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土匪们在药铺家的暴行,惹得县剿匪大队姚队长勃然大怒,他率领部队翻过几重达坂山,在高山丛林间追剿土匪。但祁连山巍巍群山绵延千里,莽莽丛林隐天蔽日,渺小的他们就像一群没头苍蝇,那里寻得着土匪?
但他的剿匪大队也吓得土匪们四处躲藏,从不敢在一个地区停留。这天是中秋节,午后,饿了一天一夜的土匪们小心翼翼地从黑松林中窜出来,蓦然发现在一片开阔的草场上,一群羊正在静静地吃草。被祁连山丰美草场滋养了一夏半秋的绵羊们肥得都差不多流油了。土匪们顾不得危险,呼啦啦地围住了羊群,不顾那位二十多岁的羊群主人的哀求,也不顾哑巴羊倌的比画乞求,用刺刀挑破绵羊的脖子,放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烤起来,一时间,草场上血流成河一片狼藉。
吃饱了喝足了,刘参谋刘富贵趋前向张司令报告:“张司令,那年轻小伙子是我们门源川有名的大财主陈有忠的弟弟陈有义。你看我们是不是……”
“那个呢?”张司令用嘴努努李九儿问道。
“那个名叫李九儿,是个哑巴,陈有忠家的长工。”
“哦,天无绝人之路,日奶奶,我们有救了!”张司令脸上露出兴奋的狞笑,一个恶毒计划在他心中瞬间形成。你剿匪大队不是在山里追剿我们吗?我偏偏出奇兵,插到后方,到你防守薄弱的老家来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再说,今晚是中秋节,就是那些民兵自卫队,也肯定过节去了。
他挑选了一百多名健壮的土匪,押着陈有义和李九儿向门源川进发。其时,如血的残阳正将余晖泼洒在祁连山麓百草枯萎的山山川川。瑟瑟的秋风阵阵袭来,吹得山脊上的芨芨草颤抖着发出猫头鹰一样的叫声,吹得百虫敛迹。只有蝙蝠、野狼一类的夜行动物蛰伏在阴暗的角落里蠢蠢欲动,等待着黑夜降临。翻过乏驴达坂(因其陡峭、漫长,连极具耐力的毛驴翻越时都累得倒在地上不起身,故名之),美丽富饶的门源川便呈现在了土匪们面前。此时正值秋收,田地里青稞和油菜捆子排得密密匝匝,人行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阵容肃整的古代军营。翻过的土地仿佛浸透了油,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土匪们穿行在收割后的田地里,尽量绕开村庄悄无声息地前进。那静卧在山洼里的古老村庄,褐黄色的方形庄廓东倒西歪地排列在向阳避风的山坡下,参差不齐像抽了三十年老旱烟的老人牙齿。庄廓的上方,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婷婷,空气里弥漫着青稞穗头烧熟后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馨香,荡漾着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的青油的浓香。一年来饥一顿饱一顿的土匪们眼前立马浮现出绿汪汪的青稞“麦碎儿”。每年的这个季节前,女人们会将尚未熟透的青稞穗头折下来,煮熟收拾干净,放在小石磨上磨成粉条状,炝上野葱花、芫荽,泼上青油,香喷喷地端给盘腿坐在炕上的公公、丈夫以及孩子,让一家人狼吞虎咽地享受丰收的喜悦;还会将埋在地下的洋芋刨出来,做一顿俗称“八路”的面饭,一家大小吃得满口生津;将……想到这里,土匪们使劲咽了咽口水。
他们不由得频频回望无限亲切的村庄。已至黄昏,暮归的羊群如洁白的云彩,轻柔地向山洼里飘去。牛犊儿叫,羊羔儿跳,狗娃儿吠,谁家的婆娘站在山坡上,发出悠长的喊叫:“山娃哎……山娃,回家吃饭了哎……”
今晚是中秋节,人人都是家全人全过着节日,而自己却是有家不能回、有节不能过,土匪心情一片悲愤一片灰暗,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挨了揍的流浪狗。
甄二爷双手拢在袖筒里,骑着枣红马抱着土铳枪,如一只霜冻的橘子一样没精打采。看着父亲说过、多少猎人牧羊人挖药人吹嘘过的门源盆地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一时间无限悲怆,一种沦落天涯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
“甄二爷,张司令传话叫你!”土匪们一个接一个传过话来。甄二爷从感伤中回过神,轻轻地叩了叩枣红马的肚皮。枣红马心领神会,一阵小跑到了张司令的旁边。
“你溜那么远干球?”他凶恶地说,“眼睛给我放亮豁点,盯着这尕娃和哑巴,别让他们趁黑夜溜了!”
“中!”甄二爷低声回答。但他心中明白,张司令的本意是叫他紧紧跟着他,关键时候保护他逃跑。这段时间,解放军和民兵大队像长着顺风耳生着千里眼,无论他们逃到那里,只要停留一两天,他们准会如影随形般黏上来,搞得他们马不敢离鞍,人不敢展铺。特别是近期,他们绝对保密的几次行动,偏偏都与解放军或民兵大队正面相遇!张司令认定解放军的队伍里肯定有一位精通谋略、能掐会算如诸葛亮、刘伯温一类的人物。因为每次的外出行动、时间、目标都是他一人决定,行动开始后他才向大家宣布,绝不可能泄密。只是在行军路线上,他不得不咨询“活地图”甄二爷。但这娃娃终日不离本司令左右,而且,好几次也都是他凭借熟悉的地形,引导他们化险为夷。
皎洁的月光照得这支庞大的土匪队伍如一团乌云,向那坐落在盆地中央的村庄罩去。夜半时分,土匪们悄没声息地围住了财主陈有忠家。
陈有义被土匪们推到了门前。两个土匪用枪顶着他的腰眼,低声命令:“喊门!喊门!”
陈有义犟着脖子不肯喊门。他知道,土匪们从上百里的大山深处将他抓来,唯一的目的就是用他赚开门,然后一枪不发一弹不费不惊动民兵自卫队就将他家洗劫一空。如果明火执仗进攻,他家用祁连山油松做成的厚实大门和高大院墙不会让土匪们轻易得手。他清楚,一旦叫开门,他家便会遭到灭门之灾,他的灵魂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土匪们将刺刀刺进了他的肌肤,“快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感立即使他难以自禁,求生的本能使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大哥……来开……开门!”
当土匪们静悄悄地围住庄廓时,陈家大院里拴着的两只大藏獒已然感觉到了危险,猛烈地狂吠着,拖着粗重的铁链“仓啷啷”的响。警觉的陈有忠推醒了老婆,急忙向北房的木梯跑去,顺着木梯往上爬,壁虎游墙般地卧倒在平展的土屋屋顶上。
扑咬的藏獒听到主人陈有义那熟悉的叫声,闻到主人熟悉的体味,便松弛下来,汪汪地欢快叫着,抖着脖子上的铁卡子。陈有忠的老婆看到狗这个样子,便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黄铜锁子,拨开了闩门的铁销。
“别……”陈有忠发现了黑压压的土匪想发声示警,但已经来不及了。厚实的松木门被“哗”地推开,陈有忠的老婆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儿,就被迎面一刀劈死在大门口。
土匪们争先恐后地朝门里涌去。
张司令指了指陈有义,回首对甄二爷说:“毙了这小子!”
“中,张司令!”甄二爷应了一声,拉着陈有义向庄廓边的一片空地走去。走到空地上,他推了一把陈有义:“快跑,赶紧去报告民兵自卫队!”
就在这时,“砰砰砰”的一阵枪声响起,土匪们立马就有几人被撂倒了。冲到里面的土匪顾不得抢掠,仓惶地向外边逃去——一旦被解放军剿匪大队包围在这高墙大院里,会被毫不费力地包掉饺子的。
“砰砰砰”,中间夹杂着土铳枪那沉闷的响声。
“卧倒,卧倒!”张司令不愧是行伍出身,遇事能沉着应对。土匪们“哗”地卧倒在陈有忠家门前开阔的巷道里。
这是一条宽约两丈东西走向的巷道,北面是陈家大院的南墙,南面是陈家马厩的北墙。解放军如果堵住东西两边的巷道口,那土匪们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了。
“一连二连堵住东巷道口,其余的弟兄们跟我来!”张司令刚刚下完命令,“砰”的一枪就打在了他旁边,差点叫他见了阎王。他就地一滚滚到墙根,趴在地上分析判断着形势。根据枪声的稀疏情况来看,他断定没有大队人马围上来。
一个土匪紧跟着他滚到了墙根,“张司令,枪是从大门旁边那个土房里打出来的……”
果然,大门旁那间土房牛肋巴窗口里火光闪闪,将他们一百多人压在毫无遮拦的巷道里抬不起头来。
张子龙非常恼火。
“尽快端掉它!”他愤怒地盯着土屋。土屋四周是黄土夯就的厚实土墙,俨然是一座小碉堡。中间仅留了一眼小窗口,简直就是一口天然的枪眼。张司令观察了一会儿,准确地判断出那屋里只有一个人,而且在使用一次只能打一颗子弹的七六二步枪,土屋后大约也只有一支土铳枪在阻拦——秋收大忙的季节里民兵自卫队忙于收割庄稼,还没有组织起来,只是听到枪声后各自为政躲着打冷枪而已。想到这里,他精神大振,一边滚动着一边命令土匪将那土屋的屋顶掀掉。
几个不怕死的土匪躲过窗口迂回到了土屋的后边,迅速地爬上小屋,去扳那几根只有孩子胳膊粗的椽子——秋天的绵绵细雨将土屋的屋面泡得松软,两个小伙子一用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掀掉屋面。然后扔一颗手榴弹,就可以将这座“小碉堡”夷为平地。但随着几声“嗵嗵嗵”的土铳枪声,那几个土匪立马栽下屋来。
“妈的,好枪法!”张司令不由得赞叹。
土屋里,陈有忠家的长工、民兵李家保抱着步枪单腿跪地从牛肋巴窗户里瞄着巷道里蠕动的土匪,“砰、砰、砰”地点射。他十岁的儿子尕顺儿站在炕沿根里,给他一颗一颗地递子弹,妻子不停地用一只豁了口的陶罐舀水,给通红的枪管浇水。他枪法奇准,一枪一个,打得土匪们鬼哭狼嚎,根本不敢抬头。子弹打完时,民兵李家保唱起了空城计,大声喊道:“娃娃,把那一箱子弹搬过来!”孩子不知是计,以为父亲的耳朵跟他一样,也被枪声震得“嗡嗡”直响,大声回答道:“阿大,子弹没有了!”这声音从突然沉寂下来的牛肋巴窗户里窜出来,在夜风中传得很远很远,直直灌进了所有土匪的耳中。
土匪们立即兴奋了。一个土匪将一枚手榴弹塞进牛肋巴窗户,“轰”的一声,土屋被夷为平地,李家保一家顿时成了肉浆。
张司令跳起来,正要命令土匪们重新进入豁然洞开的陈有忠家抢掠财物,甄二爷悄然滑到身边:“张司令!我看见大队人马从西南两边包抄来了!来不及了,赶紧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司令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下,果然听见了三声连枪。他知道,这是民兵自卫队紧急集合的信号枪。这三声连枪会依次传递,像烽火台上的狼烟一样,快速集合着解放军和全县的民兵自卫队。
“妈妈的!”张司令狠狠地骂了一句,“撤!”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和三名被铅弹击碎了胯骨的重伤员,仓皇逃离。
甄二爷紧贴在张司令,与他并驾齐驱,嘴角浮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今晚他完成了复仇计划的处女作!今后,他要让所有强奸了他的卓玛和阿妈、杀害了扎西阿扣的土匪在他的土铳枪下受尽折磨,痛苦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