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前夜:士大夫政治与东汉皇权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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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大概率见过王莽的头。

他是在新朝成长起来的,面对王莽头颅的态度应该相当复杂。他未必对王莽有什么天然的反感,也知道假如没有王莽,作为前汉的远宗庶脉,他不会有任何机会登上皇位。不过,他和他的皇朝既然以中兴汉室为立国的基础,就不可能感激王莽,而且要坚决防止第二个王莽出现。

刘宋漆藏臧质头颅,目的是“庶为鉴戒,昭示将来”;比侯景略晚的南朝陈朝,陈宣帝下诏把武库里收藏的许多叛臣的头颅返还家属,诏书中提到了当初收藏头颅的原因,也是“古者反噬叛逆,尽族诛夷,所以藏其首级,诫之后世12

王莽曾经是安汉公,而在英国建立共和国的克伦威尔,自称护国公。这两位不仅名号相似,连头颅的命运也互为注脚。克伦威尔1658年病死,做防腐处理后下葬。两年半后,复辟的斯图亚特王朝挖出他的尸体斩首清算,头颅被钉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屋顶旗杆上,向伦敦的臣民昭示弑君者的下场。这颗头颅在宫顶竖了四十年,被一场大风雨刮落,从此进入民间收藏,辗转多个收藏家之手,直到二百六十年后的1960年,才被最后一位收藏者下葬于克伦威尔的母校剑桥大学。13

古今中外皆如此。刘秀收藏王莽的头颅,首要原因也是引以为戒,提醒皇室防止权臣特别是外戚对帝位的染指,警告臣民这就是觊觎神器的下场。14当然,刘秀及其子孙也从机制上强化皇帝集权,择其大要:

一是削弱外朝中央官僚机构的权力。刘秀将“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去掉“大”字,分别改为太尉、司徒、司空,从形式上降低其身份;三公主要由文官担任,处理帝国日常事务,未必能参与最高层政治,且更替频繁,权力远远不能和前汉相比,前汉以外戚为大司马辅佐皇帝的盛况一去不返。

二是重视中朝和内朝。借鉴前汉武帝、宣帝和王莽信任“身边人”的做法,刘秀在中朝建立了自己的“办公室”,俗称尚书台;内朝以宦官为主,一些在前汉还可由士人担任的职务,逐渐专由宦官充任了。

三是调整军事机制。在地方,除部分边疆郡外,刘秀罢掉了绝大多数郡国的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等兵种,罢掉了军事长官郡都尉,取消了郡国兵士每年秋天例行的操练演习和考核。郡国的军事职能归于太守,郡国虽然可以征兵,但随着时间推移,再加上汉制一般不允许郡兵跨郡活动,这些按期限服役又缺乏定期训练的军队,战斗力越来越差,更类似于“民兵”。

在中央,和前汉长安“南北军”相比,洛阳的“北军五校”卫戍部队、宫廷卫士,以及虎贲、羽林等禁卫军虽然都精编了数量,但虎贲、羽林的地位得到提升,而且这几支军事力量都在向中央禁军转化,体现着皇帝以内驭外的思路。15

此外,战争期间因为军情紧急,将帅调发军队比较随意,刘秀在大臣的提醒下,恢复了前汉惯用的凭借虎符、印信调发军队的机制,并完善监军制度,注重向中央禁军和外战军队派驻监军。

收藏王莽头颅的第二个原因是——继承,这一点可能比惩戒更重要。

王莽兵不血刃取前汉而代之,最重要的原因是蓬勃进取的儒家,犹如幽灵在中土游荡,找到了王莽这个肉身。儒家的胜利体现为王莽建立新朝。

虽然王莽激进的儒家改革最终失败,但儒家精神已被社会各个层面广泛接受。后汉人所理解的儒学,与前汉和后世的一大不同,就是对“谶纬”的重视。图谶、纬书,是两种不同的“经学衍生品”16,都能用来阐发“神学思想”,探究上至宇宙阴阳、下至个人命运的神秘,被视为圣贤故意不载于经书的“微言大义”,所以合称“谶纬”。

儒生出身的刘秀将他中兴的汉朝作为肉身主动贡献给儒家。他定都洛阳,完成了王莽在天下正中建立儒家之城的心愿;他删定和颁布图谶,在王莽时期轰轰烈烈的祥瑞的基础上,持续烘托着儒家的神学气质。他按照王莽确立下来的祭祀、宗庙制度,重建后汉的官方祭典,并在王莽旧臣的协助下,借即位满三十年的时机,以纬书中的“河图”“洛书”为依据在泰山封禅。

刘秀死后,他的继承者们也不断抬高儒学在官方层面的地位。当一个皇朝以某种意识形态自诩,其他人就很难直接利用这种意识形态来改朝换代了。

官僚们将“五经”看作“外学”,谶纬看作“内学”,两者一视同仁,写奏疏、传诏令、论学术,都会引用,今文、古文经学者概莫能外。以汉家治天下的“孝”为例,后汉末年,颍川荀爽说:

汉制使天下诵《孝经》,选吏举孝廉。17

这是以经学为选举制度的依据。同时,后世再熟悉不过的“三纲”,其关系的经典描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却是出自纬书。18

普罗大众当然不懂得什么阐发、诠释,也分不清今文、古文经学,他们对待儒家犹如信仰。仍然以“孝”为例,涿郡崔寔写《四民月令》,记录了每个月臣民应该做哪些事,其中幼童在十一月必须“读《孝经》《论语》篇章19。经过漫长时光的熏陶,普通百姓对孝道可谓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汉末黄巾起事劫掠郡国,遇到有孝子、烈女的村庄会绕过去……在后汉民间,早期佛道里都能找到儒家教化的影子。

总之,儒教不是浮在表面的官方意识形态,而是渗透了汉家的日常生活、社会观念、地方秩序、人才选举等。后汉的中兴不是前汉的简单延续,而是发生了质变,是一种“旧邦新命”20

众所周知,汉承秦制。前后汉社会的基本结构没有本质变化,仍然是皇帝集权、郡县制、律法和编户齐民,此为“旧邦”。但后汉继承了王莽新朝政治哲学的品位,以“旧邦”延续了新朝的“新命”,这是一种“混合政体”,可称之为“秦制—儒教”体制。有的学者概括其为“律令和礼乐的相互补足作用”的“古典国制”21,意思差不多。

汉宣帝曾说过汉朝“以霸王道杂之”的准则,这已经具备了混合政体的框架,但由于前汉在汉宣帝死后迅速滑向了儒教政治,因此这一框架缺乏丰富且实质的内涵。而在后汉,“秦制—儒教”体制逐渐充实,成为大家熟悉的礼教——

这种混合政体粗略来说有四种特征:

皇权和儒家理想的混合。后汉皇帝及官僚的首要工作是汲取资源以满足统治阶层需要,皇帝生杀予夺、至高无上,地方官以征税捕盗、发遣徭役、镇压叛乱为主要职责,但他们都要扮演“民之父母”的角色:皇帝对臣民大赦、免赋、赈灾,把皇家苑囿开放给农民耕种;地方官要劝农、巡春、敦风化俗。

郡县制和乡里共同体的混合。地方治理上,官僚体系等级森严,州郡县政令畅通,淋漓尽致地体现着秦制;但乡里有相当的自治性,有头有脸的人物会结社立僤,还把乡规民约刻在石头上22。地方官来自外地,但和本地下属之间不完全是冷冰冰的“上下级关系”,而是犹如君臣甚至父子。

律法和礼治的混合。后汉律法依然严酷,百姓动辄死罪、服役、守边,但很多“社会矛盾”可以在礼的层面消弭,上升不到律法的层面。

忠君和怀土的混合。编户齐民孝敬父母,依恋乡土,会延伸出对汉家及皇帝的忠诚,遵循儒家礼教,君臣父慈子孝,天下人是一家人23,为实现儒家描绘的“太平世”共同奋斗。

在理想状态下,后汉这个由刘氏一姓统治兆民的秦制政权,竟然有了家庭的温情脉脉,达到了“化家为国”的境界。乡里的自治自律和礼治的存在,为朝廷节省了大量治理成本;人们信仰儒教,就会认可能够遵循儒道的皇帝和官僚;一个人越有孝行,越顾家,越亲近乡土,就越忠于汉家。汉家之天下成了天下人之天下,列祖列宗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借助儒家来夺取帝位了,这就是后汉从王莽身上继承的最重要遗产。

当然,地方自治、依恋乡土、家族意识,能够促进社会稳定,维护汉家统治,也蕴含着相反的可能。皇帝做不到对儒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是“要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后汉政权既然享受了儒家礼教对维护政权的正面意义,就不得不接受君子价值、家族意识、乡土观念对皇帝和集权的保留。这种“辩证法”恰恰就是混合政体的灵魂所在。

日本学者东晋次曾指出:“如果说东汉王朝是中国各代王朝礼教国家形态的原型,那么王莽政权则是导致这一原型出现的诱因。24意思是说,王莽为“礼教中国”打了一个模型,虽然迅速失败,后汉却成为第一个质量可靠的制成品。此后,除个别政权之外,历代皇朝都以建立礼教中国为目标,以建成礼教中国而自诩,哪怕是异族建立的帝国也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