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克罗卜史托克
在德国,英国派的杰出人物远较法国派为多。在英国文学造就的作家中,首推令人置叹不已的哈勒[1],他的诗才为此有效地替学者哈勒服务,使他对大自然格外热心,对大自然的种种现象有更广泛的见解;其次有格斯纳[2],他在法国比在德国还更受赏识;还有格莱姆[3]、拉姆勒[4];高踞所有这些人之上的是克罗卜史托克。
他的天才是在读了密尔顿和杨格的作品之后得到启迪的;但也正是从他,开始了真正的德意志派文学。他在一首短歌中相当巧妙地表现了两国诗神的争奇斗艳:
“我看见了……哦,请告诉我:这究竟是眼前的现实,还是未来的场面呢?我看见日耳曼诗神同英国诗神相争斗,看见她豪情满怀向着胜利奔驰。”
“在跑道之尾隐隐可见两块终点牌,一块掩映着橡树的枝蔓,一块环绕着棕榈树叶。”
“阿尔比昂[5]的诗神早已惯于这一类竞争,她骄傲地走进了比赛场,一眼就认出了这地方:当年她同米昂之子,同卡皮托尔的歌手决战时,便跑遍了这个场所。”
“她看见了对手:那对手很年轻,战栗着,但那是高尚的战栗:胜利的热情使她的容颜泛着赤红,她的金发在两肩上飘拂。”
“她的胸脯激动地起伏着,她无法屏止那急促的呼吸,以为听见了号角声,便使出了吞没整个竞赛场的力气,接近了终局。”
“高贵的英国女神为有这样的对手而骄傲,但她更为自己而骄傲;她用眼神打量了一下那退易斯康的女儿,喃喃道:是呀,我还记得,在橡树林子里,在古代英雄诗人的身旁,我们当年是一同诞生的。”
“但是人家却告诉我你已经不在人世。哦,诗神呀,倘使你复生并且不朽,就请原谅我,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得到这个讯息……然而等到达终点时,我将知道得更清晰。”
“它在那里……你在远方瞥见了它吗?在橡树之上,你看见棕榈叶了吗?你能分辨出那胜利的桂冠吗?你沉默了……啊!这骄傲的沉默,这蕴藉的英武,这凝视大地的火一般的眼神……我是认识它的。”
“然而……请你三思,请在那危险的信号发出之前三思……不正是我,已同那温泉关诗神[6]、七山诗神[7]决过胜负吗?”
“她喊道:决定的时刻来到了,那号手已走过来!日耳曼诗神这时叫道:哦,阿尔比昂之女呀,我爱你,我由赞佩而至钟情于你……但比起你来,不朽的地位与棕榈树叶弥足珍贵!拿走这桂冠吧,如果你的才华要求它:但请允许我同你将它分享!”
“我的心房在激烈地跳动……不朽的诗神呀……即使我先到达那崇高的终点……啊!你一定紧紧地跟着我……你的呼吸将吹动我那飘拂着的金发!”
“突然号角吹响了,两位诗神以鹰隼飞翔的快速向前奔驰。宽阔的跑道上高高扬起了灰尘;我看见她们接近了橡树;但那尘土的烟雾愈发浓烈了;不一会儿,她们便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这首短歌就这样结束了。不写出谁赢得了胜利,这是非常美妙动人的一着。
我将在德国诗歌一章里从文学角度研究克罗卜史托克的著作,现在只把这些著作作为他一生的活动逐一指出。他的所有作品都有一定的目的性,或为唤醒本国的爱国主义,或为歌颂宗教:如果诗也有圣,那么克罗卜史托克应当在诗圣中名列前茅。
他的大部分短歌可以看成是基督教的赞美诗,克罗卜史托克是《新约》中的大卫;但最能反映他的性格(且不说才华)的,是史诗形式的宗教赞歌,他呕心沥血写作《救世主》达二十年之久。基督教徒本来有两部诗作,一部是但丁的《地狱篇》,一部是密尔顿的《失乐园》:前者充满了形象与鬼影,如同意大利人外部的宗教一样。密尔顿经历了内战,特别善于描绘人物性格,他的撒旦是一位反叛的巨人,全副武装反抗天国的朝廷。克罗卜史托克则培育着最纯粹的基督徒感情,他的灵魂奉献给了那个神奇的人类救世主。天主教早期教父启示了但丁;《圣经》启示了密尔顿。而克罗卜史托克诗集最优美的地方来源于《新约》;他善于从《圣经》天国般的纯朴中汲取诗的魅力,而又无损于《圣经》的纯洁。
一开始阅读这部诗集,就仿佛走进一座大教堂,那里正奏鸣着管风琴;读着《救世主》,上帝的殿堂激起的柔情与肃穆感,立刻充满你的灵魂。
克罗卜史托克自青年时代起,就以这部诗集为他毕生的宗旨:我认为,人们无论在哪一类活动中,只要能以一种高尚的目的、一种伟大的思想来为他的一生留下踪迹,那么他就没有虚度年华;能够将自己智能零散的光芒、将劳动的成果集中到一个事业上来,这已是具有可敬性格的明证。无论人们怎样评价《救世主》的得失,总还应当不时阅读其中的一些诗句:读完全书未免令人感到疲倦;但每次重读一下,总可以嗅到一种灵魂的芬芳,感受到天国的一切对你的吸引力。
经过长期的辛勤劳动,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克罗卜史托克终于完成了他的诗集。贺拉斯、奥维德等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他们保证其作品流芳百世的那种高尚的自豪感:“我所完成的纪念碑将比青铜更持久”[8];或“我的青名将永垂史册”[9]。写完《救世主》的时候,克罗卜史托克灵魂里却充满了完全不同的一种感情。在古诗集末尾献给救世主的颂歌中[10],他这样写道:
“哦,天上的基督啊!我寄希望于你。我唱了新的联合的赞歌。可怕的道路已经走过,你原谅了我的步履蹒跚。”
“感恩啊,你这永恒的、炽热的、激动的感情,请你拨动我那竖琴的琴弦吧!快些吧,我的心灵充满了欢愉,我流下了快乐的热泪。”
“我不要求任何报偿;我不是已经尝到了天使的乐趣吗,既然我已经歌颂了我的上帝?激情浸入我灵魂深处,我身躯里最内在的东西已在摇动。”
“天与地在我眼前俱灭;但风暴不久便平息了:我生命的气息就像春天里纯净晴朗的空气。”
“啊,我已得到了报偿!我不是看见了基督教徒在流泪吗?在彼岸世界,或许他们也会用这天国的眼泪来将我迎迓!”
“我也尝到了人类的欢乐;我曾妄图向你隐讳,我的心在追求荣誉:我年轻的时候,这颗心就是为了荣誉而跳动;现在它还在为此跳动,但那节奏已经比较克制。”
“你的使者不是向基督徒说过吗?愿一切有道德的、值得颂扬的东西,都成为你思考的内容!……我正是选择了这天上的火来作向导,它在我的步履前头开导,向我那雄心勃勃的眼睛指示着更神圣的道路。”
“正是由于这火,人世的种种乐趣才没有将我诓骗:当我快要迷途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灵魂得以度过的神圣时刻,想起了天使温柔的声音、她们的竖琴、她们演奏的乐曲,这一切帮助我恢复了理智。”
“我到达了目的地,是的,我到达了目的地,我因感到幸福而战栗;于是——这是用尘世的语言来说天上的事情——当我们有朝一日来到那为我们而捐躯又为我们而复活者的身旁,我们会感到万分激动。”
“是我主、我的上帝强有力的手,使我穿越坟地走到了这个目的地;他给我力量与勇气,同渐次逼近我的死亡相抗争;那无名的、可怕的危险,被从诗人近旁排遣;天国的盾甲正保护着诗人。”
“我唱完了新的联合的赞歌;可怕的路已走完。哦,天上的基督哟,我寄希望于你。”
这里将诗的热情与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同时唤起我们的钦佩与感动。过去,有才能的人是向寓言里的神讲话。克罗卜史托克把才干奉献给了上帝自身。他巧妙地使基督教与诗歌相结合,向德国人表明:他们可以有属于自己的艺术,而不是仅仅机械地模仿,亦步亦趋地跟着古典文学走。
曾经结识过克罗卜史托克的人对他又尊敬又钦佩。宗教、自由、爱情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他传播宗教,方式是克尽己责;当无辜的鲜血玷污了自由的事业时,当他已完成自己对内心感情忠诚的表示时,他甚至连这事业也放弃了。他从来不依仗自己的想象来为任何偏离正道的事辩护[11];他的想象激发着他的灵魂,却不曾使之迷途。
据说他的谈话充满了智慧,甚至趣味也很高尚;据说他喜欢同女人,特别是同法国女人交谈,并且善于品评学究们所不齿的这类乐趣。对于此说我抱着宁信的态度,因为凡是天才总有共通之处;或许天才同优雅还有什么隐秘的姻缘——至少是同自然赋予的优雅有缘。
这个人同嫉妒、自私、狂热的虚荣,相去又是何其遥远呀!然而有些作家正是以自己的才能为借口,来替这些缺点辩护。如果他们的才气更大一些,就不会受这些缺点的影响了。当平庸的性格掺进了些许才智的时候,人就容易变得骄傲、易怒、自以为了不起。但真正的天才唤起的是感激,是谦逊:因为他知道天才是谁赋予的,也知道赋予者对这种才能加了哪些限制。
在《救世主》的第二部分,有一段很优美的文字,描写玛特和拉萨尔的妹妹玛丽亚之死;在《圣经》里,玛丽亚被说成是静观默想这种品质的化身。拉萨尔从耶稣基督那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怀着深切的悲戚与信赖的心情,来向妹妹告别。克罗卜史托克将玛丽亚最终的时刻写成了安眠的场景。到他自己临终之际,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复诵自己所写关于玛丽亚的诗句。在遥遥望见棺木的阴影时,他忽然记起了这几句诗,低低默念着勉励自己安然离别人世:于此可见,他在青年时期表达的感情即已如此纯洁,能用来安慰老迈的克罗卜史托克。
啊,如果才能从来没有被玷污,如果才能仅仅是通过动人的艺术形式,用以向人们显示崇高的感情以及心灵深处朦胧的宗教希望,那么,它该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
在克罗卜史托克的葬礼上,就朗读了《玛丽亚之死》这段歌。诗人逝世的时候年事已高[12];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已经得到了象征不朽的棕榈叶——它使人生永远年轻,在他的墓前茁壮地生长着。汉堡城的所有居民都向这位文艺界的泰斗致敬,而这样的荣誉若在别处是只属于权贵之辈的。克罗卜史托克的灵魂,得到了无愧于他那美好一生的报偿。
注释
[1]阿尔培·德·哈勒(1708—1777):瑞士生理学家、植物学家、诗人。
[2]所罗门·格斯纳(1730—1788):苏黎世画家兼诗人。他的仿古《田园诗》虽极负盛名,但实际价值不大。
[3]约·威·格莱姆(1719—1803):德国诗人,著有大量寓言及小诗。
[4]卡尔·维廉·拉姆勒(1725—1798):柏林士官生学校教授,仿贺拉斯体,写诗歌颂腓特烈二世。
[5]阿尔比昂是英国的古称。
[6]指希腊诗神、罗马诗神。
[7]指希腊诗神、罗马诗神。
[8]贺拉斯《短歌集》第三部第三十首(即最后一首)短歌的第一行诗句。诗人在写完头三部短歌时,便确信自己的作品将永垂史册。
[9]奥维德:《变形记》,第十五部第八七六行诗。
[10]《献给救世主的颂歌》,一七七三年三月九日写成,也就是写完《救世主》第二十首即最后一首歌的同日。作者热泪盈眶,用几分钟时间完成了这首感恩的赞美诗。
[11]克罗卜史托克曾经热情歌颂法国大革命,认为它能够给整个欧洲带来自由。他同拉斐特通信,认为三级议会的召开是十八世纪最伟大的事件。立法议会于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授予他法国荣誉公民的称号。但克罗卜史托克听到九月屠杀的消息感到愤慨,后来激烈反对雅各宾派。
[12]克罗卜史托克于一八〇三年三月十四日逝世,终年六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