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后和民妇
1.暮夏宁静
建初四年六月(79年8月),已经是暮夏了,帝都洛阳和南部的长江流域,天气差不多同样炎热。巧合的是,深居洛阳北宫禁省的皇太后马氏,和长江流域某个郡县寻常闾里或村庄的民妇张序宁1,同时病重了。
两位妇人年龄大概相仿。张序宁的病榻之前,有子孙侍奉;马太后的长乐宫里,自然有皇帝刘炟陪伴。
刘炟,刘秀的孙子,后汉第三位皇帝,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汉章帝。建初,是他的第一个年号,距离刘秀称帝约五十年。建初四年,汉章帝二十三岁。后汉经历了最初的战乱和刘秀、刘庄两代成长于“革命”时期的帝王的统治,终于在年轻的刘炟手里成熟起来。他虽然三十三岁就驾崩了,但被后世的曹丕称为“长者”,足见他的老成和温厚。
这一年很普通,国家稳定,经济繁荣,周边无事,虽然家底不算厚,人口没有繁衍到高峰,但后汉独特的气象已经有了。这一年朝廷发生的事情也都很寻常。年初,刘炟收到滞留西域的班超恳请汉家重返西域的上书,促使他考虑汉朝是否要向西域拓展势力;二月,他尊敬的太尉、大儒牟融去世;四月,他册立长子刘庆为皇太子;五月,他给马太后的三个兄弟封了侯;他的小儿子刘肇也出生了。
这些事在悠远的历史长河里并不起眼。这年暮夏,地球的另一边发生了一起巨大的灾异,维苏威火山在公元79年8月24日爆发,埋葬了罗马帝国的庞贝、赫库兰尼姆等城镇。当然,罗马在汉朝人的脑海里属于世界边缘,这桩事情传不到刘炟的耳朵里。
正因为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年,刘炟才能心无旁骛地频繁到长乐宫2探望马太后,亲临病榻,显示母子之间的温情脉脉。尽管刘炟和马太后都住在北宫3,但除非紧急状况太后临朝,她是不会到北宫前殿的。马太后自幼接受儒家教育,自称不信巫术巫医,病重之后特意下令任何人不许为她祝祷祈愿。4这类祝祷并不是跪下念念有词就足够,而是要请巫觋5来主持,搞一连串的仪式,更像是法事。
同样因为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民妇张序宁才得以在家中安心养病,免于兵灾和饥荒。在当时,这种和平安逸的环境是珍贵的。张序宁娘家姓张,嫁到了附近一户姓田的人家。一个女性能有名字,说明她的娘家可能是乡绅之家,父兄说不定还是儒生。后汉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所以她嫁的田家应该条件尚可。总之,这一家人不会是底层百姓,也不像拥有大庄园的地方豪族,大概属于当时“二三线中产阶级”。
张序宁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了媳妇,但都住在一起。如果她的丈夫还在家6,这就是后汉地方上一个典型的五口平民之家。所谓“五口之家”,并不是实指家里有五口人,而是说儿子即便结了婚也未必分家出去7,要奉养堂上父母,抚养弟妹子女,谨遵儒教,是一个三世同堂的结构。
要知道,当年秦国搞商鞅变法,是不太讲究“孝”的。为了便于征税和消除反抗隐患,家里的成年男子必须分家,同姓的家族也不许长期聚在一起。前汉初期继承秦制,家庭结构变化不大。但到了后汉,“孝”早已成为天下共识,朝廷鼓励和表彰奉养老人,出了名的孝子还会被举孝廉。逐渐地,秦朝那种“三口之家”就变成了“五口之家”,同姓的家族也往往聚在一起8。从现存的数据统计来看,前汉末年每个家庭的平均人口是4.87人,刘秀年间提高到每户平均4.91口,到了距建初四年最近的汉章帝章和二年(88年),每户达到了5.81口9,此后虽然也有升降,但由此可以一窥当时的家庭结构变化。
由此推测,张序宁和她的家庭过着较为典型的后汉平民生活:家宅不大不小,有堂有房有院子,三世同堂;院子里有菜畦,养着鸡和猪,屋前屋后应有桑树。作为家中的女性和母亲,张序宁免不了要纺织。如果她的丈夫是寒士,那么她有可能——
孔雀东飞,苦寒无衣。为君作妻,中心恻悲。
夜夜织作,不得下机。三日载匹,尚言吾迟。10
即使她的丈夫是郡吏,她也仍然——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11
以上两首民歌并非直接的史料12,而是“文学书写”,但能够反映后汉民间女性生活的一个侧面,而且是理想化的一面。当时的劳动妇女不可能只在家里纺织,除了照料家务,也和男人一样栉风沐雨,下地耕作。
其实,贵为马太后也离不开养蚕和纺织:
乃置织室,蚕于濯龙中,数往观视,以为娱乐。13
马太后把皇帝设在北宫的花园“濯龙园”改成养蚕的地方,设置织室,祭祀“蚕神”14,作为一种显示德行的高级手段。此处的“娱乐”并非享乐,类似于一个“学霸”说最喜欢的娱乐是做数学题。
通过养蚕纺织,太后和民妇找到了相通点,尽管一个是彰显德行,一个是谋生手段,但这两种意义都是由儒家“男耕女织”的理想观念所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