花绯然已大步走来,笑着招呼:“沈郎君,韩郎君!这位是秦家妹妹吧?”
她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见过礼,便笑盈盈地看向韩平北,声音明显轻柔起来,“听闻樊楼近日上了些新菜式,近来没去尝尝吗?”
韩平北忙道:“绯然姐,父亲昨夜才教训我,要我潜心读书,别记挂玩乐之事。”
花绯然笑道:“吃喝又不是玩乐之事。韩知院只是不想让你别流连勾栏瓦舍吧!”
韩平北道:“提到吃喝,便想起秦家之事,再看到秦小娘子,心中给堵了似的,哪还有兴致?”
提到秦家,花绯然也敛了笑,牵了阿榆的手,柔声道:“秦家妹妹放心,秦家的案子,一定能破的。”
阿榆适时地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谢绯然姐。”
沈惟清见二人说上了话,也微舒了口气,微笑道:“既如此,我就先回那边处理公务,阿榆就麻烦绯然姐照应了,先让她熟悉熟悉本朝律法典籍。”
韩平北忙道:“我也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韩平北像兔子般窜出,跟在沈惟清后面逃得飞快。
阿榆看得清楚,韩平北想避开的,竟然是花绯然。
花绯然也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立于原地,目送二人离去,方携了阿榆回自己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