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拓书法选序
中国汉字,声音上说是单音字,形体上说又是方块字。但两者是互相有关系的,如属拼音字,它亦就不会成为方块字了。
说方块字,从汉字的发展历史上看,亦不准确,块则有之,方则未也。因为它是若干横、竖、点、勒、转折的笔划构成的,字为一形,少者一划,多者二三十划。因为它是独立成字的,不管是多少划,所以成块。汉字一开始就是块,因为是单音字,它不能不块。至于块的形状,甲骨文是多边形;金文亦是多边形,转折处是浑圆的;汉隶则真是方形了,转折处亦成了方角。而这种字体未必是等边的正方形,有的拉长,有的压扁。真正的方块字,如现在楷书这样,应该说是从章草来的。晋代,楷书,又叫真书,已基本形成了。草书亦跟着发展了。行书,则是在楷书和草书两者之间斟酌应运而生的。这下,汉字的书写形式,就算定形了。一直到今天,日常只用楷、行、草三种,但印刷体都是楷。甲骨文、金文是古文字学的研究对象,是另一问题,又当别论。至其字形,加上秦篆、隶书,则作为书法艺术的规范保留下来。
汉字的另一个方面,是文字的演变,大体上三种为主,象形,会意,形声;而形声字最大量的存在。因为汉字不是拼音字,全凭耳朵听,并不能辨别字形,听时就必须附加上什么“禾口程”,“耳东陈”之类的说法。汉字是拿来看的,这可讲究多了。凡是“木”类都从“木”;凡是“水”类都从“氵”,等等。这样就给念字的人从纸面上给了一定程度的暗示,凡从“木”的字,多多少少都和“木”有关系。不要说“桃”“李”“杏”“柳”了,就是“构”“杆”“模”“标”,也都会在看上去之后,想到它们和“木”的关系,并不要先读出准确的字音。因此汉字组成的文章,一看下去就有一种艺术感觉,或者是粗犷,或者是轻婉。如李清照词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句子;如左思《三都赋》中“沟洫脉散、疆里绮错、黍稷油油、梗稻莫莫”这样的句子。特别是《离骚》、汉赋、六朝人的赋中,这种例子最多,最明显。这些例子或者太古旧了。在现代,主席的诗词,从第一首《沁园春》到末一首《满江红》,也都有这样的例子。这种文字形式上的艺术感受,看来的比听来的多。汉字的字形的发展规律,提供了这样一个好条件。违反这个规律,就会使汉字失掉艺术价值。
承认这两点:承认汉字是方块字,有那么多的书写样式,承认这些汉字是拿来看的,听是次要的,这才决定了汉字的书写具有艺术意义。绘画是艺术,是从绘画本身赋予的;中国书法是艺术,则是从这两个民族文化因素所附加在汉字身上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书法,有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行书、草书,这是文字史自己形成的形式。在书法艺术上,目前,一般的大概可分为三类,一、普遍的多写楷、行、草;二、少数专家写篆、隶;三、写甲骨文、金文的就更少了。但这些字还不完全能够构成艺术的概念,感觉,欣赏,必须还要给以一定程度的加工,作为书法艺术才完成了。
汉碑的隶书虽然好,作为后代书家模拟的范本,但写那个汉碑的原来的书写人并不一定是汉隶书法的艺术的书家。把李斯作为秦篆的书家,把蔡邕作为汉隶的书家,未必是正确的。那些写汉简的人,写经卷的唐经生,有的字也不错,但未必是书家。书家是从这些可以看得见的资料中吸取养分,加以运用和变化,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流派,使看这些书写出来的字的人得到感受,承认和欣赏它是艺术。我们读印本毛主席诗词时,只能欣赏某首某首诗或词的内容、意向和它们的文字上的艺术处理。同时,也受到那些字的排列所制造的诗的气氛的感染。至于我们看主席所手写的某首诗,某首词时,则我们首先欣赏赞叹的是他的龙飞凤舞的字、笔划,和这些字构成的通幅的气派。书法的艺术价值和主席诗词作为文学的艺术价值是分开的。
用毛笔,蘸墨写在纸上,作为书写的汉字的风格和流派可多了。铸在铜器上的,刻在石上、崖边的,刻在各种材料的图章上的,所谓鼎、彝、碑、摩崖、印等,其字亦成艺术,姑不论。写甲骨文的少,当不成派。写钟鼎文的,清代特别发达,不少派。写篆书的,如唐朝李阳冰就成派,清代亦有好些有独特风格的派。写隶书的,名家之多之好,更不要说了。写楷书的,从晋人起,唐、宋、元、明、清都大有人在,都各有各的成就,真是各有千秋。写行书的,这可特殊一点,凡能写好的楷书或草书的,都能写行书,不形成单独的派。写草书的,除最早的章草外,唐代就要属怀素了。这是一位写草书的大书家。时隔千年,主席的草书和怀素的草书有很大的历史渊源,但又有他自己的极磅礴的气派,足以压倒古人。同时,根据汉字自有的结构规律,主席的手写书迹中,从不见简笔字,完全可以说主席深深懂得汉字的书写的艺术意义。唐朝就是贺知章了。宋、元、明、清以草书著名的书家,各有风格。由于草书的独特形式,自由飞舞,书家把它应用到篆、隶上,近代就形成若干写草篆、草隶的作家,别具一格。同时草书一字有许多圆的笔划,一笔联绵下来把好几个字接在一起,以足成其气势,这又打破了方块字的框框了。
不管怎样,方块字,方块字的有规律的笔划构成,又不管字形为甲骨文、金文、小篆、汉隶,抑楷、行、草,用在书写上,都能表现为艺术。
邓拓同志的手迹,为一九六六年以前所写,均属行书,力求潇洒,不肆险怪,难能可贵,就在这里。至于说历史继承、则恐以宋人为多,如何比较论证,则就很难说了。现在编选一卷,以珂罗版印行,不当仅是作为纪念,他的书法自有艺术价值在。邓拓同志的律诗成就亦甚湛深,如文学出版部门,能精选一编,亦将会是本好的诗集。
最后,我想提起一件事来追念他。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时,我和邓拓同志同属北京选区的代表团;初选中央委员时,候选名单中有他的名字。他向代表团诚恳表示,他还年青,资历差,愿退出初选,把名额让给老同志。中央接受他的意见,八大正式选中央委员时,就剔去他的名字了。这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虚怀美德,同样难能可贵。十几年来,不知怎么的,造成一种与这个相反的风气,真不好说了。一九七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