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罗网为君而织,何不束手就擒(二)
阿榆也不愿穷究此事,抱着手臂,垂着眼睑慢慢答道:“我能逃过一劫,其实只是偶然。因跟镇上的一位妹妹要好,那夜住在了她家。等听到消息赶回时,秦家已经没了。那妹妹怕我露面也会遭人毒手,硬将我从火场拖了回去。”
阿榆这答案倒也在沈惟清意料之中。能从那样的必杀之局中逃脱,要么没在秦宅,要么有人暗中相救。
他问:“你那位妹妹姓什么?如今还在石邑镇吗?”
“她姓罗,住在这里。”阿榆在桌上比画了宅子大致所在方位,又道,“罗家妹妹父亲早丧,母亲改嫁,但尚有些家资,担心贼人不肯放过我,便拿出盘缠,劝我前来京师。毕竟天子脚下,想来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她也怕受牵连,离开前便跟我说,要去慈谷镇避避风头。”
“慈谷镇?”
“也在真定府。她家有祖屋在那边。听说也曾是大户人家,后来没落了。”
沈惟清点点头,“若那些同僚查不出头绪,我会请命前往真定府,参与追查缉拿凶手之事。作为衙中吏员,此案你需避嫌,不宜参与;但我会安排一下,让你以苦主的身份跟过去,到时可以好好谢谢你这位妹妹。”
能在那时候保护秦家孤女的罗娘子,其智其勇绝非常人可比。沈惟清深感他也有必要亲口向这位仗义的罗娘子道声谢,——不管他和阿榆的亲事能不能成,从认下阿榆的那一刻起,沈家便注定要对她和秦家负起责任。
但阿榆抬头看着他,却是难掩的悲愤。
“追查缉拿凶手?一群杀人的工具而已,有必要追查?”
沈惟清真的怔住了,“什么意思?你知道凶手的来历?”
阿榆大笑起来,眼中如有簇簇火焰跳跃闪动,满满的嘲讽几乎要溢出。
“那些人的兵器和行迹特征,很像临山寨的那伙山匪;而出事那日的白天,的确有一批山匪离开过临山寨。这些事,连罗家妹妹都能打听到。”
“你认为凶手是那伙山匪?”
“不是我认为,是我肯定,凶手就是那伙山匪。”
“因为……你觉得他们像?”
沈惟清正想说,这些推断需要证据,却见阿榆解开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银珠。
阿榆道:“这颗珠子,是一位乡邻在火场附近捡到的,罗家妹妹买了下来。她曾见过临山寨的裴少当家,认出这珠子是那位少当家发冠上脱落的。”
沈惟清端详着珠子,“你这位罗妹妹,倒是能耐。”
银珠上有焊点,的确是从饰物上脱落下来的;这么小小一颗,却篆刻着外圆内方的铜钱花纹,即便算不得精致,在石邑那样的边埵小镇,也算是难得的了。但最罕异的,应该是罗小娘子居然见过临山寨少当家,还能记得发冠上小小的银珠。
阿榆看出沈惟清的猜疑,不以为然,甚至有骄傲之色:“我当作姐妹的人,自然能耐。”
“……”沈惟清无法辩驳,转而问:“既然你猜到了凶手,甚至还找到了证物,为何不告知官府?”
“官府?”阿榆笑得愈发明媚,但眼睛却越发得黑和冷,“我和罗家妹妹都能猜到、查到的事,真定府和大理寺查了三个月,难道就查不到吗?可你看这卷宗!”
阿榆慢慢拉开卷宗,如丢垃圾一般,随手丢落在桌案上,带着三分疲惫,三分嘲讽,三分恶毒,字字如刀,“只字未提临山寨,只字未提距石邑镇仅仅二十里的地方,盘踞着一群杀人如麻的恶魔!你说,我为何不告知官府?”
沈惟清微眯了眼睛,“你认为,他们官匪勾结,蛇鼠一窝?你认为,若去告官,无异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阿榆道:“你信不信,当地府衙有更多的人见过裴少当家,更多的人认得出这颗珠子!年年剿匪,年年走个过场,你得了功勋,我得了太平,多安逸!自然要守望相助!只怕我拿出证物之时,便是死到临头之际!”
沈惟清吸气,低声道:“这才是你不顾山高水远前来京城的原因?这才是你来到京城后,开着食店小心放着流言试探的原因?”
阿榆道:“死了这么多人,我总得想想办法吧?”
沈惟清默了下,问:“你来京城这一路,也不太平静吧?”
阿榆道:“我不怕他们!山匪们杀过人,我在厨房一样剁过猪骨羊骨,手熟得很!可杀了他们,又有何意义?我要找的,是幕后元凶,不是元凶推到明面的杀人的刀!”
她步步走向沈惟清,慢慢地说道:“你们听说秦家被灭门,应该早就猜到真正的幕后元凶在哪了吧?不在真定府,而在京城,对不对?”
沈惟清这才发现阿榆看起来娇小,其实一点都不矮。她不过略略抬头,便能直视他的眼睛,且不再掩饰目光里刀芒般的锋锐。
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却也明珠般煜煜生辉,令他热血翻涌,也令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懊恼。
沈惟清无心细思这种懊恼从何而来,只答道:“秦小娘子,我和祖父只是推想过,秦家出事,或许和八年前的饮福大宴有关。秦世叔就是在那次饮福宴上出事,随后悄然离京,隐姓埋名藏于边埵之地,不敢和旧友联络。他应该在躲着什么人。”
“秦家灭门之祸,是因为那个人找到了他?”
“秦世叔必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或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才会让那人时隔八年依然紧追不放。秦小娘子不如仔细回忆下,秦世叔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什么,或暗示过什么?”
“阿爹若跟我说了这些,只怕幕后元凶的刀,早就对准我了!”
沈惟清沉吟,“也是。看来你在京中公然露面倒也不算坏事,至少幕后之人会因此猜测你不知内幕,从而不会对你下手。也算是误打误撞,逃过一劫。”
阿榆忽一笑,“沈郎君,为何你不猜测,我是不想让他们生疑,才故意露的面呢?”
沈惟清皱眉,“秦小娘子,这话若传出去,你可能在找死。”
阿榆道:“即便找死,我也要查出真相!沈郎君,我要查清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调阅那次饮福大宴的案卷!”
沈惟清摇头,“饮福大宴事关国体,相关的案卷,即便审刑院有,我们也无权调阅。”
本朝国宴有三,皇帝、太后寿辰之日的圣诞大宴,分别于春、秋二季举行的春秋大宴,以及郊祭之后的饮福大宴。
郊祭乃是祭祀天地之礼,三年一度,极其隆重,需提前数月择吉日、习礼仪、备祭品、告宗庙,并斋戒七日。郊祭当天,天子携文武官员亲至南郊,按古礼诵祭文,奏雅乐,奉祭品,一套流程极其繁琐。
郊祭结束后,天子会大宴于广德殿,将祭祀所用美酒分赐群臣饮用,称作饮福。
这种国朝大宴出了事,自然也不会让人轻易知晓内情。
阿榆却无放弃之意,步步追问:“那谁有权限?”
“韩知院。”
阿榆有些意动地看向外面。
沈惟清不觉抚额,“秦小娘子,断了这个念头吧。令尊的案卷,我都不曾看过,你以为韩知院会给你权限?”
阿榆道:“事在人为。”
沈惟清吸气,只觉阿榆身上那种冷冽却浓郁的木香气息更是直冲肺腑,便更觉糟心,声音便冷了:“秦小娘子,别试图将沈家拖下水。”
阿榆冷笑:“没我祖父,你祖父连骨头都化成灰,不知扬在哪里了,你爹和你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又哪来的沈家?现在嫌弃秦家连累你沈家了?有本事让你祖父四十年前别喝那碗榆钱羹呀!”
她的话可谓刻薄之极。
沈惟清瞅着她,好一会儿,才能淡淡答道:“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阿榆一笑:“沈郎君,我从不是君子,是小人。沈家有恩不报,更不君子吧?”
沈惟清不想与她争,缓缓站起了身。他道:“时候不早了,该退衙了。马车在外候着,你先回去吧。”
沈惟清转身,快步离开这个让人头痛的小娘子,随手关上了门。
阿榆看着他离去,懒洋洋地一抱肩,半晌,噗地一笑,“罗网为君而织,何不束手就擒?想逃开?呵,晚了!”
她唇角一弯,笑容明媚如阳光,清澄如山泉。
她所不知的是,沈惟清关门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立于原地沉吟,不小心将她的话尽收耳际。
“罗网为君而织,何不束手就擒?”
饶是沈惟清素有涵养,也听得呆住了。
赤裸裸的别有用心,这么快就暴露出来!
他回身冷冷地看了眼,似能隔着紧闭的房门,看到那个美貌狡猾的小娘子,睁着又冷又黑的眸子,挂着虚伪的假笑,利用了他,还嚣张地算计着他。
他的神情愈发疏冷,耳根却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
他并未打算找她理论。
遭了灭门之祸,在危机四伏里日日筹谋,这小娘子的心思自然重些;而他并无娶她之意,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辜负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
沈惟清自认已想通,再无半点犹豫,快步走回务本堂,将那些莫名的情绪弃于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