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集
纪念潘汉年同志
序诗 《无题》(一九七八年作)
电闪雷鸣五十春,空弹瑶瑟韵难成。
湘灵已自无消息,何处相寻倩女魂。
此仿李商隐体,虽属无题,实可解说:第一句指一九二六年汉年同志参加革命到一九七七年逝世;第二句指工作虽有成绩而今成空了;第三句指死在湖南不为人所知;第四句指其妻小董亦早已去世。说穿了,如此而已,并无深意。
我认识潘汉年同志是在一九二六年年底。
当时郭沫若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南昌政治部主任,驻南昌。政治工作的范围为国民革命军的第二军、第三军、第六军三个军及江西的地方工作。政治部办了一个八开报纸,每周一次(报纸名称暂时记忆不起了),可是没有适当的编辑,从南昌、武汉都找不着这样的人。后来郭建议从上海把潘汉年找来。郭、潘,他们是熟人,潘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
潘到南昌接任编辑工作后,这个小报办得很严肃,也很有生气。这是一份军队报纸,方针是给士兵以适当的政治教育,既反对封建军阀,也反对帝国主义,也要求团结。大概他编辑了半年,到一九二七年上半年,政治形势突变,南昌政治部由九江到过安庆,准备进到上海、南京,因蒋介石叛变,半路又由安庆折回九江,时间已在七月底了。在得到八一南昌起义的消息之后,本来政治部可以全部赶到南昌去的,但张发奎不让,张发奎只答应郭沫若和少数人乘摇车去南昌,政治部由他接收。这样在政治部工作的共产党人只能全部撤出,都回上海向党中央报到。在潘无法去南昌的情况下,这部分回上海的同志的领队,我们就决定由潘负责。于是他就和我们分开回上海了。
在这短暂的时期中,他不仅显露出编辑报纸的能力,更加显露出工作中的政治活动能力,能够完成超过工作范围的任务。特别是在当时政治情况下,他不过二十来岁,已经能够对政治局势表示他自己的看法。因此,就在这一短暂时期,我们结成了真正的同志友谊。
南昌起义失败了,我在一九二七年九月回到上海。我们又见面了。
潘回到上海之后,一下就成为上海党内的“活动分子”,或者说是“积极分子”,特别在江苏省委的工作范围之内。在大革命失败的当时,少数人叛变了,不少的人消极了;汉年不灰心,不丧气,仍然积极为党工作,今天讲来,还是很不容易的。江苏省委书记是李富春同志,李在南昌任第二军党代表时,党内是南昌军委书记,李是认识汉年的,因此信任他,给他以必要任务。根据他在左派文化界的关系,当时逐渐有必要组成一个中央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由他来担任第一任书记,是很自然的。潘发挥了他的组织才能,首先团结了左派,成立了“左翼作家联盟”“社会科学家联盟”,相应地也发展了戏剧、电影工作,使党在宣传上有能力针对国民党反动派、国家主义派、改组派、托派、新月派、现代评论派进行斗争。左联、社联的工作,通过党,一直发展到北京、天津、广州、成都……一直发展到许多大学。这是有成绩的。今天还有不少老同志,是在北方、南方,是在这个大学、那个大学,参加过左联和社联的活动,成为他们参加党、参加革命斗争的起点。
因此,我们在上海,为了工作,为了讨论问题,为了学习,经常见面,更加熟悉了。
大概在一九三一年,汉年脱离了文化工作的领导,由党中央分派了他别的工作,于是我和他有一个短暂时期互不见面。他又活跃在另一战线上去了。但是在一九三二年,我也脱离了文化工作,和他共同工作了将近一年。我的工作很简单,不时要冒一点风险,谨慎从事,总算没有出什么岔子,完成了任务。
但这时国民党的血腥镇压,迫使党中央无法在上海巩固地领导斗争,而江西苏维埃运动的武装斗争日益扩大,因此我提前在一九三二年秋天就离开上海,前往瑞金。这一离开,又是汉年同志替我精心安排的。
整个在上海时期,一九二七年冬到一九三二年秋,我们在工作上的合作既配合一致,又互相谅解,因而取得了应有的成效。
一九三三年,党中央由上海迁到江西瑞金以前,汉年同志先到了江西。他到瑞金后,担任苏区中央局宣传部长。虽处在一个地方,但农村环境,交通不便,不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即或相距二三十里,往返也要花上四五小时,所以不常见面。特别是一九三四年上半年,我经常离开瑞金,或是去福建汀州一带,或是去雩都,临到长征出发时我才回瑞金。
长征出发时,汉年调任总政治部任宣传部长,主任是李富春同志,他们又再次共同工作。长征开始时,本来想在湘南活动一个时期,为此特别组织了一个湘南干部营,成员都是湘南人,我当营教导员。湘南活动的目的未能达到,干部营解散了,成员各回原单位。我又当了新组成的干部队(都是党政干部)的指导员。干部队成立后,证明不便于军事行动,又解散了,我加入总政治部的行军队伍,编在宣传部。于是我又同汉年同志在一起,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初遵义会议他脱离部队去上海为止。
长征途中,每天在行军、宿营以后,汉年同志还要安排一些宣传工作,当时出一个油印的小报,有时候还根据行进情况,依照地区政治形势,发些宣传口号。这都是他的日常工作,工作很主动。他在行军宿营时,如毛主席的宿营地距总政治部不远,他经常去见毛主席,毛主席也很高兴见他。遵义会议后,毛主席恢复了军事领导,准备组织一次有力的战斗,消灭当面的敌人,决心把总政治部所有干部都派到连队上去,激励士气,参加战斗。汉年同志首先响应,下了连队,并对宣传部的同志指出这是毛主席直接组织的一次战斗,我们大家都要不顾一切,奋勇直前,争取胜利,拥护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因为军事形势有变动,这一仗没有打成,下连队的干部都又回到总政治部。关于这一段行动,我始终佩服他。他没有当过兵,加上一九二七年的历史,他虽是以一个文职人员在军队中出现,但临阵前那股勇气,不亚于一个军人,而且在政治上表现了他的高度水平。
他是遵义会议后奉党中央命令,怀着遵义会议决议,离开部队去上海的。离开前,就连我,他也没有偷着告诉我,我只是在总政治部少了一个宣传部长时才觉察到的。在这方面,又可以证明汉年同志是很遵守组织原则、遵守秘密工作原则的。
一九三五年春后,直到一九三七年夏天,我又同他在上海见面。那时,我奉命回四川工作,而四川的工作关系,即是和刘湘的统战关系,是在汉年同志手里。我在去四川之前,必须首先去上海找着他,然后由他介绍,才能去成都进行工作。我是由西安去上海的。在上海,他详尽地介绍了联系工作情况,为我完成这次任务作了妥善的安排。可惜时局急剧变化,我没有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又由成都回延安了。一九三八年初,他奉命去香港,我奉命去新四军,大家都离开延安,又在武汉匆匆地分手了。
一九三八年、三九年、四〇年我始终在皖南。他大概总是在香港、上海、重庆、延安跑来跑去,我料想他在抗日统一战线上,为党做了不少艰巨的统战工作、调查工作、联系工作、宣传工作。
一九四一年发生“皖南事变”,我在战斗失败突围出来,辗转到了香港,准备从香港转上海去苏北,向新四军军部报到。那时他还同廖承志同志一起,主持在香港的我党的统战工作。我向他们报告了皖南事变的经过,通过他们,把我的报告送到了党中央。
在香港,我急于想离开去上海,好转回苏北军部。汉年同志认为不妥,我只身去上海要冒风险,要我在香港等他一路走。他还要在香港耽搁三个星期才有事去上海。我只得在香港留下来。在香港期间,他出主意,陪我去过一次澳门,慰问叶挺同志的夫人。叶挺同志在皖南事变中被俘,我既到了香港,有责任去慰问叶夫人。在留香港期间,潘还叮嘱我不要出去乱走,更不要暴露新四军的身份。即或在香港的熟人之间,也不要来往过密,以免去上海后惹麻烦。过了三个星期,他真的陪我坐船到上海,一路平安。到上海后,他把我交给江苏省委,然后派交通把我送到苏北。在整个香港、上海逗留期间,他还怕我花销不够,给了我一定的用费。住在上海,有时他也来住处看我,要我注意安全。一九四一年夏天,我终于回到苏北盐城军部。一九五五年“潘杨事件”发生后,有好多疑点,我不大相信这个案子。他要出卖我,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反而多方为我着想,是不是看在我们两人交情的份上?可是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出问题,又是为的什么?
华东局和新四军军部在淮南黄花塘时期(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五年),上海工作归华东局管,潘有时也从上海到华东局报告工作,或者留在华东局一个短时期。那时饶漱石颇不安份,总想挤走陈毅同志,并且挑拨部分糊涂干部反对陈老总。但大部分同志都不赞成饶漱石的做法,拥护陈毅。这些同志后来迫不得已向中央写了一个报告,反对饶漱石,支持陈毅。汉年同志在上海工作,与华东局和军部内部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也卷入这个斗争,支持华东局和军部广大干部的正确意见。这个给中央的报告,就是汉年同志受这些同志的委托从军部带到延安转到中央手中的。可见他在党内斗争中也是是非分明的,有原则的,并且勇于支持正确的一方面。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一九四六年到四九年解放,我都在北方工作,没有见过汉年。以后一直到一九五五年,有时他到北京开会,遇到一起;有时我从国外回国休假,到上海,他以主人资格招待过我。这段时间,社交活动多,工作关系少,这就没有什么可纪录的了。至于他在任职上海期间,现在上海还有不少干部,不少党员,不少非党人士,和他共同工作过,有过工作关系,有过私人来往,或者直接间接认识,他的工作成就、工作态度,他们当然都很熟习。我不曾在上海工作过,就很难说什么了。当然,他并不是什么完人,任何缺点都没有;在上海的工作,也并不是全无可以指责的地方。但就他本人而论,自有他引起上海同志们怀念他的地方。
一九五五年春以后,因为他和我是众所周知的好朋友关系,我也受到一些嫌疑,虽然时间很短。事后甚至有负责同志追问过我,“潘汉年的事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所以对于这个案件,我也就只能躲之唯恐不及了。我知道什么呢!他是一九七七年在湖南去世的,距今已五年过去了。重新来回忆这段历史,从一九二六年算起,我们大家都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大风暴,有时惊心动魄,有时也目眩神伤。党的六十多年的斗争经验教训,既有积极的,大部分是积极的;也有消极的。消极的东西,有如病毒一样,肯定地影响了党的健康发展。小而至于“潘杨事件”,大而至于“文化大革命”,沉痛的教训,总值得时时警惕,永为鉴戒,不可翻覆。
汉年同志逝世于湖南,使我不得不想起屈原的《离骚》。如: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幸恕征引稍烦,聊当安魂之曲。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廿五日于北京
原载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三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