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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僵直地坐在埃姆斯式1古董椅上。这两个人不想待在这里;也可能是其中一个人不想待在这儿,而另一个对此很是恼火。翁博士以前见过这种场面,因此,不到两分钟他就认定:女方正在默不作声地激烈反抗。她没成功,不过男方会为此付出代价——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以不同的方式。
“我想你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账户信用检查。”罗杰·卡姆登愉快地说,“就让我们赶紧说说细节吧,可以吗,博士?”
“当然,”翁说,“为什么不呢?就先说说你们想要宝宝做怎样的基因修改吧。”
坐在椅子上的女方突然换了个姿势。她大约三十岁不到,显然是罗杰·卡姆登的第二任妻子,但她面容憔悴,仿佛和他一起生活让她筋疲力尽——翁认为很有这种可能。这位卡姆登夫人的头发是褐色,眼睛是褐色,皮肤也略带褐色,如果脸颊上再有些血色的话,她会相当漂亮。她穿了件虽不时髦但也花费不菲的棕色大衣,脚蹬一双跟衣服有些不太搭配的鞋。翁瞥了一眼病历档案,看到了她的名字:伊丽莎白。他打赌这种名字常常容易被人遗忘。
在她身旁的罗杰·卡姆登则显得活力十足。他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那子弹形的脑袋和仔细修剪过的发型,配上身上的意大利西装一点也不协调。翁不需要参看档案,也能记起关于卡姆登的资料。昨天《华尔街日报》的头版就在显著位置配了一幅关于这个子弹脑袋的讽刺漫画:卡姆登在跨国数据环礁投资上大力出击。不过,翁不太清楚什么是跨国数据环礁投资。
“一个女孩。”伊丽莎白·卡姆登说。翁没料到她先开了口,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她的上流社会的英式口音,“金发,碧眼,高个,苗条。”
翁笑了,“外表的要求最容易达到,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在苗条这个方面为她做个基因设置。你喂养孩子的方式会自然而然——”
“是的,是的。”罗杰·卡姆登说,“这些都想得到。我还要智力,要高智商,要勇敢。”
“对不起,卡姆登先生,性格目前还不能够完全用基因——”
“只是试一下。”卡姆登笑着说,翁猜想这笑容大概是表示快乐。
伊丽莎白说:“音乐才能。”
“对不起,卡姆登夫人,我们所能保证的只是让她爱好音乐。”
“足够了。”卡姆登说,“当然,还要对任何可能导致健康问题的基因做修正。”
“当然。”翁博士说。两个客户都沉默了。到目前为止,以卡姆登的财力来看,他们所提出的要求都很合理。翁在以往总是不得不去说服大多数客户,使之放弃矛盾的基因改造或超负荷改造,甚至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改造期望。翁等待着,紧张的气氛让他感觉整个房间有点闷热。
“还有,”卡姆登说,“不用睡觉。”
伊丽莎白·卡姆登猛地侧过头看着窗外。
翁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磁铁纸夹,他竭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温和,“我想请问一下,你怎么能确定是否有这样的基因改造项目存在呢?”
卡姆登咧嘴一笑,“你不用否认它的存在。我会支付足够的费用,博士。”
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想问问你怎么知道存在这样一个改造项目?”
卡姆登把手伸进西装内袋,撑得西装裤起了皱。身体和衣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两者来自不同的阶级。卡姆登是——翁想起来了——他是个谷贝主义者,谷贝贤三本人与卡姆登私交良好。卡姆登递给翁一份打印件:项目说明。
“博士,不用费心查找你们数据库的安全漏洞了,你找不到,别人也找不到。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也许这能让你有所安慰。现在,”他突然身体前倾,语气也变了,“我知道你总共已经制造出了二十个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孩子,迄今为止十九个都很健康、聪明,而且精神正常。实际上,他们比正常人更优秀,都异乎寻常地早熟。最大的一个已经四岁了,能用两国语言阅读。我知道你打算在几年后把这个基因改造项目公开,并投放市场。我想要的只是一次机会,现在就为我的女儿购买这个项目,随便你开什么价。”
翁站了起来,“我没有权利单独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卡姆登先生。不管是盗窃我们的数据——”
“这不是盗窃,你的系统自发形成的一个信息回流泡进入了公共网络。这是你的疏忽,你的责任——”
“对,是我的责任。同时,我无权让你购买这个特殊的基因改造项目。无论数据失窃还是购买项目的事,都得和研究所的董事会商量。”
“当然,当然,那我什么时候能和他们谈?”
“你?”
卡姆登仍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他。在翁看来,很少有人能在低于水平视线十八英寸2的位置还显得这么信心十足。“是啊,不管真正掌权的是谁,我得有机会说服他接受我提出的要求啊。这可是桩好买卖。”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商业交易,卡姆登先生。”
“这也不仅仅是单纯的科学研究。”卡姆登反驳说,“你们可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有种指控就是为了对付那些违反了《公平应用法》的企业……”
卡姆登说的话让翁一时摸不着头脑,他问道:“《公平应用法》?”
“制定该法律就是为了保护少数民族,让他们也能参与科学技术应用实验。我知道这个法律还不适用于享受科学应用技术的消费者——除非他们没得到人人必须具备的Y能量装置3——但它仍是有效力的,翁博士。少数民族有权像非少数民族那样参与产品的实验过程。我知道贵机构不会乐意惹上一场官司的,博士,你的二十个贝塔基因实验4家庭中没有一个是黑人或犹太人。”
“打官司……但你也不是什么黑人或犹太人啊!”
“我是另一类少数民族,美国裔波兰人,祖上姓卡明斯基。”卡姆登站起身,热情地微笑着,“瞧,这很荒唐。你明白,我也明白,我们都知道那些新闻记者会如何在这个问题上小题大做。你也知道我并不想因为这么个荒谬的理由起诉你,用这种幼稚的恐吓和不利的公开来得到我想要的。我根本不想威胁你,请相信我,我只想让你为我的女儿提供这种非凡的先进技术。”他的神色改变了,脸孔上流露出一种让翁意想不到的神情——渴望,“博士,你知道如果我这辈子不用睡觉的话,能完成多少大事吗?”
伊丽莎白·卡姆登提高了嗓门,“你现在就几乎不睡觉!”
卡姆登低头看着她,似乎刚才忘记了她的存在,“哦,是的,亲爱的,现在是这样。但在我年轻时……读大学那会儿,我本可以完成大学学业并且继续……咳……现在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博士,让你、我和你们的董事长达成协议。”
“卡姆登先生,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我的话惹你生气了?你要我在你失去控制前离开?没关系,你并不是第一个朝我发火的人。我希望在下周末安排一次会面,当然,时间地点由你挑。你可以和我的私人秘书黛安·克莱弗联系细节问题。任何时候,只要你方便。”
翁没有送他们到门口,他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突,跳动不停。伊丽莎白·卡姆登在门口转过身,“那第二十个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第二十个婴儿。我丈夫说他们中有十九个是健康正常的。那第二十个怎么了?”
这问题太尖锐了,越发让人焦躁不安。翁明白自己不该回答,然而,就算卡姆登的妻子不清楚真相,卡姆登本人可能已经知晓。最终,翁还是回答了问题——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为现在缺乏自制力而深感后悔。
“第二十个婴儿死了。他父母的关系不稳定,做父亲的在妻子怀孕期间与她离了婚,而他的母亲无法忍受不睡觉的婴儿二十四小时不间歇地哭闹。”
伊丽莎白·卡姆登睁大了双眼,“她杀死了孩子?”
“意外事件,”卡姆登简明扼要地说,“她把小宝宝摇晃得太厉害了。”他朝翁皱起眉头,“博士,孩子应该由保姆轮流照看。你应该挑选那些富有的家庭,那些父母负担得起全天候保姆。”
“太可怕了!”卡姆登夫人失声叫了出来。翁不清楚她的叫声是因为孩子的死,或是缺乏保姆的照顾,还是机构的疏忽大意。翁闭上了眼睛。
卡姆登夫妇走后,翁服用了十毫克三号环苯扎林5,用来消除背痛——只是为了他的背,旧伤又开始疼了。之后他在窗口伫立良久,手里仍握着那块磁铁纸夹,感到太阳穴下的压力渐渐消退,感到自己逐渐平静下来。窗外的密歇根湖中,湖水静静地拍打着湖岸。昨晚,警察又采取了一次搜捕行动,赶走了无家可归者。这些流浪汉一时间还不会回来,只有他们的残留物品乱糟糟地扔在湖岸公园的灌木丛中:破烂废品、报纸和被踩得稀巴烂的塑料袋。在公园睡觉是违法的;没有居住证擅自进入公园是违法的;没有住处无家可归也是违法的。翁看到穿制服的公园管理员开始有秩序地收拾起废报纸,把它们塞进自动清洁垃圾桶中。
翁拿起电话找生物科技研究所的董事会主席。
四男三女围坐在会议室里光可鉴人的红木会议桌边。大夫、律师、印第安酋长,苏珊·梅林思忖着,从翁看到沙利文再看到卡姆登,她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翁的神色不由变得肃然。研究所的律师朱迪·沙利文转身和卡姆登的律师轻声交谈。卡姆登的律师是个紧张不安的瘦削男子,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他的主人罗杰·卡姆登,也就是印第安酋长本人,似乎是这个房间里最兴高采烈的人。这个厉害的小个子男人是如何白手起家变得如此富有的?苏珊当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精神焕发、满面红光,一点儿不像苏珊印象中为人父母所应该有的样子。通常未来的准爸爸和准妈妈——尤其是准爸爸——坐在那儿的表情会肃穆得像是在参加一场企业合并仪式,而卡姆登看起来仿佛是在参加一场生日派对。
当然,他就是这种人。苏珊朝他撇嘴笑笑,高兴地看到他也报以微笑。这个贪婪残酷的家伙居然带着这样一副快乐的神情,显得那么天真无邪——他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
翁严肃地拧着眉头,站起身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看大家已经准备就绪了。先按顺序介绍一下:罗杰·卡姆登先生,卡姆登夫人,当然他们就是我们的客户;约翰·加沃斯基先生,卡姆登先生的律师。卡姆登先生,这是朱迪·沙利文,研究所的法律代表;塞缪尔·克伦肖,他代表研究所董事长布莱德·马斯坦尔博士,董事长很抱歉今天不能出席;苏珊·梅林博士,是她发明了无眠基因的改造方法。针对双方的一些法律事宜——”
“等会儿再讨论合同的事,”卡姆登打断说,“让我们先谈谈睡眠问题。我有些问题要问。”
苏珊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在卡姆登率性的面孔上,他的蓝眼睛显得尤为吸引人,但他并不是苏珊喜欢的类型。至于卡姆登夫人,没人把她介绍给大家,她也没有律师——加沃斯基是作为她丈夫的而不是她的律师被介绍给大家的。为此她显得有些愠怒,也可能是胆怯——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翁幽幽地说:“我们就从梅林博士的简短阐述开始吧。”
苏珊倒是宁可一问一答,这样就可以看看卡姆登会问什么问题了,但她已经惹恼了翁,所以就顺从地站起身来。
“请允许我先对睡眠做一点简短介绍。很早以前,研究者就发现睡眠实际上有三种状态,一种是‘慢波睡眠’,可以用脑电图扫描仪根据大脑的δ波6测量出来;一种是‘眼球快速运动睡眠’,又叫快速眼动睡眠,这是更浅的睡眠,大多数梦都是在这个状态下做的。这两种在一起组成了‘核心睡眠’。第三种是‘选择性睡眠’,之所以取这么个名称,是因为人们没有它也不会有任何不良的反应。一些睡眠时间短的人一晚只睡三四个小时,他们根本没有这种睡眠状态。”
“就像我,”卡姆登说,“我训练自己少睡。难道不能让每个人都做到这点吗?”
毫无疑问,他们最后还是要一问一答了。“不行,真正的睡眠机制是很灵活的,每个人需要的睡眠量都不尽相同。位于大脑的中缝核——”
翁说:“我看我们不需要讨论这种程度的细节问题。苏珊,就讲些基础的吧。”
卡姆登说:“中缝核控制着神经传递素和产生睡眠作用的肽之间的平衡,不是吗?”
苏珊情不自禁地露齿一笑。卡姆登这个敏锐冷酷的金融家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就像个等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得到表扬的三年级小学生。翁有些烦躁。卡姆登夫人则转过脸看向窗外。
“是的,很正确,卡姆登先生。看来你做过研究了。”
卡姆登说:“要知道,这可事关我未来的女儿。”苏珊屏住了呼吸。她最后一次听到如此郑重的话语是什么时候?不过房间里其他人似乎都没怎么在意。
“哦,那么,”苏珊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人们之所以睡觉,是因为生成于大脑的某种压力在要求睡眠。过去二十年的研究表明,这就是人们睡觉的唯一原因。在身体和大脑都清醒的时候,慢波睡眠和快速眼动睡眠都无法发挥功能。在睡眠过程中运行的许多功能,其实醒着时也一样在运行,只是需要某些激素来调节。
“睡眠在进化中发挥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以前饥饿的哺乳动物一旦填饱了肚子或完成了交配,睡眠就可以让它保持静止不动,以躲避掠食者。睡眠是一种生存之道,但现在它对生存机制已经没有作用了,就像阑尾退化成了多余的器官是一样的道理。睡眠在每个夜晚来临,但对它的需求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在它的源头——在基因上——关闭了开关。”
翁瑟缩了一下。他讨厌苏珊这样把事情过分简单化,或者说,他讨厌的是这种率性而为。如果换作马斯坦尔阐述,就不会有什么“以前饥饿的哺乳动物”之类的说法。
卡姆登问:“那人类对做梦的需求呢?”
“并不需要。这种用大脑皮质残留的兴奋来保持半清醒状态的功能,是为了防止睡眠中有掠食者攻击。完全清醒状态下能更好地防止攻击。”
“那么,为什么没有用完全清醒来取代呢,在进化之初?”
他是在考验她。苏珊爽朗地朝他笑了笑,她欣赏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我告诉过你了,是为了躲避掠食者。但在现代,当一个掠食者——比如说一个跨国数据环礁投资者吧——进攻时,那还是保持清醒更安全些。”
卡姆登瞪了她一眼,“那怎么解释胎儿和婴儿在成长过程中的大量时间里都在睡觉?为什么快速眼动睡眠占据了他们如此多的时间?”
“这些仍然是进化的残留物。其实,就算没有睡眠,大脑一样可以发育得很好。”
“不过,神经中枢能够在慢波睡眠中自我修复,不是吗?”
“慢波睡眠中,神经中枢确实在自我修复。但只要对DNA做些调整,清醒时神经中枢一样也可以修复,而且就我们所知,神经中枢的效率不会有任何损失。”
“那么在慢波睡眠中大量释放的人体生长酶又如何呢?”
苏珊钦佩地看着他,“没有睡眠,生长酶也在释放。与睡眠相关的基因所做的调整,也会使松果体7的相关方面有所改变。”
“关于——”
“副作用呢?”卡姆登夫人抢言道,她撇着嘴唇,“关于那些讨厌的副作用呢?”
苏珊转向伊丽莎白·卡姆登,苏珊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这位比苏珊更年轻的女人嘴角向下撇着,盯着她看。
“很高兴你提到这个问题,卡姆登夫人。确实有些副作用。”苏珊停顿了一下,“和同龄人相比,不睡觉的孩子——没有做过智力基因改造的那些——他们更聪明,更善于解决问题,也更开朗。”
卡姆登掏出一支烟。这让苏珊吃了一惊——抽烟很不卫生,而且这种习惯早已过时了。但随后她就明白他是故意的——罗杰·卡姆登在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手中的奢侈品上,以掩饰自己的感受。他的打火机是纯金的,上面雕刻着字母,显得非常华而不实。
“让我解释一下。”苏珊说,“快速眼动睡眠促使脑干的神经中枢随意地刺激大脑皮质。梦的产生,是因为少量被刺激的大脑皮质努力想让被激活的影像和记忆具备某种意义。做梦要花费大量能量,没有这些能量的支出,无睡眠者的大脑就避免了损耗,在现实生活中就能做得更好,因而就会更聪明,更善于处理问题。
“而且,六十年前,医生就发现抗抑郁剂——用于提高病人情绪的那种药——也能完全抑制快速眼动睡眠。在过去十年间,医生已经证明,如果将其因果关系颠倒过来也是正确的——只要能抑制快速眼动睡眠,人就不会感到抑郁,所以无睡眠的孩子都很开朗、外向……快乐。诸如此类。”
“那代价是什么?”卡姆登夫人问。她挺直脖子,下巴微微抖动着。
“没有代价,根本就没有不良的副作用。”
“迄今为止。”卡姆登夫人迅速应对道。
苏珊耸耸肩,“迄今为止。”
“他们只有四岁!最大的孩子才四岁!”
翁和克伦肖仔细打量着卡姆登夫人。苏珊注意到卡姆登夫人也有所察觉,她靠回到椅背上,裹紧身上的毛皮大衣,一脸漠然。
卡姆登没有看他的妻子,他悠然自得地喷出一口烟,“凡事都有代价,梅林博士。”
她喜欢卡姆登叫自己名字时的语气,“一般来说没错,尤其在基因改造方面。尽管难以置信,但坦率地讲,我们在这个项目中确实还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直视卡姆登的眼睛,笑着说,“难道就不能相信上天会有那么一次赠予我们某种十全十美的东西,某种实实在在的恩惠,让我们前进一大步并且没有隐藏其后的忧患?”
“不是靠上天,而是靠像你这样智慧的大脑。”卡姆登说,这话让苏珊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诧异。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苏珊的眼眸,苏珊感到自己的心揪紧了。
“我想,”翁博士一本正经地说,“关于宇宙的哲学已经超过了我们所要讨论的范围。卡姆登先生,如果你没有进一步的医学问题要问,也许我们可以转到沙利文女士和加沃斯基先生提出的法律问题上了。谢谢你,梅林博士。”
苏珊点点头,她没有再看卡姆登,但他就在那里,她对他口中所说、心中所想心知肚明。
这栋房子正符合她想象中的样子——芝加哥北部密歇根湖边的一幢庞大的都铎式建筑。院门和主宅之间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林环绕着宅邸和湖水,冬天的草坪上点缀着片片白雪。卡姆登一家接受基因手术已经有四个月了,但这是苏珊头一次开车造访他们的家。
苏珊走向房子时,另一辆汽车从她身后开了过来。不,是辆卡车,沿着蜿蜒的车道开往房子侧面的一个工作用出入口。一个男人摁响了门铃,另一个男人开始从卡车后部卸下用透明塑料包裹着的婴儿围栏——可以看到白色围栏上画着粉红色和黄色的小兔子。苏珊眨了眨眼睛。
卡姆登亲自开的门,看得出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焦虑,“你不必开车过来的,苏珊,我可以进城!”
“不用,不用麻烦你,罗杰。卡姆登夫人在家吗?”
“在起居室。”卡姆登领着她走进一间大房间。里面有石头壁炉和英式乡村风格的家具,还有一些绘有狗和船的画高挂在离头顶十八英寸的地方。这个房间大概是伊丽莎白·卡姆登亲自设计装饰的。当苏珊进来时,伊丽莎白一动不动地坐在高背椅里。
“我长话短说吧,”苏珊说,“我不想打扰你们。我们已经得到了羊膜穿刺术8、超声波,还有兰顿测试9的所有结果。胎儿很好,两星期以来的发育都很正常,胚胎在子宫壁的着床情况也良好。但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一个有点棘手的问题。”
“什么问题?”卡姆登说。他掏出一支烟,看看妻子,没有点燃,又把烟放了回去。
苏珊平静地说:“卡姆登夫人,因为纯粹的巧合,上个月你的两个卵巢都释放了卵子,我们取出其中一个做了基因改造手术。但更为凑巧的是,第二个卵子也受了精并在子宫里开始发育。你怀了两个胎儿。”
伊丽莎白·卡姆登愣住了,“双胞胎?”
“不是。”苏珊说,随即她明白了卡姆登夫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没错,他们是双胞胎,但不是完全一样的——只有一个做了基因改造,另外一个就不会如同其他双胞胎那样和改造过的那一个在外貌上很相像。这个孩子就是所谓的普通婴儿。但我知道你们不想要一个普通孩子。”
卡姆登说:“是的,我不想要。”
伊丽莎白·卡姆登说:“我想要。”
卡姆登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珊说不清那是种什么表情。他再次拿出香烟,点着它。他侧脸对着苏珊,陷入了沉思。苏珊怀疑他已忘了香烟的存在,也忘了自己正在抽烟。“胎儿会受另一个的影响吗?”
“不会。”苏珊说,“不会,当然不会。它们只是——共存。”
“你能拿掉它吗?”
“除非两个都拿掉。单独取出那个没改造过的胎儿会引起子宫内膜的变化,这可能会导致另一个自发性流产。”她深吸一口气,“当然,这是可以选择的。我们可以重新再操作一次。但正如我当初告诉你们的,你们非常幸运,能在第二次尝试后就体外受精成功,一些夫妇要试八到十次才行。如果我们从头开始,整个操作时间可能会很长。”
卡姆登问:“这第二个胎儿的存在会危害到我的女儿吗?争夺营养或别的什么?或者在以后的怀孕期间改变什么?”
“不会,只是有早产的可能。两个胎儿在子宫里占据的空间会更多,如果空间太拥挤,可能会早产。但是——”
“早产?会危及胎儿生命吗?”
“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
卡姆登继续抽着烟。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先生,伦敦来电。是詹姆斯·肯德尔打来的,关于谷贝先生的事。”
“我就来。”卡姆登站起身。苏珊看见他在观察自己的妻子。随后他开了口,是对他妻子说的,“好吧,伊丽莎白。就这样。”他离开了房间。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女人默默地坐着。苏珊感到很失望,这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卡姆登一家。她注意到伊丽莎白·卡姆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哦,是的,博士。他就是那种人。”
苏珊什么也没说。
“十足的专横跋扈。幸亏这次没有。”她兴奋地轻轻笑起来,“双胞胎呀。你……你知道另一个胎儿的性别吗?”
“两个胎儿都是女孩。”
“我想要个女孩,你知道的。现在我就要得到了。”
“接下来你就要进入妊娠期了。”
“哦,是的。谢谢你的来访,博士。”
她下了逐客令。没人送苏珊出来,但当她正要钻进自己的轿车时,卡姆登飞快地跑出屋子,连外套也没穿,“苏珊!谢谢你。谢谢你大老远亲自跑来告诉我们。”
“你已经谢过我了。”
“是的。嗯,你确定第二个胎儿不会对我的女儿有任何威胁吗?”
苏珊故意说:“就像基因改造的那个胎儿也不会对自然受孕的那个胎儿产生威胁一样。”
他笑了。
他的嗓音低沉,充满渴望,“你以为我在乎的只是胎儿,但并非如此。为什么我要欺骗自己的感情呢,尤其是对你?”
苏珊打开车门。她还没准备好接受卡姆登的表白,也许她应该改变主意,也许该做点别的什么。但这时卡姆登俯身要为她关上车门,他的口气中没一点轻浮的挑逗或虚情假意的引诱,“我最好再订一个婴儿围栏。”
“是的。”
“还要再买个婴儿用车座。”
“是的。”
“但用不着再雇个晚班保姆。”
“这取决于你。”
“也取决于你。”他突然俯下身吻了她——一个如此彬彬有礼,却让苏珊震惊不已的吻。从没有什么欲望或征服能让她震惊,但这个吻做到了。卡姆登没给她反应的机会,他为苏珊关上车门就转身走回屋子去了。
苏珊向大门口开去,双手在方向盘上颤抖,直到欣喜代替了震惊——这个冷淡的礼仪之吻是个精心策划的谜面。也许这正是个再明确不过的暗示:还会有下一个吻。
她想知道,卡姆登一家会给他们的女儿起什么名字呢?
翁博士大步流星地穿过医院走廊,走廊上的灯没有完全点亮,光线显得昏暗。有个护士从产科的护士台向他走来,像是要阻止他——现在是午夜,早就过了探视时间。护士仔细看了看,认出他后,就又退回到了护士台里。拐角处是育儿室的探视玻璃窗,让翁烦恼不已的是,苏珊·梅林正站在那儿,紧贴着玻璃窗,更让他烦心的是,她正在哭泣。
翁发觉自己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女人。也许他从来就没喜欢过哪个女人,即使是那些头脑卓越的女人,似乎也无法避免被她们自己的情感冲动弄得像个十足的傻瓜。
“瞧,”苏珊微微笑了笑,神色激动地说,“博士,瞧啊。”
玻璃窗后面是罗杰·卡姆登,他穿着消毒服,戴着口罩,怀里正抱着个穿着白色婴儿服、裹着粉红色毯子的新生儿。卡姆登的眼睛蓝得出奇,一个男人真不该有这么引人注目的眼睛。婴儿的脑袋上覆着一层金色的柔软胎毛,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还有着粉嫩的皮肤。卡姆登口罩上方的眼睛在说:没有别的孩子能拥有这样的容貌。
翁问道:“顺产?”
“是的。”苏珊·梅林哽咽着,“非常顺利。伊丽莎白很好,已经睡着了。难道这个小家伙不漂亮吗?卡姆登真是太有胆魄了。”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翁注意到她喝醉了,“我告诉过你我曾订过婚吗?十五年前,在医学院的时候。后来我解除了婚约,因为他变得那么平庸,那么无趣。噢,上帝,我不该和你讲这些。我很抱歉,对不起。”
翁从她身边走开了。在玻璃窗后面,罗杰·卡姆登把婴儿放在一张有滑轮的小婴儿床上——标识牌上写着“女婴卡姆登一号五点九磅10”。有位护士在一旁尽心地看护着。
翁没有等卡姆登从育儿室出来,或去聆听苏珊·梅林的滔滔不绝,现在他要为这个项目做书面记录。在这种情况下,苏珊的报告似乎不太可靠。在这样一个空前绝佳的机会——记录一次史无前例的基因改造面前,苏珊却更关注于自己的多愁善感。显然,翁不得不自己征询细节,亲自写报告了。他急于了解所有的内容,不只是卡姆登怀里那个脸蛋粉嫩的婴儿,他还想知道在另一扇玻璃窗后的婴儿床上那个孩子的全部细节:“女婴卡姆登二号五点一磅”。这个深色头发的婴儿有着红扑扑的脸蛋,长着雀斑,正蜷缩在粉红色的毯子里酣睡。
1 查尔斯·埃姆斯(1907~1978):美国设计家,以颇有创意的椅子系列而闻名。
2 一英寸约二点五四厘米,十八英寸大概四十五点七厘米。
3 是作者虚拟的一种能源,非常易得、廉价。
4 即指无眠基因改造实验。
5 一种缓解肌肉酸痛、抗抑郁的药物。
6 一种平缓的脑电波,其频率略低于每秒六个周期(6Hz)。它从前脑发出,与正常成年人的熟睡状态有关。
7 大脑中松果状的组织,大多数脊椎动物大脑中都有这种分泌褪黑激素的组织。
8 用针刺入腹腔以便从子宫中抽取少量羊水样品的步骤。随后对羊水进行分析,以检测胎儿是否遗传异常,或用以确定胎儿性别。
9 作者杜撰的一种医学测试。
10 一磅大约零点四五千克,五点九磅约二点六七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