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蒹葭
柳妈妈兀自在这边懊悔得青了肠子,那边朱娘子自后院回来,说庆儿姑娘更衣未罢,稍后方能过来。
众人哪敢让韦将军空等?于是台上筝乐先起,一支竹笛合着筝音逶逶迤迤,如柳丝舞风,韵致宛然,缠绵不尽。
薛涛身姿轻盈挺拔,舞袖翩翩间似一朵芙蓉花在秋江上缓缓盛开。其形之美,固然荡人心魄。只是,她的眼神始终不肯看向台下的人。
樊庆儿这几天教导她:“舞之一道,在乎神韵,若缺少了勾魂摄魄的眼神,则神韵至少失其一半儿。”但或许是天性使然,她无论如何学不会。
十数个节拍之后,樊庆儿仍然没有到来。筝笛之音渐低,薛涛婉转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一曲乃是《诗经》中的《蒹葭》,曲辞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惆怅、若有若无的哀伤。薛涛的声音算不得十分清脆,用来唱这首歌却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一种空灵迷离之美。
韦皋本来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漫不经心地敲打着几案。待听到“宛在水中央”时,茶盏不知不觉顿在空中,敲打节拍的手也停了下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韦皋向来看不出情绪的脸上轻蹙起了眉头,似乎被薛涛的歌声所感染,想起一些难以忘怀的往事。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唱罢,笛声止,一脉筝声的余韵在梁间低徊,如同秋江薄雾,隔开了痴痴追寻的眼神、无所寄托的相思。
薛涛收拢舞袖,再次对韦皋浅施一礼。
韦皋微笑道:“薛姑娘歌舞俱佳,难得。”
“将军过奖。”薛涛不卑不亢地道:“庆儿姐姐歌舞远胜薛涛,将军稍后即可看到。”
薛涛话声方落,后院传来惜荭紧张中略显僵硬的声音:“姑娘来了——”
韦皋却站起身道:“不必了,本将军尚有要事在身,无暇在此多做停留。”言罢,不向任何人打一声招呼,转身向堂外走去。
“将……将军……”柳妈妈瞥了眼刚刚跨进客堂、娇美得如一朵初开芍药般的樊庆儿,大着胆子对韦皋道:“庆儿已经打扮妥当,将军能否赏她个脸……”
“佐时——”韦皋向身边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的崔判官笑道:“本将军是来查案的,赏脸这种事,还是你来做吧。”
崔佐时一张脸变得通红,朝柳妈妈怒斥道:“既已知晓将军身份,还只管混说什么!”
柳妈妈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发出一语。
韦皋离开客堂后,似乎随口对身后一名随从吩咐了句什么。很快,那随从回到客堂,对薛涛拱手道:“三日后节度使府夜宴,请薛姑娘务必准时光临。”
薛涛屈膝回了一礼,算是答应下来。
看着韦皋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柳妈妈擦了擦额头冷汗,扭头向樊庆儿骂道:“不开眼的东西!换个衣裳用得着这么磨磨蹭蹭?你当韦将军会在这里等你?”
樊庆儿眼眶微红,硬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她知道,此刻自己盛妆站在这里,已然成了整个上雅阁的笑话。
但她没有低下头,反而把头昂得高高的。即使成为一个笑话,她也要成为一个高傲的笑话。
“柳妈妈——”薛涛走下台子,淡淡道:“将军说过,他是来查案的,庆儿姐姐来得早或迟有什么干系?你又何必责怪庆儿姐姐?”
“涛儿说得是。”转眼面对薛涛时,柳妈妈的一张脸立即变得慈母般亲切,“韦将军此来,当然不是为着庆儿。呵呵,她来得早或迟、甚或来或不来都没什么干系。”
薛涛懂得樊庆儿的委屈,说出那样的话本是为了化解她的难堪,不想被柳妈妈这样一解读,反而变成了一种讽刺。
樊庆儿狠狠瞪了薛涛一眼,转过身去扭头就走。
没有人在意樊庆儿的去留,众人眨眼间围拢在薛涛身边,有的夸她今夜美得像洛阳城里的牡丹,有的赞她歌唱得好、舞跳得妙,有的求她将来飞黄腾达时务必对姐妹们顾念一二。
柳妈妈推开众人,拉住薛涛的手道:“好女儿,别理这些人。你今夜献艺辛苦,妈妈送你到木槿轩歇息。”
薛涛点了点头,她的确有些累了,不是因为歌舞,是因为长久以来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