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勰自幼深受佛教洗礼,出仕以后,佛教已被正式宣布为国教[34],也没有中止其佛教活动,最后燔发自誓,决心出家;但他的《文心雕龙》,又以尊孔宗经为主旨,口口声声以儒家经典为依据。这是不是一个矛盾,怎样理解这个矛盾,是了解刘勰思想所必须明确的又一重要问题。
在刘勰的思想中,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怎样处理儒与佛的关系,这是个有待研究的客观存在的问题。过去的论者,或以为《文心雕龙》与佛教思想无关,或以为刘勰的思想前后有别,前期以儒家为主,《文心雕龙》完全是在儒家思想指导下写成的。这都与事实难符。近年来有人开始正视这个问题,并提出“刘勰的指导思想是以佛统儒,佛儒合一”[35]的创见;这种看法虽还有待讨论,但首先值得肯定的是这种正视问题,敢于提出问题的精神。回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只有正视它,并加以研究,才能逐步求得解决。
刘勰前后期思想有所不同,这是事实。但不仅他后来毅然事佛,是前期思想的发展,且《梁书》本传说:“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这是前期已然的事了。如超辩于“齐永明十年(492)终于出寺……沙门僧祐为造碑墓所,东莞刘勰制文”[36];僧柔卒于延兴元年(494),也是“东莞刘勰制文”[37]。这都是刘勰动笔写《文心雕龙》之前的事。既然写《文心雕龙》之前,已“为文长于佛理”,到写《文心雕龙》的时候,他的佛教思想不可能绝然中止;问题只在于刘勰怎样处理他满脑子已有的佛教思想。
传为汉末牟融的《理惑论》,其中有这样一段问答:
问曰:“子云佛经如江海,其文如锦绣,何不以佛经答吾问,而复引《诗》《书》,合异为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须江海而饮,饥者不必待敖仓而饱,道为智者设,辩为达者通,书为晓者传,事为见者明。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说佛经之语,谈无为之要,譬对盲者说五色,为聋者奏五音也。……是以《诗》《书》理子耳。”[38]
用“诗云子曰”一套儒家的话头来宣讲佛家教义,是汉魏期间普遍存在的事。牟子为了对方易于理解而用《诗》《书》之语,至少可以说明,对一个佛教徒来说,他口称孔孟之语,却未必是宣扬孔孟之道。这样,范文澜的说法就没有很大的说服力了。他认为:
刘勰自二十三四岁起,即寓居在僧寺钻研佛学,最后出家为僧,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但在《文心雕龙》(三十四岁时写)里,严格保持儒学的立场,拒绝佛教思想混进来,就是文字上也避免用佛书中语(全书只有《论说篇》偶用“般若”“圆通”二词,是佛书中语),可以看出刘勰著书态度的严肃。[39]
第一,从《理惑论》的例子来看,用儒书语或佛书语并不能说明根本问题;第二,既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又要严格拒绝佛教思想以至佛书词语,这就使矛盾更为加深了,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何以竟对佛家词语都要如此严加拒绝呢?第三,偶用“般若”“圆通”,这不是个一般的用语问题。仅就“般若”二字来看,刘勰是把一个关键性的词用在关键的地方来了。他是这样说的:
夷甫、裴,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论说》)
“贵无”和“崇有”是魏晋时期一场激烈的大辩论,它涉及万事万物的“有”或“无”、人生在世应“有为”或“无为”等重要问题,刘勰对这场争论,表面上是各打五十大板,认为都不是“正理”,然后从佛家的思想武库中搬出“般若之绝境”,认为这才是最正确的观点。所以,他是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用到“般若”一词的。
“般若”学是盛行于魏晋的一个佛家学派;所谓“六家七宗”,“般若”派的支派也是很多的,但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一切皆空,一切皆无。如《大明度经·本无品》中不仅说“一切皆本无,亦复无本无”,甚至“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40]。主张“本无”,但“本无”也是没有的,以至佛家的老祖宗如来佛也是没有的。用这种彻底的“本无”观来对待具体事物,就是既不“有”,也不“无”。如和《大明度经》同经异译的《道行般若经》讲“心”的有无说:“心不有,亦不无”“亦不有有心,亦不无无心”[41]。本书《论说》篇的注中曾引晋代僧肇《般若无知论》中“实而不有,虚而不实”“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等话,也是一个意思。刘勰既反对“崇有”,也反对“贵无”,其实,就是“非有非无”论,正是地道的佛教思想,彻底的唯心主义。
“般若”一词,一般译为“智慧”。阐释《大品般若经》的《智度论》说:“般若者,秦言智慧。一切诸智慧中,最为第一,无上无比等,更无胜者。”[42]既强调为至高无上的“智慧”,就不是一般世俗之人所有的智慧,而是专指佛徒领会佛义的独特“智慧”。所谓“佛”,原是“浮屠”“浮陀”等译音演化而来的,意译为“觉者”或“智者”。所以《理惑论》说:“佛之言觉也。”[43]一般佛徒常名曰“觉”“慧”“智”“悟”等,就是这个意思。由此可见,“般若”一词,对整个佛家思想是有代表性的。刘勰认为“有无”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个“般若之绝境”,就是要人们去领悟那种“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的佛教最高境界。
这就足以说明,刘勰在《文心雕龙》的写作过程中,他的佛教思想并未中止,也无意于“严格保持儒学的立场,拒绝佛教思想混进来”。既然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他可旗帜鲜明地运用佛家的基本思想,其他问题又何惧之有,而要严格拒绝呢?《文心雕龙》中佛家词语不多,主要是它讨论的内容决定的。刘勰写此书既不是为了宣传佛教,也不是参加当时哲学上的争论,而主要是总结文学创作经验,进行文学评论,因此,虽然在必要时并不回避佛教思想的“混入”,却也没有必要把佛教思想强加进去,甚至要“以佛统儒”。
但刘勰毕竟是以“征圣”“宗经”为指导思想来写《文心雕龙》的,全书也处处以儒家经典为评论作品的依据。这和刘勰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是不是有矛盾呢?这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究:
第一,刘勰的《文心雕龙》是论“文”,无论文学创作或文学理论,和儒家经典的关系都比较密切,而承认这一事实并不等于放弃或背离佛家教义。北宋的孤山智圆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于讲佛教外,好读周、孔、杨、孟书,往往学为古文以宗其道”[44];甚至称儒道为“吾道”:“老、庄、杨、墨弃仁义,废礼乐,非吾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古道也。故为文入于老、庄者谓之杂,宗于周、孔者谓之纯。”[45]他这样维护儒道之纯,只对“为文”而言,所以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佛道的立场。智圆是宋代佛教天台宗的“山家山外”之争的主要角色之一,这场和四明智礼的争论相持七年之久,谁也说不服谁,最后不得不“各开户牖”而分裂为“山家”“山外”两派[46]。智圆这种固执己见的态度,很能说明他在文学观点上尊儒,绝不是佛教的立场有了改变。
第二,刘勰确是强调“征圣”“宗经”,但“征圣”“宗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清代李家瑞曾说:
刘彦和著《文心雕龙》,可谓殚心淬虑,实能道出文人甘苦疾徐之故;谓有益于词章则可,谓有益于经训则未能也。乃自述所梦,以为曾执丹漆礼器于孔子随行,此服虔、郑康成辈之所思,于彦和无与也。况其熟精梵夹,与如来释迦随行则可,何为其梦我孔子哉?[47]
照李家瑞看来,刘勰这个佛教徒梦与孔子随行的资格也没有,因为他所精熟的是佛理,《文心雕龙》也无益于经训;全书如此,《征圣》《宗经》两篇,也是有益于词章而无益于经训。这两篇主要是:宣扬儒家圣人的文章“衔华佩实”“旨远辞文”,论证在写作上向儒家经典学习的必要,强调要“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认为“文能宗经”就有“情深而不诡”等好处。总之,是主张向儒家经典学习写作,并未阐发六经的经义,也未提出如何用作品以宣扬儒家观点学说的主张。这样的“征圣”“宗经”观点,当然就和佛家教义不存在什么矛盾。
第三,更主要的还在于,当时即使是真心诚意崇拜孔圣,对于一个虔诚的佛徒也不成其为矛盾。
儒与佛无疑是大异其旨的,但在刘勰所处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人们可以把它们统一起来。当时虽也有人认为“泾渭孔释,清浊大悬”[48],但却相当普遍地存在着儒佛二教殊途同归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佛入东土之后,不能不遇到土生土长的儒道思想的强大阻力,必须借助于根基雄厚的儒家思想及其词语,以利传播;由此更附会或编造出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孔子自己讲过,他不是圣人,而“西方之人,有圣者焉”[49],这个西方圣者就是佛祖;有的更说孔子就是佛门弟子,名曰“儒童菩萨”[50]。这就真所谓“以佛统儒”,儒佛一家了。另一方面是,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和儒家思想凑合而成的玄学,唯心的因素更加发展了,和佛学就有了某些相通相近之处;而此期的玄学和佛学,正是在相辅相成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由魏晋而南朝,就逐步形成了儒佛不二的普遍思潮;其间虽也有夷夏之论、本末之争,但本同末异的观念遍及晋、宋、齐、梁的僧俗儒道以至帝王大臣。现略举要例如下:
晋廷尉孙绰:“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内外之名耳。……周孔救极弊,佛教明其本耳;共为首尾,其致不殊。”[51]
晋僧慧远:“常以为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高僧传》作“周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52]
宋康乐公谢灵运:“昔向子期以儒道为一,应吉甫谓孔老可齐。”[53]
宋光禄大夫颜延之:“天之赋道,非差胡华;人之禀灵,岂限外内。”[54]
齐竟陵王萧子良:“真俗之教,其致一耳。”[55]
齐太子詹事孔稚珪:“推之于至理,理至则归一;置之于极宗,宗极不容二。”[56]
梁武帝萧衍:“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57]
梁隐侯沈约:“内圣外圣,义均理一。”[58]
这样的论调,千篇一律,举不胜举。这种思潮不只是影响到刘勰,刘勰自己正是这一大合唱的重要成员之一。他在《灭惑论》中说:“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故孔释教殊而道契。”[59]这种说法,和上引诸说是完全一致的。《灭惑论》的写作时间,目前学术界还有不同意见[60]。虽然写于《文心雕龙》成书之后的可能性更大,但从晋宋以来普遍存在的思潮来看,儒佛二道“本固无二”的思想,在《文心雕龙》成书之前之后,对刘勰这个虔诚的佛徒来说,都是存在的。因此,早已皈依佛门的刘勰,完全可以崇奉周孔,也可公然用“征圣”“宗经”的旗号来写《文心雕龙》,而不致有什么矛盾。因此,刘勰既可大讲其“征圣”“宗经”,必要时,也可毫不含糊地运用佛家思想。认清这点,对我们理解刘勰的整个文学思想,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