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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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无生天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是春天要来了。

火车一颤一响——哐、哐、哐……

阿砂偏头看着窗外,痕迹斑驳的车窗外面是黑压压的树林子,缝隙间光影婆娑,从她上扬的眼睛里闪过去,极像是一面破碎的干净的镜面。

俄而,紧挨她坐着的“父亲”拍了拍她手臂,阿砂回过头,从头上的一顶男士圆帽的边缘看向“父亲”,男人说:“你看着弟弟,我去去就回。”

她压住唇角,点了点头,待其起身离去,那坐于边缘的男孩即刻缩到她身边来,贴紧她的手小声说:“哥哥,我好怕。”

“乖,别害怕。”阿砂抚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抚道,同时,她小心地向车厢扫视了一圈。“父亲”迟迟未归,车厢内偶有交谈声,窸窸窣窣,阿砂听着报纸书页翻开的摩擦声,看着窗外更替不断的树影,嘴唇抿得紧紧的。她又朝“父亲”去的方向探看了一眼,依旧没有人来。

她拍拍男孩的肩道:“你好生在这儿坐着,我去找父亲,很快就回来找你。”

男孩还是抓住她的手不放,吵着要与她一同去,阿砂说:“你不知道,从这里过去会有坏人,他们一定会抓走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子。”

男孩听了立即停止了哭闹,阿砂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最后叮嘱他不要吵,否则会把坏人引过来,于是,她也走下座位,贴着过廊边缘向另一节车厢走。歪七扭八倚靠站着的人极好地挡住了那小身影。

“砰——”

一声枪响,车内顿时起了骚动,座中乘客纷纷绷紧腰杆,攥住行囊,脑袋四方探查枪声的来源,势要时刻准备逃命去。

阿砂已经走到了与另一节车厢相连的过渡段,可那头的乘客接二连三地朝这方涌来,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洪水般将她推着前进。

“啊……”

有人踩着了她的脚,阿砂夹在其间无法低头。在嗡嗡的嘈杂声里,她听见一声声哭泣——是个女孩,哭声里似乎喊着什么。

阿砂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挤出一点空隙,喘了口气,回头却看见那哭声的主人双手抓着座椅一角被挤来挤去——她穿着干净美丽,纯白的洋裙使她看上去像一根在湖中飘荡无依的芦苇,好似快要散去。

她听见她在喊“舅舅、舅舅……”

骚动还没有结束,几名穿制服带枪的男人冲出来,把挤在一起避祸的乘客不由分说地往两边拨开,阿砂被推了过去,恰是那惶恐不安的女孩身边。她从帽子底下观察着她,那柔软的净白的裙子引得阿砂驻足——那像是只有在艳阳天才能看得见的一片片洁白的云,挂在透亮的蓝天里。

这是阿砂能想到的最干净的形容。

女孩注意到了她目不转睛的注视,止不住哭声却也转过头来,阿砂仍是一言不发地直面她哭得又红又肿的脸。

“你、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去找我舅舅?”

阿砂愣住了——她自己还没有逃掉,怎么帮她去找她的舅舅?

“……我不认得你舅舅。”她看着她说。

女孩极力停止哭声,忽而伸手抓住她的衣袖,近乎恳求道:“我认识,你、你带我去找、好不好?”

阿砂抽回了手,不应她的话,女孩便一直这么看着她,啜泣不止。

未几时,车厢里又起骚动,那穿着制服的男人朝这方大步走来,还有一个眼熟的身影紧随其后——阿砂弯腰钻进人缝里,拔腿就跑。

那被挡在后方的男人不好发作,便咬紧腮帮子盯着她逃跑的方向。火车继续驶进,阿砂拼了命地跑,明暗交替不断的车窗好像是她永远都走不完的。

她跑着,回头查看情况时,那抹干净的白竟跟在她身后。

而后,这一暗一白的身影相继闯进洗手间,阿砂锁上门又以身体抵在门口。

“你为何要跟着我?”她质问道。

女孩似有些怯生,但坚定地看着她,回答:“你帮我找舅舅吧,我舅舅什么都可以帮你。”

阿砂眸光一闪,问:“你舅舅有很多钱吗?”

“有,舅舅有很多钱。”女孩急切地上前了一步,再度强调她的舅舅有钱。阿砂看着她的脸犹豫了片刻,回道:“好,我帮你找你舅舅,你要让你舅舅带我离开这辆火车。”

“好!我答应你……”

“嘘,别说话。”阿砂食指压住唇警示,女孩立即合上嘴,看着她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忽起,两个女孩随即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敲门声又起,阿砂慢慢地转过头去,朝女孩递去眼色,示意她开口回答。女孩抖着身子,面露恐惧,可在她的一再催促下,只得开口:“舅舅……我还没好呢。”

敲门声果然停止了。两人盯着彼此,保持眼下的姿势将近十多分钟,方才松了口气。

“他是坏人吗?”女孩问。

“嗯,很坏的人,他会抓走小孩子,然后把他们卖了换钱。”

“你也是被他抓来的?”

阿砂目光低去,手指扣着洗手台的边缘,沉吟片刻后才摇了摇头。女孩追问,“那你为什么要跟着他来?”

“是姑婆把我卖给了他。”

“那你娘呢?”

阿砂语气淡淡地回道:“死了,我从没有见过她。”

“……我叫银朱,你叫什么呀?”

“阿砂。”

银朱低声念了一遍,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阿砂应声回了头,看向她,半掩在圆帽下的脸露出了笑容,明亮的无瑕的笑容。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车厢里阴影笼罩,她们藏在其间,走遍了好几节车厢。

“真的是在这节车厢吗?”

银朱指了指上面的几个行李说:“是这里,那是我和舅舅的箱子。”

“那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银朱心觉一阵不好的预感,垂眸盯着那空落落的座位,不由得泪眼婆娑,“阿砂,会不会是舅舅出了事?”

阿砂走到旁边的乘客面前询问情况,他们根本无暇顾及那里的人去了哪里,她又走向其他的人一个个地问。直到一个装扮斯文的中年男人道出了些有用的消息——“好像中了枪,在上一站被抬下火车,可能送去医院了。”

此时,一个坐对面的妇人说:“是你记错了,中枪的人是另一个车厢的。”

这一来二去,两人也摸不着头脑。阿砂回到银朱身边。

“他们也不知道你舅舅去了哪儿?”

银朱压不住声,低声啜泣,她有强烈的预感是舅舅出了事。阿砂想到再去其他车厢找,以防万一她舅舅回到这里而错过,她便让银朱等在这里,可问题是她并不认识银朱的舅舅。

于是,银朱把自己的项坠取下来给她,那银色的坠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男女而女人抱着一个婴儿的合影照片。银朱告诉阿砂,照片里的男人便是她舅舅,而那女人即是她的母亲。

阿砂把项坠握在手里,继续向其他车厢前进,她仔细地比对她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直到她几乎走完了所有车厢,也没找到那照片里的男人。

她只好原路折返。

银朱坐在位置上焦急等待着,却迟迟等不来阿砂的身影。倏尔,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从过廊走来,她觉得有些面熟。银朱朝他看了几眼,却不料被其察觉,男人也斜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四周扫视了一圈,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走去。

这一晚,银朱左等右等,等啊等,却始终没有等到阿砂回来。

火车夜以继日地驶进——哐、哐、哐……

车身又一颤,阿砂头撞上门,猛然从梦中惊醒——天亮了。

她抖抖身体,打开洗手间的门,先谨慎地探出头去观察了一番才从里面走出来。阿砂马不停蹄地往回跑,等她跑到银朱在的那节车厢时,却已空无一人。

可是银朱的箱子还在那里。

阿砂又四处问人,可没有人看见她去了哪里。

火车快要抵达锦华城了,昨夜也没有中途停过。她会去哪里?阿砂回头朝后面的车厢望去——她随时可能会被抓回去。

另一头,银朱从昏迷中醒来,却发觉手脚都被绑着,背对她的男人随即转过来——“老实交代,她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男人脱下礼帽,两片嘴唇压着笑了笑道,“别想糊弄我,我亲眼看到你们一起跑的。”

银朱心生胆怯,却还硬气回道:“我告诉你,赶紧放了我,不然我舅舅是不会放过你的。”

“不放过?我好害怕呀。”他轻蔑笑之,道是,“你不说也没关系,大不了用你补她的空缺也一样。”

这下是真说到了银朱的心上,念及要被卖掉换钱,银朱随即红了眼——“我真的不知道阿砂去了哪里,她帮我去找舅舅,就一直没有回来……你放过我吧!我舅舅会给你很多钱!”

“闭嘴,再吵吵就从这里丢下去。”

银朱立即咬紧了唇,只管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越想越恐惧。

此时,另一个男人闪身进入包厢,在那人耳畔嘀咕了几句,没过多久,两人一同离去。见有机会,银朱使劲蹬腿、挣扎,试图解开身上的绳子。

“咣……”

听见有声响,银朱警觉地停止了动静,紧随又咣咣响了几下,她低头往门底下一瞧,神情忽而亮起,蜷缩着身体从座椅上滑下来。

“阿砂……”她低声试探喊了一声。

外面的人回道:“我开不了门。”

银朱凭着座椅站起来,跳着到门口,伸长了脖子用嘴咬住把手,用力往下一压,从里面把门打开来。

阿砂很快缩进来,余光注意着门口,着急忙慌地给她松绑,一丁半点的声响都使她手脚哆嗦得不成样。

很快,她拉着银朱跑出包厢,往前面的车厢挤。

“他们、他们来了……”银朱惊恐道。阿砂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人装作没事人一样,大步朝她们追来。

“怎么办?阿砂……”

“别管,跑。”

无数人心向往之的锦华城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火车鸣笛长响,车厢内开始躁动不安,七嘴八舌,谁也没有空闲去注意两个拼了命逃跑的孩子。

已经无路可走了。

惨白的日光从半敞的车门口流淌进来,春天的寒风呼呼作响。银朱紧挨着阿砂,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人,一步步朝后退却。

“小兔崽子,我倒要瞧瞧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他堵在出口,半老的脸沟壑崎岖,狠戾使其更具恐吓作用。

阿砂将缠在她臂上的手拿开,朝前一步说:“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男人听了忍不住发笑,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将人拽到跟前,银朱不禁吓了一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给我老实点。”男人拽着阿砂,抬手招进来另一个男人,示意他把银朱也抓过来,只是,他刚绕过来,一只脚突然被缠紧——“你快跑!”阿砂大喊一声。

银朱手脚并用着从地上爬起来,阿砂拼了命拽住他,揪着她领子的人暗骂一声“没用的饭桶”,势要亲自出马,谁料这泥鳅似的小东西转头咬住了他的手。

“小贱种……松、松口!”

男人反手一掌甩过去,“啪”的一声响,得以脱离了痛苦。

阿砂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脸上烧灼似的刺痛,鼻子忽觉一阵暖意,又像温水一样流到她下巴——“啪嗒……”落地滚成了红色。

银朱四处逃窜,一声声惊叫被火车“哐哐”的颤动覆没。

那男人发觉她极度胆小,便起了兴,故意放慢脚步,又在靠近她之时猛地一踏,银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此反复戏弄。

或许是直击心脏的惊吓过度,银朱突然脸色刷白,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阿砂听见风声里飘过去一声无力的惨叫——“你们救她呀!你们救她呀……”

她大喊救命,押着她的男人旋即堵上了她的嘴。

“金爷,这怎么处理?”他请示。

站在车门口的男人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银朱,说:“八成是有病的,没人会要有病的孩子,带回去也麻烦。”

他说罢,鞋头抵着女孩纯白的衣裙,稍一用力,如同踢掉一根枯枝,将女孩推进了惨白的日光里。

“唔——”

阿砂心脏一滞,那惨白的日光融开了她的意识,彻底叫停了一切感知。

春天的寒风依旧呼呼作响,火车驶在江面上,像一条染黑的线横行波涛之上,忽然掉出一点纯洁的白,顷刻间,便被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