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母亲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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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穿山洞

他感觉自己正在穿山洞。

仿佛一列高速行驶在湖南境内的火车,一会儿是惨白如昼的山地,一会儿是漆黑如梦的洞穴,忽明忽暗,忽静忽响,被一种奇妙而恍惚的体验层层包裹。

他想起多年前,从BJ西坐T289次列车沿京广线一路南下返乡,途中就会经历如此一段漫长而犹疑的路程。

那时,他刚到BJ不到半年时间,住在南三环外的一间小破出租屋里,每天坐人满为患的地铁10号线去霄云路附近的写字楼上班,拿着最基础的底薪,过着入不敷出的北漂生活。

不过,那时候的他才二十四岁,还是一个有着大把前途和希望的好青年,总认为只要熬一熬,努把力,就能出人头地,衣锦还乡。

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餐桌上当着母亲和她朋友的面大摔筷子的那一幕场景:母亲惊愕,她朋友的冷眼,而他只能用号啕大哭来展示自己的虚弱。

几天之后,他背着包就离开了家乡,独自去了南京。临别前,他对满脸忧伤的母亲狠狠发誓:“没有你,我能过得更好!”

然而在南京,挥洒了两年青春后,他堕入困境。

他很清楚,这时候选择回家,回到母亲身边去摇尾乞怜,那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失败。

于是,他做了个更倔强、更冒险的决定:去BJ。

在BJ的最初一个月里,他住在西三旗四百块一个月的郊区平房里,除了一张床和一扇锈迹铁窗之外,什么也没有,包括窗帘。

每天清早起床后,他得去几百米外、满地都是蛆虫的公共厕所方便,在院子里冰冷的水龙头边洗漱,然后穿过村子,挤半小时公交车,再倒半小时的地铁,步行十分钟,才抵达位于西直门外的北京动物园。

然后,几乎一整天时间,他都泡在动物园里,看各种动物,在天鹅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很长时间的呆。

待到动物园关门后,他就回到住处附近的网吧,吃个夹馍,玩玩游戏,投投简历,然后在网络论坛上写写小说和段子,最后拖着自己疲惫且空洞的身躯回到出租房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身上的钱也逐渐耗到了弹尽粮绝,就在他差不多能认出每只天鹅的样貌与特征之时,手机终于响了。

“你是魏宇吗?”雷姐在电话那头直率地问道。

第二天,他通过了面试,进入到这家名为“笔墨纸砚”的游戏公司,从此成了一名游戏编剧。

而他也终于从西三旗的平房搬到了南三环的合租楼房里,开始怀揣着梦想,一次次情绪高昂地走进干净、充满秩序感、现代化的高档写字楼。

几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年的春运期间,他在网上抢了张回横州的硬卧火车票。

说实话,他并不想回去。

自从那次与母亲吵架离开横州后,两年多时间里,他一次也没回去过,甚至电话都很少打,只是偶尔母亲会致电询问,他就假装自己过得相当不错,虚报收入,夸张社会交际水平,一次次打肿脸充胖子。

他的胸口永远堵着一口气,时刻要证明自己,离开那个“控制欲极强的老巫婆”,自己一定行的。

但一次,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身体不太好,希望他还是回来过个春节。

于是,那一年春节前夕,他揣着从雷姐那里借来的八千块(他本来只借三千,但雷姐又硬塞了他五千),买了点烤鸭和茯苓饼一类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T289在北京西站上车,大概需要19个小时才能抵达横州。

那是2018年的冬天,车站附近上全是春运回家的异乡人,他拥挤其中,内心充满惶恐和悲凉。

天色灰暗,雾霾深重,他步履艰难地走过天桥,路过磕头乞讨的残疾人,想着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漫长的旅途开始了。

他深夜排队五小时抢到的硬卧是一间中铺,待在其中没法坐直,只能干躺着,连翻身都压抑,于是就干脆下来,坐在过道靠窗的位置,无聊看着窗外的风景。

夜晚,熄灯之后,整条车厢里呼噜声此起彼伏,臭脚丫子的味道四处弥漫,他想起小时候坐火车,也是卧铺,早晨起来发现鞋子被人拎走时的那种惊讶与苦涩,不禁哑然失笑。

到了深夜,在乘警几次路过询问情况后,他不得不爬上铁梯,翻身上了逼仄的中间夹层。

无法起身,他只能迅速躺下,盯着上铺下面的漆黑一团,夜不能寐。

列车缓慢行驶,摇摇晃晃,哐当哐当,令他的脑子混乱不堪。

他想着到时候见了母亲,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是故作高傲,还是应该假扮成熟内敛?

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看扁了自己。

大概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列车突然停了,他轻轻撩开了窗户的一角,看向窗外。

树木在风的侵袭下影影绰绰。

列车停在了野外,无声无息,就像匍匐的野狼,静候着猎物到来。

在黑暗中,他开始后悔起来,心想也许这次的回家就是一个错误。

是的,他根本不应该回来,不仅让他债务增加,对改善母子关系无济于事。

他这是吃错药了吗?

一辆快车从车旁跑过,强大的风力导致车身剧烈摇晃,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吸进去,吸进这黑色的漩涡之中。

然而,等那快车开过之后,他这列T字头特快列车又开始缓缓启动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无梦。

等他再次醒来,车厢内已经是人声鼎沸。

似乎全车厢的旅客都起来了,形成了一个喧闹的集贸市场。

窗帘已被拉开到了最大,窗外透亮无比,有温暖的阳光射了进来;

隔壁的床位空着,一团被窝卷在了一起,乱七八糟;

探出头去,过道里,人来人往。

有的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

有的则肩膀上搭着毛巾、手上拿着牙刷和茶缸。

还有的端着一碗已经注入了开水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小心翼翼地走过,嘴里嚷着“小心,让一让”。

空气中,方便面的味道已经完全盖过了前一晚的脚臭。

一名列车员推着早点心的推车,摇着铃铛,开始售卖南方风味的早点。

他看了一下时间,早上七点零五分。

他在床上静躺了一小会儿之后,开始起身,踩着下铺的边缘,从铺位上下来。

还好,鞋子还在,没有被无聊的人拎走。

卫生间脏死了。

而一左一右两个洗手池里,一个满是垃圾,一个满是混水,摇摇晃晃,随时有溢扑出来的危险。

一个女孩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在认真描眉。

他简单漱了漱口,用手掌捧着细细流淌的清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比三十岁还要老了不少,并且,看起来憔悴不已。

窗外的风景显示,列车已经进入了湖北境内。

山峦叠嶂,美不胜收。

美好的风景让前一晚的焦虑已经缓解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平静。

他想起多年前,母亲独自带着自己去广州舅舅家玩,回来的时候也是买的卧铺,为了省钱,没有给他买票。

于是,他便缩在上铺的里侧,以便躲过查票员。

可惜的是,在横州出站的时候,他被拦了下来。

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二,需要买半票。

那个凶巴巴的检票员不由分说,就把他关进了旁边的一个铁笼子里,哐当一声便锁上了铁门。

他顿时就大哭了起来,那份委屈多年后在北京动物园里看笼子里的动物时,依然刻骨铭心。

母亲当即给他补了票,但从笼子里出来后,他一直虎着脸生闷气,任凭母亲怎么哄劝都无济于事。

一个初中生在自己最叛逆的年龄对母亲种下了莫名的怨恨。

啊,穿山洞开始了。

眼前一会儿是黑暗,一会儿是光芒;

耳边一会儿是呼啸,一会儿是耳鸣。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少数现象,但没想到是,山洞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无止境一般,就像他短暂的人生,一直在幻灭和新生中变幻。

终于,结束了。

列车开始进入了一段平坦的路程。

头顶的车内广播里开始响起了肯尼·基的的萨克斯曲《回家》,窗外的画面也变得更加层次分明起来。

乡野过后,城市就出现了。

然后,开始有人大叫了起来。

大家纷纷挤到窗边,探头探脑朝外看。

他也好奇地从人缝中瞥到了一些端倪。

原来火车已经行驶到了湘江桥上。

哐当哐当,正过过江。

奇异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江面,形成一道绝美而绚烂的风景。

与此同时,车身开始剧烈抖动起来,他的视线逐渐模糊,闪如极光,一瞬入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