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利之网:从库克船长到淘金热的太平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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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拙著 《逐利之网:从库克船长到淘金热的太平洋世界》被翻译成中文并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深感荣幸。我相信,中美两国的学术界和大众读者保持对话交往,包括研究交流,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有可能,重要的机构和个人,比如出版社和译者,可以在这些对话交往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要向浙江人民出版社,特别是向翻译我这部著作的姜智芹教授和王佳存博士表示诚挚的感谢,感谢出版社和译者对本书的厚爱。

在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我每年都上一门关于美国早期历史的大课。这门课旨在帮助“国际”学生完成学校对“美国政治”必修课的要求。通常来说,选修这门课的学生,大多数来自中国。我发现,与中国学生交流非常有意思,因为他们都是从慎思的角度来听我的课,而且他们非常聪慧。他们多数人对美国历史真的感兴趣吗?或许不是,但是作为讲授这门课的教授,我却感受到了挑战,于是尽我所能地让他们认识到,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学习其他国家的历史越来越重要。我所在的历史系每年还围绕中国历史开设十门不同的课程,我也鼓励这些学生同时选修。他们常常询问我出版的著作和发表的论文,现在,我期待着能够将本书的中文版提供给他们。

这部著作的研究起源于对环太平洋不同地区和国家非常广泛的考察。我考察的地方包括俄罗斯控制的太平洋远北地区、北美洲和南美洲海岸、太平洋岛、新西兰、澳大利亚和中国。通过集中研究环太平洋地区1800年前后几十年的历史,我的目的是希望更好地了解将这些曾经互相隔绝的地区连接起来的因素。我研究了贸易航线和商船,研究了毁灭土著人口的欧洲疾病的输入,研究了对太平洋自然资源的掠夺,研究了早期考察生物物种和土著人口以及自然力量的科学家的著述。太平洋是如何变成一个相互连接的海洋空间的?这个海洋空间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认为,这发生在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时期,是不断增长的商业往来和人口流动的结果,比如大量中国人在19世纪50年代来到加利福尼亚。我的这个结论可能既不石破天惊,也非完全独创,但是在研究导致这一历史结果的途径的过程中,我发现了精彩曲折的故事和意想不到的世界观。

其中一个世界观是关于美国人在独立战争以后和19世纪初期如何看待中国的。坦率地说,美国人对中国心驰神往,对于那些开展贸易和制定政策的美国人来说,尤其如此。在本书的第一章,你会读到一位美国商人,他叫威廉·谢勒 (William Shaler),通过把海獭皮贩卖到广州 (在他的讲述中,那是一个繁荣的港口城市)赚了一大笔钱。他描述了与中国进行商品贸易的方法,介绍了中国主要的商行,就好像是为未来与中国做买卖的外国商人写了一个指南。谢勒虽然只是一个个体,但他代表着一大批对中国充满丰富想象的美国人。在这些美国人的脑子里,他们期待获取财富,赢得成功,希望中美两国贸易关系将来不断发展。与当时的很多美国人一样,谢勒对于美国人能够向中国商人和消费者出售什么几近一无所知,对于中国人如何看待他这个外国人也同样如此。但是当谢勒从中国回到美国以后,他在最有名的刊物之一上发表了讲述他贸易之旅的长篇文章,对于中国和美国在未来将开展持续不断的交往进行了分析,是这方面最早的文章之一。

不过,美国对中国的心驰神往早在威廉·谢勒的文章发表之前就开始了。在我看来,这至少可追溯到“中国皇后号”(Empress of China)。那是一艘美国商船,于1784年驶往中国,返回的时候装满了中国商品。从贸易买卖的角度衡量,这次航行可能没有多大的盈利,但它同样是成功的,因为它向美国人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中国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市场。同时,它还激发了美国人对中国文化、人文传统以及历史的兴趣。在其后的几十年里,由于这个遥远的甚至有点异国情调的国度的吸引,几百艘美国船只前往中国。今天,即便美国政府一直纠缠于地缘政治问题,但是在美国大众的心里,依然和从前一样,怀着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强烈好奇。

撰写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要说明美国是如何成为一个“太平洋”国家的。几十年来,美国的历史学家在关于美国起源的研究中一直把美国作为“大西洋世界”的一部分。“大西洋世界”这个术语指的是欧洲人和非洲人及其商品和思想,而这一切形成了我们的殖民特征,形塑了我们的民族性格。北美的英国殖民地最初建立在大西洋沿岸,而且,跨大西洋关系激发建立了早期的美国共和国。考虑到这两点,说美国源于“大西洋”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然而,美国共和国建立以后就开始了往西部的帝国扩张,穿越美洲大陆,甚至靠近了太平洋。通过与墨西哥的战争以及对美洲土著的剥削或驱逐,美国在19世纪40年代成为一个大陆帝国。站在帝国大陆的西边,美国人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太平洋。

虽然很多美国人赞赏通过征服实现国家西进拓疆的政策,但是依然有人对于这样的领土扩张提出质疑和批评。美国成为帝国,这意味着什么呢?帝国会因为国内的争端而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吗?最初的13个州“联合”在一起,宣布从大英帝国独立出来,不就是因为拒绝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吗?在美国通过美墨战争吞并墨西哥北部大片土地包括太平洋沿岸有着深水港口的加利福尼亚的时候,这些问题引发了激烈的政治辩论。在美国,“帝国”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但是它在太平洋上的新地位已经为大多数美国人所接受,并且认为,那从总体上来看对美国人是有好处的。

正是从这一点上说,美国变成了一个“太平洋”国家。然而,正如本书所揭示的,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航海行动早在获得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 (更不用说后来获得的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了)之前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就开始了。我认为,美国通过航海贸易获得商业利益的时间,远远早于美国基于陆地构建帝国的时间。这些商业利益包括从中国获得特产、从太平洋岛获得原材料、从太平洋获得美国早期工业时代机械润滑所需的昂贵的鲸油。我在第五章中提出,如果没有鲸油,美国的纺织工业就会戛然而止。

由于研究帝国历史、自然资源掠夺、人口迁徙、战争以及其他问题的学者的卓越工作,现在从“太平洋”的视角来探寻美国历史才成为可能。研究太平洋的美国历史学家聚焦于这个大洋如何影响了美国的历史,聚焦于美国如何参与了 (不管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太平洋人口和区域的发展。早在1898年发生的帝国争霸的美西战争以前,美国就在夏威夷、智利、墨西哥以及大洋洲的很多岛屿等环太平洋地区施加了自己的影响。美国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地方派遣了传教士,虽然不是特别受欢迎。美国在19世纪80年代对某些环太平洋地区的人口特别是华人,实行了移民限制措施。从“太平洋”的视角研究美国历史会涉及大量的国家行为,这些行为都可以归结为帝国主义的,但是同时,这种视角也涉及美国人如何借助科学、文化和文学,来研究太平洋的历史。作为美国人,我们不能因为政治目的而扭曲或淡化我们的某些历史。

在研究太平洋的历史方面,中国学者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只是很多研究成果没有翻译成英语。我期待在今后几年里能阅读到中国学者更多的学术文章。特别是,我想知道中国历史学家如何探寻那些远离家乡到诸如菲律宾等地谋生闯荡的华工、企业家和商人的漫长历史。对于中国科学家如何从地理和海洋的层面看待太平洋,我也怀有同样的好奇心。我期待拜读关于中国与其周边海域及整个太平洋的历史关系方面的研究成果,这与美国如何利用大洋空间将会形成有趣的对照。最后,我还希望拜读中国学者撰写的关于海外华人的研究成果。这些课题和很多其他研究可以在中美两国学者之间产生生动活泼的跨太平洋对话。

关于历史的跨太平洋对话在我的课堂上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是由来自北京、上海、成都和其他很多小城市的学生发起的。我的中国学生听我讲授关于美国初期历史的课程,问了我许多关于历史事件的问题,比如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美国土著部落、1692年塞勒姆女巫审判案件、美国独立战争以及美国宪法,等等。此外,还有一些刨根问底的学生问了我很多完全不同的问题,尽管这些学生主修的专业是计算机、哲学和生物学,但这些问题反映了他们对历史研究的好奇。比如,我们如何以及为什么学习和研究历史?我为什么在我的课程中强调使用第一手文献资料?我为什么高度重视诸如美国早期历史中的种族和阶层问题?历史本身会重演吗?谁有权决定哪种历史解释是可以接受的?一个来自北京的学生问了我一个让我印象最深的问题:我为什么对普通人的行为和经历那么感兴趣?对于她的问题,我这样回答说,掌握权力的人往往不想让我们知道普通人的历史。另外,我还补充道,建设美国这个国家的,是普通人,是那些农夫、商人和劳动者。

让我感到自豪的,是学生的这些问题,因为他们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渴望,期盼了解一种完全不同于对历史日期和事件进行死记硬背的学习方法。对学生来说,历史是令人困惑的,对那些试图了解一个与自己国家完全不同的国家的学生来说,情况尤其如此。但是我告诉他们,研究历史还需要培养批判性思考和分析的技能,这些技能对于所有的学科,不管是企业管理还是土木工程,都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一份报表的数据和价值,我们必须进行批判性的分析,同样,对于历史文件以及过去的事件,我们也必须如此。正是本着这样一种精神,我在本书中认真分析了历史人物的经历,比如商人威廉·谢勒,比如捕鲸船船长的妻子玛丽·布鲁斯特 (Marry Brewster),比如法裔德国博物学家阿德尔贝特·冯·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比如夏威夷国王卡米哈米哈 (King Kamehameha),比如地理学家詹姆斯·德怀特·达纳 (James Dwight Dana),还有本书里出现的很多其他人物。我想让我的学生了解这些人,因为他们的经历推动创建了太平洋世界,而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普通人。

20年前的一次教学经历激发我研究和撰写这本书。有一天在教室里,一名学生问了我一个关于太平洋的比较简单的问题。她认为我知道答案,因为我的研究重点是加利福尼亚和美国西部。但是,对于她的问题,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解疑释惑,我先是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然后到近处的太平洋档案馆搜寻信息,甚至去其他国家的图书馆进行研究。经过数年的漫长研究,通过撰写这本书,我成为研究海洋的历史学者。这本书力图强调太平洋与美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关系,但是其他研究太平洋的历史学者则强调其他不同类型的关系,有的太平洋研究以“岛屿为中心”,有的太平洋研究聚焦于人口和文化的跨太平洋流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些学者侧重于远北太平洋,而其他学者则专门研究拉丁美洲、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太平洋覆盖地球表面积的三分之一,几乎可以为学者的研究提供无穷无尽的区域和主题。

最后,我想再一次感谢浙江人民出版社在中国出版我的这部专著。我期待将来与中国学者进行学术交流,我也希望更多的读者喜欢我研究太平洋历史的思路和方法。

戴维·伊格莱尔

加州大学尔湾分校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