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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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版序

“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stranger)。”这是村上春树在他的随笔集《终究悲哀的外国语》后记中说的话。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他看来语言不具有“自明性”。若是外语,即是“终究悲哀的外国语”;那么村上的母语日语就有“自明性”了不成?却也未必。于是村上感叹:“我们迟早都将在若明若暗的地带被无言的‘自明性’所背叛和抛弃——这是令我不无悚然的疑念。”

悚然,无以自明,当然意味着心的不安,此乃人地两生的异乡给人的第一感触。反言之,故乡,即意味着让人心安,一切不言自明。这点早在一千年前就由苏东坡点明:“此心安处是吾乡。”是啊,东坡先生一生命途多舛,颠沛流离,圣旨跟踪迭至,几乎席不暇暖。“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故乡渐行渐远,然而故乡又似乎无所不在:“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说巧也巧,村上春树与苏东坡之间,虽相隔千年之久,又天各一方,而说法却殊途同归。心生悚然,心惊,便是异乡;心中安然,心安,便是故乡。

我呢,祖籍山东蓬莱,“闯关东”的后代。且是早期的“闯关东”,时称登州府蓬莱县。至于何乡何村何屯,因年代久远,已无从考证。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吉林省九台县,而九台县马鞍山村中那个自己生活最久的名叫“小北沟”的小山村,十多年前就已被采石场压在了三座大山般的石料堆下。马鞍山村整体则来了个华丽转身,如今成了全省有名的脱贫模范村兼民宿旅游村,半年前甚至成了电视连续剧的素材,被拍成了《鲜花盛开的山村》,于村口勒石为证。作为曾是马鞍山村民的我,自然为之欢欣鼓舞。欢欣鼓舞之余,未免心生诧异:故乡?异乡?尤其面对被村民们栽进透明塑料大厅里的“儋州”椰子树、芭蕉树,任凭谁都要瞠目结舌,陡然产生异乡、异乡人之感。

那么,我的故乡呢?或者说,我的故乡感在哪里?

不错,我在距儋州不远的广州生活了好多好多年。读研之前三四年,读研之后十七年,总共二十年不止,同我迄今在青岛生活的年头差不多。广州,岭南。“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而我的心却因种种缘由未能安于广州。至少,粤语于我,比一门外语还不具有“自明性”。风晨雨夕,灯前月下,每生北归之意:“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那么青岛呢?一九九九年北上青岛,倏忽之间,尔来二十二年矣。其实,人,无分东南西北,哪儿都差不多。大学,不论京津沪穗,也哪儿都差不多。差得较多的是自然风物。较之广州,青岛有小时常见的牵牛花、蒲公英、狗尾草,还有小麻雀和胖喜鹊。见了,心底每每泛起一缕缱绻的乡思、缥缈的乡情,或淡淡的乡愁。说到底,能日常性安顿我们的心的,较之人事、寓所、薪金,有可能更是这类不起眼的景物。

这本《异乡人》一个小小的主题就在这里。

书是五年前由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至于北京于我是异乡还是故乡,因为没有在那里久居的体验,自是无由得知。但应该说,这本书的确在北京混得不错,重印了不止一两次,印数也算过得去。而今五年过去,青岛、青岛出版社欢迎它回来——敲锣打鼓虽不至于,但杨成舜君分明微笑着张开双臂。于是得以出此青岛版。易地改版之际,除了个别板块标题和文章排列顺序,其他别无更动。

但愿读者诸君一如既往关爱有加。无论你置身何处,只要《异乡人》中的某一句、某一行甚或某个字眼摇颤了你的乡思,那么那一刻你可能便不是异乡人,我也因之不是异乡人。我期待着。

林少华
二〇二一年五月二十四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绿肥红瘦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