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东石:滩涂与沙滩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这世间许多东西,日复一日在相互撕咬着。有的撕咬是寂静的,比如白日与夜晚。它们连些许的呻吟都不愿透出,但终究咬出了漫天血红的晨晕与晚霞。
有的撕咬掩不住哽咽和哀鸣,比如海洋和陆地。海与地的交汇处,总要铺天盖地地悲鸣。它们的躯体不断被对方抓破,经脉不断被对方撕扯,血液浸透了彼此——那些血肉模糊,便是滩涂了。
滩涂是被撕下的陆地的血肉,滩涂是被撕下的海洋的血肉。滩涂因此从来是腥臭的——这些血肉,还一直在腐烂发酵着。
海边的人因此都知道,和这里的弹涂鱼、鳗鱼、螃蟹、蛏子等一样,自己是滩涂的子民;还知道,生命没有高贵的出身,腐烂便是生命的母亲。
幸好,我出生于海边,自小就知道,人总会找到沙滩的。
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有二十多公里的海岸线。从每户人家的窗户看出去,朝走过的每条道路旁瞥一眼,从每个甘蔗林的夹缝中透出来的,都是滩涂。但不用谁特意去指引,所有人迟早会发现的,在一个陆地拐角处,在一片相思林的包裹中,藏着一段局促的沙滩。
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沙滩的,大约和所有人一样吧:当心里开始生发出那些自己辨认不清、无法命名的东西,当不知道要在哪里才能摊开这些东西时,人就会找到沙滩的。
沙滩是陆地用被海洋啃噬得破碎的躯体,流着血怀抱出的一个安静的臂弯。陆地以这一点惨淡的胜利,拼命构造一个它认为的自己与海洋相处的最好的模样——沙滩是陆地的幻象,是陆地为自己与对手构造的神庙。然后,它也成了所有人的神庙。
少年在这里好奇且忧愁地看着自己身上新鲜的欲望,中年人在这里抓虱子般埋进命运中纠结的点,老年人在这里和自己的记忆聊天……在沙滩上,没有人顾得上和别人说话。这里的人在着急地把内心尽可能吐出来,像一只只吐出自己内脏的海参,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看到自己。
我总爱在沙滩发呆到夕阳西斜,白日与夜晚撕咬出的血浸泡了整个世界。我知道,这世界又完成了一次孕育。我看着这一个个年老的或年少的、干净的或毛糙的躯体,收拾起自己摊开的全部,犹豫地站立起来,踟蹰地穿出相思林,最终往泥泞的滩涂里走去,往自己正在行进的人生走去。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影影绰绰,如同腥臭的滩涂里抽出的那一根根又灰又绿的草。我看到,他们和它们一起在摇曳,他们和它们都在被风刮倒,或者是和风舞蹈着,都在被潮水淹没,或者在水里浮游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撕咬着;我知道,他们和它们都在挣扎着,或者,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