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黛安娜·科温顿:旧金山
2114年7月
“对人类自身及命运的关注,必将成为所有技术事业的主要关注内容。关心怎样组织人的劳动和产品分配这样一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用以保证我们的科学思想成果会造福于人类,而不致成为祸害。”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于1931年在加州理工学院的演讲
对于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无论拥有什么都不能使自己满足。这句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不是吗?当然,在这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无所有反而会让我们心满意足。甚至连生活者都对生活心怀不满,他们一直在抱怨自己过着的“优哉游哉的贵族生活”实际上是多么悲惨。“是的,非常正确。所有人对此都再明白不过。”我们这些顽固者总是能随时随地对事情感到不满。每天照镜子,我们就感叹:
我的智商不如保罗那样高,那样有潜力。
我的父母不如亚伦的父母有钱,可以负担起他那样的基因改造的开销。
我的公司不如克伦的那间规模大。
我的皮肤不如吉娜的细腻好看。
我的选区中的选民要比卢克的支持者更难伺候。难道那些吸血鬼一样的选民觉得我是由钱堆起来的?
我为宠物狗做的基因改造不如斯蒂芬妮的好。
实际上,确实是斯蒂芬妮的狗让我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谬。不过,这倒与我去基因标准事务局工作无关。为什么不从斯蒂芬妮的狗开始讲起呢?这肯定能给故事增添一些讽刺色彩,作为我几个月的谈资。
不过,当然还要看是不是还有人会和我一起出去吃饭。
而无论故事多么可笑,最后总会变得索然无趣……
七月一个周日的上午,斯蒂芬妮把她的宠物狗带到我在“湾景”安全小区的公寓来。周五的时候,我从奥克兰生物市场买回许多盆鲜花,它们的枝叶像瀑布一样从六楼屋顶的扶栏上优雅地垂落下来,炫目的蓝色变化多端,有深蓝色、淡蓝色、海蓝色、天蓝色、青蓝色、亮蓝色、蔚蓝色……我靠在屋顶平台的躺椅上,吃着茴芹饼干,欣赏眼前的花朵。基因天才们对这些植物进行了改造,使每朵花都变成了一个柔软的棒状物,这些骚动不安的小棒末端呈半球形,而且花朵的花期很长,这让我的阳台仿佛布满了一根根植物的生殖器,松弛疲软,泛着蓝色。大卫搬走了,就在一个星期以前。
“黛安娜,”斯蒂芬妮在门外唤道,“开门,开门。”我那两扇敞开的法式门之间,Y能量防护场还在起着作用。
“你怎么进到我公寓来的?”我问她,心里感到有些恼火。我并没有把我的安全钥匙给她,对于她这个人,我还没有喜欢到任其登堂入室的程度。
“我破译了你的安全钥匙的密码。我想你应该知道吧,警署的保安网络里有每一家的密码。”斯蒂芬妮是一个警察,不过不是和那些生活者一起做地区巡警那样又累又脏的活儿,我们的斯蒂芬妮可不是这样简单的人物。她拥有一家公司,专门提供巡逻机器人,用于保卫小区安全——机器人是她自己设计的。她的公司业绩相当优异,和旧金山市内难以数计的小区都签订了商业合约,不过不包括我所在的小区。从她口中得知,我的密码保存在机器警察的监控网络里,这确实对我有所刺激;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显得不那么光彩,因为我这个小区的保安机器人并不归她的公司管辖。
我仰靠在躺椅上,伸手去拿饮料。离我最近的花朵似乎有点不安分,它急切地等待着我手指的触碰。
“你让它们勃起了。”斯蒂芬妮边说边穿过法式门走了进来,“哈哈,茴芹饼干!不介意我给卡特思喂一片吧?”
一只狗跟在她后面,正从公寓的荫蔽处走出来,眨巴着眼睛,适应着明亮闪耀的阳光。很明显,这条狗接受了非法基因改造。基因标准事务局可能允许对花朵进行异想天开的修修补补,但肯定不准对比鱼类更高级的动物进行基因改造。有关的条款非常严密,许多法庭案例都可以证明法律是多么难以通融。在这些案例中,违法的不轨之徒都被处以高额罚金,使得法令愈加彰显严明,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任何基因改造都不得带来伤痛,不得用于制造武器,“不能改变生物的外部特征,也不能改变基本的内在功能,不能使该生物明显有别于其同门同类的其他品种。”对于斯蒂芬妮养的这条柯利牧羊犬来讲,它可以慢慢踱步,也可以单腿跳跃,这都不违法,但它看起来得同神犬拉茜[1]一个模样才行。
同时,基因改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得具备可遗传性,没有人希望再看到和无眠者类似的事件发生。就连我的花都是不会繁殖后代的。而接受基因改造的人类,也就是我们这些顽固者,都是被后天单独改造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这个有序的世界正常运转。最高法院执行长官理查德·J.米里奥在论述大众对林贝克夫的基因标准事务局的观点中提到过这一点:人类不能被改造得超过人类对自己的认知,失去我们认为是人所具有的基本属性。两只手、一颗头颅、两只眼睛、两条腿、一颗起重要作用的心脏,必须要呼吸、吃喝拉撒,这些都是人永恒的本性。拥有这些,我们才之所以为人。
然而在此刻,斯蒂芬妮——按理说她是一个执法者——竟然和一只粉红色毛皮的小狗一起站在我公寓的平台上。那畜生的模样严重违反了基因标准事务局的《基因法》,足以为主人招来牢狱之灾。卡特思有四只招人喜欢的粉色耳朵,每只都耸得高高的;一小截兔子尾巴似的粉色尾巴,一双巨型棕色眼睛,身材大概是普通牧羊犬的三倍。公正不阿的米里奥如果看到这只狗肯定会愁得不得了。可悲的狗。但它太招人喜欢了,看起来又是那么脆弱,易受伤害。我还是想踹它一脚。
或许它的创造者正是想把它弄成这副可怜相——这种想法也是违法的,任何改造都不能给被改造者带来伤害和痛苦。
“我听说大卫搬出去了。”斯蒂芬妮边说边弯下腰,给那只打着战的粉皮狗喂茴芹饼干。听她提到大卫,我的心不禁一颤,但我还是暗自劝解自己:得了,这算不了什么。要知道,我的生活中从不缺少这样的刺激。斯蒂芬妮和卡特思,只是一个女孩和她的狗——一只经过非法基因改造的宠物。我不知道斯蒂芬妮是否明白“卡特思”在阿拉伯语里的意思是猫,当然,我想她应该知道的。
“大卫是搬走了,”我点头,“我俩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那么以后的路上,又会是谁陪伴你呢?”
“没有谁。”我没有理会斯蒂芬妮,轻轻啜饮了一口饮料,“我想独居一阵子。”
“真的吗?”她抚摸着一朵碧绿色的花,松软的花轴和花瓣轻轻缠绕着她的手指。斯蒂芬妮微微一笑,“真令人遗憾啊。对了,上次在保罗的派对上,有个经销软件的德国人同你聊了很久,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的狗很有意思呢!”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个警察,养的宠物却如此不合法。”
“但是它太可爱啦!卡特思,跟黛安娜说‘你好’。”
“你好!”卡特思说道。
缓缓地,我把杯子从嘴边移开……
狗是不能说话的,它们的发音器官不足以使它们具备这个能力。此外,法律也不允许把它们改造成会说话的动物。然而,卡特思却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说出了“你好”。
卡特思可以说话。
斯蒂芬妮靠在法式门旁,得意地看着我被她这只狗的噱头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可以,我肯定会装得若无其事,继续刚才无聊乏味的谈话;但是我做不到。
“卡特思,”我对那只狗说,“你多大了?”
那只狗用它巨大无比、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住哪里呢?嗯?卡特思?”
没有回答。
“你是被基因改造过的吧?”
还是没有回答。
“卡特思,你是狗吗?”
它那棕色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伤感的困惑。
“卡特思,你快乐吗?”
“它的单词量只有二十四个。不过它能听懂的词语比能说出口的多……”斯蒂芬妮回答道。
“卡特思,你想来一块茴芹饼干吗?茴芹饼干哦!卡特思!”
它摇晃着那条滑稽的短尾,欢喜地抬起前腿站了起来。它的脚趾上没长着利爪,“好啊,饼干!请给我来一块吧!”
我伸出手递给它一块普鲁斯特专卖店特供的茴芹饼干,这可是绝妙的食物,用料极佳,新鲜、酥脆,散发着茴芹的清香味儿,黄油味很足。卡特思用没有长牙的牙龈衔过饼干,“谢谢你,女士。”它说。
我转过身看着斯蒂芬妮,“它都不能保护自己——它没有牙齿,而且看来脑筋也不灵活,虽然足够聪明,能够开口说话,却不能了解它所处的世界。这有什么好呢?”
“那你的花又有什么好?上帝啊,它们个个好色无比,是大卫给你的吗?它们简直棒极了!”
“不,不是大卫给我的。”
“那是你自己买的了?我猜他搬走以后,这些就算是一种安慰和替代品。”
“是用来提醒我男人有多么不可靠。”
斯蒂芬妮大笑起来,她知道我是在撒谎。和大卫住在同一个公寓,他从不让人缺乏安全感,也没有其他什么不好。他的离开是我的错。我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我喜欢挑刺,喜欢窥探他人的隐私,常为琐事争执不休,到处指责别人的短处来平衡自己的弱点;更糟糕的是,我从来都是事后才承认自己的过错。我的视线越过斯蒂芬妮,从花丛的缝隙中眺望旧金山海湾,双眼木然无神,手中的饮料异常冰冷。
我想,这大概是我性格中的一大缺陷:我完全受不了和斯蒂芬妮这样的人在同一个屋子里待上十分钟。她很聪明,事业成功,风趣,有胆识。男人都为她倾倒,不只为她那张被基因涂改修补过的脸蛋、红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修长的双腿,更不只是为她那被基因技术提升过的智商——不,她对那些为事业疲于奔命的男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在男人看来永远都是一个挑战,变化无穷,始终花样翻新,令人垂涎,无法割舍。但是,她不可能真正陷入情网,也从来不会受伤,因为她不在意是否被爱或者受到关怀。冷漠,配上那双美腿,简直是让人无法抵挡的诱惑。在她面前,每个男人都会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她的那张脸蛋也会像特洛伊的海伦一样让千艘战船扬起风帆吗?没错,她绝非等闲人物,而世界上总会有人为红颜而搏命。如果信息素的基因改造不是非法的话,我发誓斯蒂芬妮肯定会加以利用,令自己风情万种,令男人难以抗拒。
嫉妒,大卫总是说,会腐蚀一个人的灵魂。
我总是回答他,斯蒂芬妮是个没有灵魂的人。二十八岁,比我小七岁,这意味着她所享受到的人类技术成果要比我的先进七年。这七年间,技术突飞猛进,硕果累累。她的父亲是哈维·布奈尔,布奈尔能源公司的总裁。他对这个独女疼爱到了极致。他给她买尽了市场上所有的基因改造技术,其中一些甚至还未来得及合法化。斯蒂芬妮·布奈尔象征着美国科技、权势和价值观的第二大成就。
而最高成就便是卡特思,斯蒂芬妮仅次于它。
她摘下一枝生殖器状的蓝色花朵,在手中把玩。她这是在逗引我,她知道卡特思让我好奇得要命。“那么,你和大卫之间真的都过去了?很凑巧,昨晚我还在安娜的宴会上看见他,不过距离很远,当时他正在外面欣赏睡莲的叶子呢。”
我轻描淡写地问道:“哦,和谁在一起?”
“很孤单,一个人,看起来好帅。我猜他的发型又改了吧,现在是金色的鬈发。”
我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感觉脖子上的肌肉僵硬无比,“斯蒂芬妮,如果你喜欢大卫,就去追他,我不会介意的。”
“你不介意?那么,如果我打发你那个老掉牙的家用机器人再去取一壶饮料来,你也不会介意吧?看来即使没有我相陪,你也能把这一壶喝个精光。尽管这机器人相当原始,可它至少还管用——我那些机器警察的故障率又在急速上升了。如果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掌握着机器人部件的生产特权,我肯定要说,是一帮骗子为我制造了这些破烂。你的机器人叫什么名字?”
“赫德森,”我回答道,“再来一壶。”
一旁的赫德森悄然退出去。卡特思用惧怕的眼神警惕地看着四周,同时退到了阳台的一个小角落里。它那条看起来极其荒唐的短尾巴扫到了一枝垂落的花朵,花茎立刻围着那条尾巴缠绕起来。卡特思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猛烈地向前扑跳。
我不禁问道:“一只基因改造过的狗,拥有一些自我意识,却让它惧怕花朵,这是不是有点残忍了?”
“我们打算把卡特思做成养尊处优的小宠物。事实上,它是一只供测试用的原型狗,这个品种将出口国外市场。《经济复苏特赦法》的第14章C款——名为‘用于出口的非农业用动物’——允许进行此种科研开发。”
“我怎么记得总统还没有签署这个特赦法呢?”我回答道。国会对此法已经争论了数周。这个议题涉及经济危机、贸易逆差、基因标准事务局所采取的严格管制、我们的生活所面临的威胁——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他下个星期就会签署。”斯蒂芬妮说道。看来她肯定有个情人能对国会施加影响,“我们不能不签署这个法案。这几个月来,支持基因改造的议员游说团变得越来越强有力了。想想欧盟和南美的那些富婆吧,她们就喜欢那些看似可爱,实则令人恶心、脆弱无助而又没有破坏力,通人性、有感情、短命无牙,并且还昂贵无比的观赏狗。”
“短命?没有牙齿?基因标准事务局的繁殖规范里面清楚地规定——”
“繁殖规范对出口用的动物并无限制,而且,我现在只是帮一个朋友为这条狗做一下测试。噢,赫德森来了。”
我的机器人端着一壶伏特加,轻轻地穿过法式门走进来。卡特思仓皇逃开,头上的四只耳朵不住地颤抖。它慌不择路地跑到花丛一侧,所有花朵都急切地想包裹住它,将卡特思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一片已经枯萎的花瓣轻轻停在了它的跟前。卡特思狂吠不止,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眼神显得无比慌乱。它不顾一切地朝阳台另一端飞蹿而去。
“救命啊!”它哭喊道,“救我啊,救救卡特思!”
在阳台外侧,我在栏杆之间浅浅的花池里种了一些月亮粉尘花,这样便构成了一道低矮的屏障,而且不会在我欣赏海湾风景时挡住我的视线。受到惊吓的卡特思到处乱窜,一不小心踏入了月亮粉尘花传感器的感应范围,传感器立即喷出一团气味甜香的烟雾,其中密布着粉尘花的蓝色纤维。这只可怜的小狗吸入了一些纤维烟雾,又开始狂吠。一瞬间,那阵尘雾变成了半透明的、馥郁芬芳的云团,将狗儿那双惊恐万分的大眼睛笼罩其中……卡特思在粉尘里毫无方向感地打转,然后又盲目地上蹿下跳。它奋力一跃,一下子冲过间隔很大的栏杆间隙,从阳台跳了下去。
它砸落在人行道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引得赫德森将自己身上所有的传感器都转向了那个方向。
斯蒂芬妮和我迅速冲向阳台栏杆。感应到我们的到来,月亮粉尘花传感器在我们脚边又喷出了一团云雾。只见卡特思狼藉的尸体正躺在六层楼下的人行道上。
“妈的!”斯蒂芬妮狂吼道,“这只试验狗可是花了研发中心二十五万啊!”
赫德森开始报警,“刚才楼下入口处传来一种不明声音,是否需要通知安全处?”
“我现在怎么向诺曼交代?我跟他发誓要好好照顾它,保证它的安全的。”
“重复一次,刚才楼下入口处传来一种不明声音,是否需要通知安全处?”
“不,不用,赫德森。”我回答道,“不用采取什么行动。”我转身看着那堆沾满血的粉色尸体。悲伤和作呕的感觉同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为卡特思的胆小害怕而悲哀,同时对斯蒂芬妮和我自己感到无比厌恶。
“这下可好了。”斯蒂芬妮说道,她完美无缺的嘴唇嚅动着,“可能这只狗的智商确实需要改进。大概近期你就可以看到生活者的小报标题这样写道:蠢狗跳楼身亡——被生殖器花惊吓所致。”她扭过头大笑起来,红色的发丝在微风中摇摆。
反复无常,大卫曾经这样评价斯蒂芬妮,她拥有迷人而又反复无常的性格。
从个人角度而言,我从不和其他人一样觉得生活者小报的标题荒谬可笑。
斯蒂芬妮耸耸肩,离开栏杆,“我猜诺曼大概只需要重新做一只。以研发中心现有的实力,再做一只新的,应该不至于让他们破产。或许他们还可以一并把税也逃掉。你听说了没有?吉恩·克劳德已经通过国税局勾销了自己应缴的税款,就因为他和妻子利萨最终决定不把胚胎移植到代孕人身上。他放弃了所有的胚胎,而作为这个选择的代价,他在七年内都不得进行胚胎储备——他把自己未来的继承人也算作了长期战略计划的一部分,而国税局的审计员居然让他过了关。他那九个受精胚胎都做了昂贵的基因改造,但最后他和利萨却决定不要孩子了。”
我凝视着那从阳台笔直坠落在人行道上的粉色肉团,又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遥望宽广的蓝色港湾。就在那一刻,我拿定了主意——这个决定如此匆忙而又缺乏理性,和我这辈子所做的大多数决定一样。
“你认识科林·科沃斯科吗?”我问斯蒂芬妮。
她略微地思考了一下,她有着极强的记忆力,“是的,我想我认识他。几年前,在一家剧院,萨拉·高曼介绍我和他相识。那人似乎是高高的个子,头发呈棕色的波浪形?只做了很少的基因改造,是吧?我记忆中的他一点也不帅。怎么了,难道他是你的大卫的替代品?”
“不。”
“等等,他是不是在基因标准事务局工作啊?”
“是的。”
“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吧?”斯蒂芬妮的语气显得很生硬,“诺曼的公司拿到了专门许可证,有权对卡特思进行测试。”
“不,你没有告诉我这些。”
斯蒂芬妮咬着她那完美无缺的下嘴唇,“事实上,那个许可证马上就可以拿到了,黛安娜——”
“不用担心,斯蒂芬妮,我并不是想去打你严重违规的小报告。我刚刚只是想到你可能认识科林,他现在正在筹办一个极其奢侈的国庆派对,我可以帮你拿到请帖。”我说道。看到她如此不安,我感觉很开心。
“我看算了吧,廉政公署的特工主持的派对让我提不起兴致,太乏味了。派对上的那些家伙披着爱国主义的古板外衣,骨子里强硬而又僵化,从不知自己看起来就像一根巨型木棒。打着虚伪的爱国主义幌子来打击革新,还是免了吧。谢谢你。”
“你认为爱国主义是虚伪的?”
“大多数爱国主义者要么很虚伪,要么就是多愁善感的生活者。上帝啊,这个国家唯一能够让人忍受的就是基因改造技术可以带给我们的东西。大多数生活者看起来就像一坨屎,行为举止极差。你自己也说过,你不能忍受和他们待在一起。”
我的确说过这些话。这个社会里有太多人,我是无法忍受和他们相处的。
斯蒂芬妮的言谈举止显出一副政治家的做派,她这副模样可绝不会在竞选中派上用场。“如果没有了顽固者,没有了我们这些接受过基因改造的智囊阶层,这个国家就只剩下一堆低能儿,他们连基本的生存都不能维持。”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否曾经跟你提过,我的母亲就是一个生活者?她在一次战争中身亡,她是一位军士长。”
事实上,我的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但斯蒂芬妮却显出一副难堪的神情,“你没有说过。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在我没向你发表刚才那段言辞激烈的长篇大论之前。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你还是一个顽固者,你被基因改造过,你做着有意义的工作。”
她最后这句话不是真正的宽宏大量,便是有意暗藏恶毒的嘲讽。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却没有一个是长久而有意义的。关于一辈子不停更换职业的人,我已琢磨出了一套理论。非常凑巧,这套理论同样适合于那些终生不断更换情人的人。每当你不可避免地步入低谷,或是职场上就会遭遇波折,你自己也要承受打击。这是因为,每一个新的情人或者新的工作都会暴露出你身上一些从未发现过的内在缺陷。某个情人或是工作会让你发现自己生性懒惰,而另一个情人或是工作让你明白自己凶悍暴躁,再碰上别的什么人或是差事,则会令你狂乱急切,充满野心,要去弥补自己那些可悲的不足。过多的工作,或者过多的情人,产生的效果全都一样——带给你一个又一个的人生低谷,令你不可避免地消沉沦落,无所作为。你所有的弱点尽显无余,如果一个职业或是情人没能暴露你的缺陷,那下一个会让它们一一现形。
最近十年,我曾在安全部门,还有娱乐全息电视台、县区政治部、好几家家具制造厂、机器人执法部门、公共餐饮部门、教育部门、卫生部门工作过。我没冒过什么风险,也没有什么损失。情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克劳德、尤金、雷克斯、保罗、安东尼、拉塞尔,最后是大卫,大卫可从来都没有说过我“反复善变”——这肯定说明了什么问题。
我没有回应斯蒂芬妮的讥讽,所以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坏笑起来,“你是一个顽固者,黛安娜,你做着有意义的工作。”
“我马上又要做有意义的工作了。”我说。
她给自己又倒了杯饮料,“大卫会出席科林·科沃斯科的派对吗?”
“不会,我敢肯定他不会去的,但他应该会参加萨拉在周六举办的竞选基金筹备活动,几个星期前我们就接受了邀请。”
“嗯,你现在还想去参加吗?”
“不了。”
“我能够理解。如果大卫和你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的话——”
“去追求他吧,斯蒂芬妮。”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的脸。大卫搬走之后,我减了七磅[2],失去了三个朋友。
那么,好吧,我是因为被情人抛弃而加入基因标准事务局的。我嫉妒,并且厌恶斯蒂芬妮,厌恶她所代表的一切。我在最无聊的时刻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倦;我要寻找新的刺激、新的快乐——全是一时冲动。
“我打算离开小镇一段时间。”我说。
“哦?你打算去哪里?”
“我还不确定,要看具体情况。”我从阳台栏杆向下望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条跌落在地上、曾经半解人意、可怜兮兮、造价昂贵的狗。那是美国技术和价值观最高成就的体现。
看来,我应当是一个爱国者吧。
第二天早晨,我驾飞行车前往科林·科沃斯科位于城西政府办公楼里的办公室。从空中望去,楼群和宽阔的飞行器着陆空地构成了一个几何图形,四周是一排排恣意蔓生的树木,色彩鲜艳明亮,挂满了黄色的花朵。我猜想那些树已经过基因改造,一年四季都会开出花朵。树木和草坪连同建筑物都被覆盖在Y能量场的防护穹顶之下。在防护罩边缘那道神奇的能量圈外面,丛生着一片片灌木,一些生活者正在那里举行摩托车比赛。
从我的座舱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整条赛道。那是一条闪闪发光的Y能量黄线,大概一米宽,蜿蜒曲折,约五英里长。一辆摩托车从始发点飞快地蹿出,车上是一个红色的身形——那摩托车速度极快,而我尚在高空中,因而看上去他只是一道模糊的虚影。我以前也参加过车赛。摩托车的引力装置经过设定,能让车身刚好悬浮在赛道上方六英寸高的空中,而车底板下的Y能量场圆锥形喷嘴将决定车子的速度:锥形喷嘴与能量赛道之间的夹角越小,车子的速度越快,当然也就越难控制。驾驶者只能使用单只手柄控制,外加一个鞍桥,那鞍桥仅容车手弯下一只膝盖。那种感觉一定就像侧身骑马,而行进速度为每小时六十英里[3]。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生活者都明白什么叫作侧身骑马。生活者们从不学习历史,也不学习其他任何东西。
观众都坐在赛道旁的长椅上,不时喝彩尖叫。当那名车手完成大约一半路程的时候,第二位车手便冲出始发点,向他追来。此时,政府的保安能量场准许我的飞行车着陆,而后我的飞行控制被全部锁定,在自动程序的引导下进入着陆区。我把座椅转了个方向,以便能继续看到摩托车赛道。现在随着飞行高度的降低,我能够更清楚地分辨第一位车手的模样。虽然这部分赛道极为粗糙不平,但他还是加大了摩托车的倾角,驾车在坑坑洼洼、沟壑起伏的路面上飞驰,在一块块岩石上方迂回折转。我很纳闷,他怎么知道后面的车手正在渐渐逼近呢?
我看到前面的这个车手急速飞驶,朝一块半露出地面的巨石冲去。赛道的黄线从巨石上蜿蜒划过。那车手猛地把身体的重心挪向摩托车正中,试图让车速减下来,但他迟疑得过久,只见车身突然跃起,偏离了赛道,而后翻滚起来。车手朝地面急速撞下去,他的脑袋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撞到了那块大石头上。
一瞬间,第二辆摩托车从尸体的上方疾驰而过,车身下的能量喷口保持着完美的六英寸高度,掠过了那颗撞碎的脑壳。
我的飞行车掠过树梢,徐徐降低高度,落在了两座花坛之间,花坛中种满了明艳的基因改造过的鲜花。
眼前这座大厦的门厅颇具新赖特[4]风格,涂刷成令人心情压抑的灰色。科林·科沃斯科正在那里等我,“老天,黛安娜,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答道。摩托车手的死亡事件时有发生,没有人想到要去整顿车赛,甚至连那些付钱给车手来拉选票的政治家也袖手旁观。举办车赛有什么意义?生活者们总是选择一些很愚蠢的死法。他们尽干些蠢事:吸毒,酗酒喝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浪费自己卑微的生命去乡下搞破坏、让机器人忙不迭地赶在后面清理烂摊子——只要资金充足,环卫机器人通常能派上用场。斯蒂芬妮说对了一件事:我并不在意生活者们在干些什么。我为何要在意呢?无论我母亲四十年前有过什么作为,在当今这个时代,生活者们在政治、经济上的作用都是可以被忽略掉的。他们无处不在,却被完全忽略。我只是以前从未这么近地目睹一个赛车手死掉罢了。他照样可以被忽视;那颗被撞得粉碎的头颅还不如一朵花有价值。
“你需要新鲜空气。”科林说道,“我们出去走走,散散步吧。”
我有些吃惊,问道:“出去干什么?”我刚刚才呼吸了新鲜空气,现在只想坐下来休息。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难道医生没建议你去散步吗?”科林抓住了我的胳膊,这次我还算理智,没有脱口而出:“我有什么不妥?”过去受过的训练让我很快反应了过来——科林是在担心这座大厦并不安全。
这样一座有着最大规模的Y能量防护罩的政府楼群怎么会不安全?这个地方应该是受到多重保护,并且设置了很多关卡,可以随时进行安全搜索的。只有一帮人稍有可疑,就是那些能将监视器设计得令人无法察觉的家伙——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吃一惊——心脏也随之一颤。显然,除了我自己之外,还能有别的事情让我产生兴趣。
科林陪我穿过一个景色迷人、格外幽静的花园,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坪。我们步伐缓慢,就好像我的身体真有什么不妥。天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科林,亲爱的,我是不是怀孕了?”
“你患了格万森氏综合征,是两周前约翰·C.弗里蒙特地区医院根据你反复发作的眩晕症状确诊的。”
“我的病历里面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现在有了。过去四个月一共犯了三次。一次被误诊为多发性硬化症。大卫·麦迪逊之所以要离开你,你的病症也是原因之一。”
听到“大卫”这个名字,我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同时,他的话让我脑海中浮现出某地的景象:一幢幢闪烁着微光的摩天大楼林立密布,建在贫瘠而又岌岌可危的地面上——日本就是这个样子。而后眼前又出现了一块有如伊甸园一般神奇的地方:草木茂盛,温暖和煦,生机勃勃,色彩斑斓,但这里只能造就苦难。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谁的错?显然,是曾经栖居在伊甸园内的人类的过错。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曾享受过的美好童年理应被上帝剥夺。人们知道自己能重新拥有伊甸园,却用核弹将它变成了炼狱,这是莫大的痛苦。罪魁祸首正是人类自己。
科林和我越走越远。防护罩下气候非常温和,空气清新,却没有风。科林挽着我的胳膊,让我觉得安稳快乐。斯蒂芬妮错了:虽然这个男人的面容并没有经过基因改造,但他很英俊。浓密的棕色头发,高高的颧骨,结实强壮的身板。不足之处就在于他总是一本正经。他对自己的职业有着宗教般的狂热,虽然他那份差使的确值得付出;而且,对于性爱来讲,他的敬业精神一定会让人大倒胃口。我可以想象,科林会按照基因标准事务局的规章对自己赤裸的情人进行检查,看看她的基因改造是否有违条例,然后才会同她上床。
我对他说:“你做得有些过头了吧,亲爱的。为什么要伪造我的病历?我没说过自己愿意加入行动。”
“我们需要你,黛安娜。你来找我正是时候。华盛顿将我们的资金又削减了十个百分点——”
“行了,省省劲儿吧,不要给我做政治演讲了。科林,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看起来有点恼怒。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很显然,他的资金确实被削减了;每个人的经费都被削减了。华盛顿是个二进制系统——挣钱和花钱,而且支出总是多于收入,多很多。美国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拥有对廉价Y能量的专利专有权,养活整个国家的生活者是件非常艰难、花费昂贵的事情。除此之外,老化的工业机械设备长期都在修修补补,现在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报废。连无比富有的斯蒂芬妮都在不断抱怨,国家的各个部门肯定会感到更大的压力。近一个世纪以来,在政府财政出现赤字的情况下,任何浪费性支出都是非法的。难道科林认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的语气显得十分生硬,“我不是要给你做演讲,我只是需要你来执行监视任务。你受过训练,但没有任何记录,谁也不会用电子设备跟踪你。一旦真的被人注意到了,格万森氏综合征将会是掩护你的最好借口。”
他的话倒是一点不假,我确实受过训练。十五年前,我参加过一个不被记录在案的培训项目。这项培训是严格保密的,参加培训的特工都不曾受命执行任何别的任务;或者说,至少我是什么行动都没有参加过。但后来,没等培训结束,我就退出了,因为我结识了男友克劳德,也可能是另一个情人,我记不清了。科林·科沃斯科也参加了这个培训项目,而这标志着他的政府工作生涯的开始。我没有任何记录,是因为有关这个培训项目的信息从未在任何数据库中出现过。无论哪里都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是科林似乎对我有所隐瞒,他的言谈举止显得有点不对头。我问道:“对手是什么人?说清楚点,我要避免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我想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无眠者。但不是庇护所里的人,而是绿蛋上那帮家伙。我是指,那座小岛。”
“绿蛋”,在西班牙语里是“绿色的鸡蛋”的意思。我弯下腰,假装整理凉鞋,以此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我从未听说过无眠者居然富有幽默感。
我愈加兴奋起来,问道:“为什么格万森氏综合征可以给我提供完美的庇护?格万森氏综合征到底是什么病?”
“一种头脑混乱病症。它能引起极度的不安和兴奋,还能引起内心骚动。”
“啊,所以你立刻就想到我了。谢谢啊,亲爱的。”
他看起来像是被惹恼了,“你总是扯到毫无关系的话题上去,黛安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是我们的最后一名潜伏特工了。当庇护所在他们严密防范的轨道站里培育出所谓的超级无眠者之前,我们确信你的资料还从未在任何电子档案中出现过。不过,现在无眠者严密防范的巢穴已经不复存在了。基因标准事务局的人员已经抓到了他们的蛛丝马迹,并将他们的实验室彻底拆除,庇护所肯定再也无法玩弄那套危险的基因改造把戏了,而且,那个反叛者詹妮弗·沙里夫和她的同伙永远都不可能从监狱里跑出来重见天日。”
科林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席话让我十分震惊:好一番特别的灰色论调,就像政府发布的报告一样轻松写意。他所说的詹妮弗·沙里夫“那套危险的基因改造把戏”指的是一次恐怖主义行动,恐怖分子试图用致命的变异病毒来劫持五个城市作为要挟。这种难以置信、胆大包天、丧心病狂的恐怖主义行径是为了迫使美国政府允许庇护所独立。庇护所没能达到目的的唯一原因,是詹妮弗·沙里夫的孙女米兰达。天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竟然不顾家族的政治立场,背叛了那些恐怖分子,倒向美国联邦。这些都是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当时米兰达·沙里夫只有十六岁。她,还有另外二十六个一同倒戈的孩子,好像都接受了特殊的基因改造,令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完全是一个新物种。
他们恰恰就是基因标准事务局要防范的目标。
就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二十七个超级无眠者活生生地存在过,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几年前,那些超级无眠者全都搬到了一座小岛上——他们在尤卡坦半岛附近的海上建造了那座小岛。没错,是他们“建”起了那个小岛。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什么都没有,但一个月之后,那里就出现了一座真正的岛屿。它不像人工群岛那般漂浮在海上,而是由岩石构成,一直向下延伸到大陆架上,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地点可不是浅海。没人知道超级无眠者怎样开发出了建造这座岛屿的纳米技术。很多人都急于知道这个秘密:现阶段,纳米技术尚未成熟,科学家通常只能利用纳米技术来分离物质,却无法将物质构建到一起。显然小岛上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
《国际法》规定,如果一座岛屿先于能够创造它的人出现在世上,便属于自然产物。岛屿可不像一艘船或者一座轨道站,它不受2050年颁布的《人工建筑税制改革法》的制约,也不由国家政府进行审批。一个国家可以声称对它拥有主权,它自己也能自立为一个国家,或是由联合国指定为某国的属地。那二十七个超级无眠者和他们的追随者在那个岛屿上定居下来——岛的形状就像两个交叠的椭圆。美国声称小岛为自己的领土,因为超级无眠者的企业可以让政府获得数额巨大的赋税。然而,联合国却把这个岛屿分配给了二十英里外的墨西哥。联合国的成员国普遍对美国没有好感,由来已久的国际成见让他们心怀敌意。墨西哥现在很乐意坐收钱财,而作为回报,小岛上的居民可以丝毫不受管束。
超级无眠者在有史以来最尖端的能量场保护下造出了自己的作品,他们的防护层简直无法穿透。很显然,这些超级无眠者拥有难以想象的异常发达的大脑,他们不仅是基因改造方面的天才,还能将卓越的聪明才智融会贯通到一切事物之中:Y能量、电子学、重力加速度技术。他们为自己的岛屿起了一个正式但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岛”。他们从岛上向全球各地出售专利,而在整个世界市场中,美国只能以夸张的高价提供陈旧过时的再生产品。
美国要养活一亿两千万不劳作不生产的生活者,小岛上却没有一个生活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无眠者的栖身之地竟然叫作“绿蛋”,翻译过来就是“绿色的鸡蛋”,不过在西班牙俚语中,它也有“绿色的睾丸”的意思。生殖能力强大旺盛的睾丸。科林知不知道另外这层含义?
我弯下腰,伸手摘了一片被基因改造过的碧绿草叶,“科林,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超级无眠者想让詹妮弗·沙里夫和另外那些祖辈反叛者出狱,他们就一定能把犯人们救出来。很显然,岛上那些本领高强的反动分子不想让老家伙们重回故乡。”
科林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加不快,“黛安娜,那些超级无眠者并不是神,他们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一切。他们也只是人类。”
“我想基因标准事务局会认为他们不是人类。”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也可能是有意避而不答,“你昨天告诉我,说你认为我们应该取消一切非法的基因改造实验。据我们所知,那些实验能够让人类发生无法挽回、不可逆转的变化。”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卡特思摔在人行道上的情形;斯蒂芬妮在楼上大笑,“饼干!请给我来一块吧!”我确实曾经告诉过科林,我赞成取消非法基因工程,但原因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我并不反对让人类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事实上,我常认为自己就该发生些不可逆转的变化。如果人类永远都一成不变,那么“人”这个字眼便根本无法让我怦然心动,但是,我对人类将采取的改变方式没有任何信心。我怀疑的是那些做出选择的人,而不是选择本身——我们已经沿着斯蒂芬妮这类人的方向走得太远了。他们觉得感性的生活方式可以像用过的厕所草纸一样被随意扔弃。今天被丢弃的是一只狗,明天便是一个没有劳作能力但耗费财资的生活者,后天会是谁呢?我猜,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斯蒂芬妮将不惜施行一场种族灭绝。我猜很多顽固者都和她一样。很多次,我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尽管那些时候我并不当真。这个下意识的念头让我大吃一惊,我拿不准科林能否理解这一切。
“没错,”我承认,“我希望能取消一点,取消非法的基因改造实验。”
“我想让你知道,我完全明白,尽管你表面上轻率浮躁,但实际上你是一名认真而又忠诚的美国公民。”
噢,科林,他不必动用卓越的智商便能领会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像二进制那么简单:接受/拒绝,好/坏,开/关……现实要复杂得多,而且,还不止这些。他在跟我撒谎。
我很擅长察觉别人是否在撒谎,我的这个能力比科林掩饰的能力强多了。他并不打算把这次行动中任何重要的部分交给我。我的加入太仓促、太轻率、太不可靠。还有,十五年前我在训练结束之前就离开,也证明我并不可靠,不忠诚,不适合委以重任。政府里的那些死脑筋全都会这么想。或许他们的看法没错。
无论科林派给我什么样的监视任务,他肯定已经做了二手准备,而且一定有相当多的特工在做这同一件差事。关于监视工作有一种说法:消耗低廉,限定任务,不加约束。这个说法原本只是一套适用于机器人工程学的理论,但没过多久,它便在警探行业中普及开来。如果在行动时为每一名探员都安排限定好具体任务,然后许多人分头行动,这样,他们就会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出发,对自己正在寻找的答案提出各种相当成熟的观点。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有完全出乎意料的发现。科林想让我随意出击,出奇制胜。
我倒不在意这点。至少这个工作可以让我离开旧金山。
科林说:“近两年来,那些超级无眠者开始潜入美国,单独潜入或者两两结伴,采用化装术和电子手段乔装改扮。他们到处游荡,前往生活者居住的城镇或是顽固者居住的地区,然后又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那座岛上。我们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小声说道:“或许他们也患了格万森氏综合征。”
“抱歉,刚刚你说什么?”
“我刚刚问,在打入绿蛋内部这方面,你们可有什么进展?”
“没有。”他说。即便取得了进展,他也不会告诉我。“打入绿蛋内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我问话中的调侃之意。
“那么我要监视谁呢?”我的喉头涌动起一丝兴奋感,这真令人惊讶。长时间以来,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可以给我带来刺激。当然,除了大卫——他用性感的臂膀、迷人的话语和独特的优越感拥抱着你,却随时准备将你猛然丢下,然后出现在另一个女人的生命中。
他说:“你的目标是米兰达·沙里夫。”
“哦。”
“我为你准备好了全套的身份证件和用具,存放在引力火车车站的一个储藏箱里。你的新身份是一个生活者。”
这话暗含羞辱——科林是在暗示我的模样不够体面,没有长着一张显然经过基因改造的面孔。算了,随他去吧。
科林说:“我们认为她只离开过那小岛一次。她再次离开绿蛋的时候,你就跟着她。”
“你们怎么能肯定谁是她?如果那些无眠者既使用化装术又采取电子手段易容,她看起来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五官、头发,甚至大脑的扫描投影都会大变样。”
“你说得没错。不过,他们的头稍微有些畸形,比常人稍大一些。这一点很难掩饰。”
我当然知道这个,每个人都知道。十三年前,当超级无眠者第一次从庇护所下来时,他们的大脑袋就为他们招来了无数恶意的讥笑。其实,他们快速的新陈代谢和脑部的化学变化还导致了其他多种畸形;人类的基因改造一直就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超级无眠者们并不算长得好看的一类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
我答道:“他们的脑袋并不是十分大,科林,有时单凭头颅的大小可能很难说明问题。”
“还有办法,他们身体的红外线扫描记录都已登记在册,就连实验阶段的资料都有。不管怎样,谁也无法挪动自己肝脏的位置,也不能改变十二指肠的消化速率。”
这些检测方法都太简单了。在法庭上,红外线扫描记录可算不上有效的身份证明,这玩意儿不太可靠,但总比什么资料都没有要好些。
至少他们还留下了这些记录。大卫离开我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斯蒂芬妮也是一样。而卡特思只留下了一句话:“谢谢你,女士。”
科林说:“现在离开绿蛋潜入进来的超级无眠者越来越多了,他们一定在计划什么。我们需要调查清楚里面的名堂。”
“好的,长官!”我开玩笑道,他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时,我们已快要走到安全罩的最外围。闪烁着微光的安全罩外面,一具运尸吊舱正停在那个摩托车手的尸体旁。尽管我的视力经过基因改造获得了提高,但这段距离也已达到我的视力极限,我只能看到一些生活者正把尸体装到吊舱里,他们在哭泣。吊舱载上尸体后,便顺着赛道行驶起来,但刚走了十五英尺,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摩擦声,吊舱停了下来。生活者们使劲儿推着,但那个吊舱就是纹丝不动。丧葬机械,也像近来其他一些重要设备一样,纷纷报废失灵。
生活者们站在一旁盯着它,茫然无助,不知所措。
我和科林走进了G-14号大楼,感觉昏头昏脑——格万森氏综合征的患者有时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
注释
[1]热播同名电影及电视剧中的主人公。
[2]一磅等于零点四五四千克。
[3]一英里等于一点六一千米。
[4]赖特(1869~1959),美国著名建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