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识分子的天下观与国家观
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葡萄牙冒险家伯来拉(Galeote Pereira)的走私商船在厦门附近一个深水港湾被中国官方查获,伯来拉因此被投入中国监狱,直到1552年获释,其间他与中国囚犯有过密切的交流。伯来拉感到特别奇怪的是,中国人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说:我们习惯把这个国家叫作China,把百姓叫作Chins,可是,当问起中国人为什么叫这个名称时,他们却说,“没有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过”。伯来拉非常好奇,接着又问:“你们整个国家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别的民族问你们是哪国人,你们怎样回答?”中国人认为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他们给出的最终答案是:“古代有很多国王,尽管现在都归一个统治,每个国仍拥有它最初的名字,这些国就是……省。……国家现在叫做大明(Tamen),居民叫做大明人(Tamenjins)。”(《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
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善恶价值的兴衰问题,他的原句是:“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经过近现代知识分子改装后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则转换成了国家政权的存亡问题。政权存亡意味着什么?《日知录》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国是一家一姓之国,不是全民之国。自古以来,文人士大夫效忠的只是当朝天子,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借史可法之口,点出所谓的亡国之痛不过是“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
自有中国史以来,除了南北对峙的宋代曾有短暂的邻国或敌国观念,大多数太平时期,在普通中国人的观念中,基本没有空间维度上的国家观,而只有混沌的天下观,以及时间维度上的朝代观。他们声称自己是大明人或大清人,是为了区别古代的大宋人或大唐人,而不是邻国的日本人或朝鲜人。在他们看来,华夷关系只是中心与边缘的从属关系,而不是国与国的并列关系,所以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1920—1969年)说:“近代中国思想史的大部分时期,是一个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
有学者专门对《筹办夷务始末》中的清代外交文献进行统计,发现在道光十七年(1837年)之前,文献中一般自称“天朝”,极少称“中国”。鸦片战争之后,“天朝”的使用频率急剧衰减,“中国”的使用频率迅速上升,同时,在对英国的照会中,开始以“大清国”自称。至光绪年间,“大清国”和“中国”已经取代“天朝”成为正式外交词汇(《清季近代国家观念之构筑及其在边疆地区的适用》)。由时间维度“朝”向空间维度“国”的转换,是被迫无奈之举。“天朝”被“夷人”从天射落,降成凡间的“大清国”(同期日本文献只称“清国”),虽然还扭捏着放不下一个“大”字,但毕竟是以国与国的姿态对待“西洋国”了。
那什么是“中国”呢?北宋石介说:“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中国论》)这是中国人自己的解释,西方人当然不以为然。中国对应的英文是China,而不是Central Kingdom,丝毫没有“天地之中者”的意思,日本译名“支那”也没这层意思。
“民族国家”的观念,是在反复遭受外族凌辱,帝国没落之后兴起的新观念。近代启蒙知识分子如梁启超之流,一直在试图廓清“国家”的观念:“而国家者,政治之所自出也,故欲知宪政之为何物,必当先知国家之为何物。”(《宪政浅说》)康、梁之外,严复、陈独秀等一大批晚清知识分子,都曾著书立说,纷纷阐释何为国家。
作为民族国家的中国,也即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是由晚清知识分子重新发明的新概念,它不再是那个独居天地之中央,由一家一姓所主宰的溥天之下的王土,而是由全体国民共同拥有的现代国家。“中国”是一个被近代知识分子重新包装后的一体化新概念,“中”与“国”已经没有分拆阐释的价值,“中”字不再具有独立于国而存在的“天地之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