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碗榆钱羹,一纸任命书(二)
饭后,沈纶摸着肚子,显然撑了。沈惟清、安拂风等忙扶他到园中散步消食。
园中韶光正好,芍药明艳,牡丹雍贵,满架荼蘼生香。
安拂风自认吃了小娘子的饭,沾了小娘子的光,便想着得帮人家做点什么,于是扯了下沈惟清。
“沈惟清,我瞧着秦小娘子人不错,做的饭菜也极好。不如就娶她为妻吧,往后我也能跟着口福不浅。”
沈惟清眉眼不动,只有唇角流露恰到好处的礼貌笑意。他道:“父亲外放未归,我暂时无意娶亲。秦家刚遭大难,秦小娘子一看就是贤孝之人,想来也不会思量婚姻之事。”
声音不高不低,温温淡淡,恰到好处地传到沈纶和阿榆耳中。
阿榆转头看他一眼,正好与他难得蕴了笑意的黑眸撞到一处,神情便有些僵硬。
一开口就拿贤孝的大帽子往下扣,根本不顾她目前是何等处境,何等心境。秦藜看上的这位……还真是看着就讨厌呢!
沈纶瞪了孙子一眼,咳了下,看向阿榆:“秦小娘子,你和沈家的亲事……”
有意无意地,他拖长了声调,然后沉吟般顿了下。
沈惟清微笑道:“秦小娘子正是伤心之际,祖父此时问起亲事,岂不是为难她?
阿榆飞快瞟他一眼,嘴角抿了抿,向他敛衽一礼:“沈郎君说的是!”
沈惟清愕然,凝眉看着她。
阿榆冲着沈纶又是郑重一礼,迎向他蓦然锋锐的目光,缓缓道:“沈老,我自知蒲柳之姿,不足高攀郎君。四十年前那一诺,并未落于纸笔,原不过玩笑而已,何必当真?何况如今秦氏家破人亡,唯余我一人。纵沈家高义,不忘旧日誓约,我也无法坦然嫁入沈府。我不想成亲之后,日日所思所想,都是我那些在火海中哀嚎的亲人;夜夜午夜梦回,都是亲人的亡魂在哭着呼唤我的名字。”
阿榆似看到了那夜秦家的大火,也似看到了更久更远之前的某个傍晚,迎着如血夕阳,在衰草连天里,步步走向离散,走向家破人亡的那些亲人。
她的语调再也无法维持素日的平和柔婉,在清风淡淡中显得尖厉;那双澄净的眼睛似被压抑的痛苦和悲惨笼住,又黑又冷。她勉强咧了咧嘴,似乎想用浅笑来掩饰什么,但她终究没能笑出来。她索性抿紧了唇,仰头盯着沈家祖孙,不再掩饰她的仇忿和悲怒。
她眼底的黑和冷里,便窜出了簇簇幽火,灼灼逼人。
沈氏祖孙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安拂风都紧盯着她。
沈纶问:“你待要如何?“
阿榆低而沉地吐着字:“我要报仇。我要查出五年前陷害阿爹的卑鄙之人,我要查出三个月前夷平秦家的幕后之人,我要让那些痛苦冤死的亲人亡魂,在九泉之下终得安息!我不要婚约,我不要夫婿,我也不要什么未来、什么富贵,但我要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哪怕舍了一身骨血去铺路,我都要去求一个公道,告慰那些在远方呻吟惨死、尸骨难存的亲人!”
阿榆双膝跪地,重重磕下三个头,神情间是掩藏不住的悲愤痛楚。
她颤抖却尖锐地说道:“求沈老帮我!我只要一个进入审刑院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去查秦家灭门案的机会!我会亲自查出真相,亲手逮住幕后元凶!”
她忽转头,灼烈的眸子蓦地盯向沈惟清,“沈郎君,我不会连累你,真出了什么事,哪怕粉身碎骨,我一个人担!”
说话之际,她直直地盯着沈家祖孙,眼底的火焰焚去了面具般的温婉柔和,唯余刀锋般的尖锐,散发着天真而无畏的悍勇。
这种悍勇,令她整个人都在煜煜生辉。
三月的柳絮漫天飘浮,似迷了谁的眼。
安拂风觉得她的血忽然很热,心也烫了起来;沈惟清却觉得不仅心脏,连掌心都一阵冷,一阵热。
阿榆又磕下头去。
她头上簪的木香花跌落,鬓发也微微散乱,整个人便似一支风雨中的木香花,飘摇而倔强,宁可抱香而死,不肯零落尘埃。
沈惟清盯着她,一颗心也随着她的动作沉了下去。
沈纶嘴唇颤动,神情更显苍老虚浮,浑浊的眼中却浮上了泪光。他慢慢道:“阿榆,好孩子,别磕头了。这事,我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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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人肃然的目光中,阿榆告别而去。
沈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头看向沈惟清,一脸端肃。
“惟清,君子修德,端方处世,自当一言九鼎!四十年一诺,岂是玩笑!她就是你的妻子。这辈子,你不许负她。若敢不娶她,或欺凌她,我打断你的腿!”
沈惟清眸光微微一闪,沉默。
阿榆反其道而行,不说想嫁,而说不嫁,却硬生生让人看到了一个贤孝坚强的秦家遗女。别说念旧情的老祖父,连刚认识的安拂风都红了眼圈,不知该怎样保护她,疼惜她。
于是,阿榆再怎么说不嫁,都被认作是他沈惟清的未婚妻了。
这样的小娘子,他未必不被打动,但他更相信他的直觉。
他在审刑院已有两年,办的案,见的人,不可谓不多。他那超乎寻常的直觉,从没出过错。
直觉告诉他,秦小娘子在撒谎,秦小娘子绝不是简单的秦家遗女。
可他如果敢说,这阿榆满口谎言,演戏演得把旁人都带得入了戏,安拂风能拔剑砍他,老祖父这会儿就能打断他的腿。
素日里嘻嘻哈哈言笑无忌的老祖父,真的动怒时,别说他,就是他父亲回来也扛不住。
他的鼻尖似闻到一阵花香,冷冽细微,却不容忽视,不容抗拒。
目光转过,他看到了地上掉落的两朵木香花。
秦小娘子走了,但她的气息,只怕会在沈府长长久久地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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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榆回到食店时已近傍晚。
阿涂靠正坐在柜台边数铜钱,忽见她沉着脸进了铺子,周身冷意森森,顿时打了个寒噤,睡意跑得一干二净。
他忙殷勤地上前相迎,笑着招呼:“小娘子,可还顺利?”
阿榆拂了拂鬓间散发,微微笑道:“我做的菜,自然是好吃的。但我的菜,也没那么好吃。”
她虽笑着,言语间却似掺了冰碴子,听着说不出的瘆人。她抓起午间捣了一半的香料,用力捣着,凶悍地像在捣着谁的脑袋。
阿涂不敢接话,陪笑道:“小娘子心里有数就好。”
阿榆道:“我自然心里有数。准备准备吧,下面你得替我守着食店。我要进审刑院。”
“审……审什么?”
“审刑院。进了审刑院,我才有机会查秦家的案子,还有……我要查当年的那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可你怎么进得了审刑院?你一个女儿家,凭什么啊?”
“就凭沈家不会放任秦家人冤死火海,就凭秦家女一定会嫁入沈家。”
阿榆笑意微微,却斩钉截铁。阿涂却惊得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小娘子,还、还真嫁?沈惟清是审刑院办案的官,你是拦路打劫的贼!你不但想进审刑院,还想嫁给每天想抓你的人吗?”
阿榆瞅他,像瞅着个傻子,“拦路打劫?我劫谁了?柴大郎他们是自己送我的钱,至于你……我打劫过你吗?”
阿涂惊得一哆嗦:“没、没有!当然没有!是柴大郎他们打劫了我,小娘子救了我!对,小娘子是我救命恩人,所以我才自愿卖身三年,为小娘子鞍前马后!”
只是这么着一转手,他的钱财就名正言顺成了小娘子的,还得报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阿涂看看手边几十个铜钱,想想当日鲜衣怒马金银满怀的日子,一时凌乱。
阿榆却抬头看了看天色,气定神闲地说道:“沈老答应的事,应该很快能办妥。今日是来不及了,明天应该会有准信吧?我得收拾收拾,准备去审刑院了!以后天天对着沈惟清那个矫情鬼,也真是……麻烦!”
阿榆一时笑一时愁地盘算,阿涂默默缩了脖子装鹌鹑,不敢接话。
他家小娘子似乎很讨厌沈家郎君,可为何又想着要嫁给他?
小娘子的心思,他实在猜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