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忆江南 唐小粥,女侠的耳光
一 一记耳光
如意阁茶馆是两层小楼,门口摆着高大的山水盆景,屋檐下悬挂着两个高大的红纱灯笼。茶馆的掌柜,名叫何铃铛。这丫头片子带着一股子傲娇神态,长着一双魅惑的桃花眼,两道弯弯柳叶眉,尤其喜欢一身白裙子,仙仙的感觉。何铃铛在江湖中人缘极好,还带着皇室身份。她的父亲是大明朝的江陵王,母亲姓何,都已故去多年,自幼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袭爵,成为新的江陵王,人品好,京城无不称赞,难免遭人忌惮,那个人是人称“九千岁”的东厂提督。兄妹两人不想招惹是非,哥哥在京城韬光养晦,妹妹躲在扬州开起了茶馆,结交江湖侠客。
那个身材清瘦、眼神狡黠、容貌俏丽的唐小粥,坐在如意阁茶馆的大堂里,手里举着一壶凉茶,正在高谈阔论。
她是扬州知府差派,负责保护何铃铛安危的小保镖,喜欢臭贫,有了她倒是很逗闷子,逗闷子虽是逗闷子,一身的武功可就不敢恭维了。扬州知府本就对落难公主不重视,把这么一个傻丫头派来凑数,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时何铃铛左手叉腰,右手捏着一根鸡毛掸子,一脸阴霾,显出一丝腾腾杀气:“唐女侠,昨天,卖烧饼的李老头前来要债,说是你吃白食,欠了他半个多月的烧饼钱。你赶紧还钱,否则李老头要来砸场子!”
“何掌柜别气,老李不值钱,随他闹去。”
“他要是气的中风呢?”
“中风,我给他介绍郎中。姐妹我殚精竭虑,只为黎民苍生,欠他钱怎么啦。”
她一边说,一边被何铃铛打了一棍鸡毛掸子:“还钱!”
“干嘛?”
“老李不收欠条。”对方一边说,一边换了第二根鸡毛掸子,比前一根大一倍。
“干嘛?”
“专门伺候你这欠债不还的!”
“这……要不,十天以后再给,给双倍。”她一边说,发现对方又换了第三根鸡毛掸子。
对方手里的新家伙,比第二根更大,一边高高举起,一边感慨老板不好当:“我和老李不是放高利贷的,讲究诚信。”众人的哄笑声,在大堂回荡。
“何掌柜,要出人命了,我是好心来报信的!”唐小粥见到对方被唬住了,下意识擦擦嘴角的茶叶渣,“我听说,扬州城外出现了一位武林隐士,人称血蚕老仙。此人喜欢养蚕,但是不是春蚕,而是一种异兽。那异兽,年幼时只是一个巨大的蚕茧。哥哥们要说了,蚕茧有什么稀罕?其实春蚕吐丝,只是蚕的一种,还有所谓的天蚕、冰蚕和血蚕。其中的昆仑血蚕,正是蚕虫将尸体用蚕丝包裹起来,吸食血肉,随后蚕虫化茧成蛾!近来有好几个村民,在山中遇到血蚕,惨遭吞噬,扬州知府却不闻不问,以至于血蚕老仙逍遥快活,大家说,可不可气?”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商量往扬州知府家扔石头,或者在他后门挖个坑。
此时,何铃铛感觉,烧饼钱是要不来了,只得万念俱灰地放开唐小粥,回到二楼的雅间,俯瞰着街市。忽然两个身影出现在她的眼睛里,一个身材单薄,腋下架着双拐,左腿无力地垂向地面,头戴斗笠,斗笠下面是一层面纱,罩住本来面目,穿着一身白色长衫,是她的哥哥江陵王。另一个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满头银发,两道白色的寿眉,还帮忙架着对方,只是,九千岁的人情谁敢接呢?两人走进茶馆,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与此同时,一群形态各异的汉子从街边探出头来。
何铃铛迅速起身,准备下楼迎接,忽然看到江陵王摆手,于是心中会意,不再打搅。
江陵王压低斗笠,不敢显露本来面目,但是他身边的九千岁却是气势逼人。
九千岁姓雷,刚入行的时候,人称“雷公公”,也有人误会成“雷公”,如今已经是人人畏惧的权宦,和人争斗从未落败,但是今天有点挠头,使他挠头的,是那个正在吹牛的女保镖。
“当今武林,”只见唐小粥嘬一口凉茶,添油加醋地说道,“有四大绝世高手,另有位居四大高手之上的四大剑仙。四大高手,最出名的自然是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啦。诸位哥哥都知道,武林盟主其实有两个,一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因为戴了绿帽子,没脸见人,只得退位的南宫世家掌门人,人称南宫一人,一个是继位的武当派周不二,两人武功登峰造极,另外,高手中还有一位执掌东厂的九千岁!我们的九千岁半生混迹东厂,自宫练剑……”
一片静谧。
九千岁坐在那里,开始抚摸手上的白玉扳指。紧跟着,他听到众人的起哄声:
“自宫练剑!”
“剑法一定非凡啊!”
“唉,好端端的人,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咧?”
九千岁的手指捏的“咯咯”作响,手背上的青筋也跟着挑起来。
江陵王低头叹气,抓起茶杯喝茶。
“……他自宫练剑,身负盖世奇功,比别人不知道高出多少倍,武林中人要是想追求最高境界,就得找九千岁!大家别打我啊!我没要大家自宫练剑啊!好啦,咱们言归正传,继续讲知府公子玩女人的事情,这是大家最爱听的!昨天夜里,知府公子为了女人挨打啦!”唐小粥放肆地大笑起来。
九千岁听着众人的起哄声音,竟然有一丝少有的羞涩与愤懑,浑身僵硬起来。等到茶客散去,茶馆打烊,何铃铛这才捧着算盘,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道:“九千岁,好兴致呀?哥,你的头发,怎么还不染黑呀?”
江陵王舒了一口气,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病态脸孔,紧随其后,是垂下的满头白发:“多谢小妹,没有揭穿我二人身份,否则,惊吓无辜百姓就不好了。”
“哥,小妹离开京城之后,就难得见面,今天是怎么说的,想我啦?”
“想来找你报仇。谁叫你离京之前,把我养的八哥炖了熬汤喝,还不敢告诉我?”
何铃铛双手托腮,嘻嘻一笑。一旁的九千岁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抢白道:“王爷与老奴外出办差回京,路过扬州,自然要来叙旧。公主,那位女侠真是抬举我了,自宫练剑?啊?老奴想和她交个朋友,可好?”
“那个傻子一直就那样呀?”何铃铛觉得有点不妙,急忙把唐小粥叫过来,介绍道,“姐妹,这位就是你刚才讲的那位九千岁,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唐小粥有点不敢相信,急忙摆手:“九千岁放过小女子,我是信口雌黄的!”
“你听谁说的,咱家是天下第一武林高手?”
“尊驾执掌东厂,令行禁止,拳脚功夫自然高不可测!”
“我不会呀。”
“不会什么?”
“不会武功!咱家是自宫,没有练剑,只学过一点花拳绣腿,最多欺负一下朝廷里的文弱书生。你想,万岁爷身边能够有一个随时可以刺王杀驾的江湖高手存在么?”
“你逗人玩的吧?”
九千岁唯我独尊,忽然想捉弄一下对面冒傻气的丫头片子,恶意说道:“咱家从不逗人玩。东厂的人都会武功,唯独我不会。不信,可以打我一记耳光试试。”
唐小粥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九千岁说笑了。”
“没说笑。”
“九千岁你喝多了吧?”
“没喝多!”九千岁恶狠狠地步步紧逼。其实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去年九月,一个衙役得罪了他,他就玩这一招,把对方逼得横刀自尽,“你别怕,打就是了。你要是不打,咱家就整死你。咱家不光整死你,还要整死你全家,哪怕是你埋在祖坟里的先人,我也照样把他们挖出来鞭尸。”
“我不敢。”
“咱家让你敢,你就敢。”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咱家本来是想弄死你,但是改主意了,把你全家收入东厂,一起自宫练剑!”
“这样吧,你弄死我,我再赔你五十两银子。那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你考虑一下?”
“咱家不考虑,你要乖乖听话……”
啪——!
九千岁玩性渐浓,几乎陶醉在自己的阴谋里面。他太喜欢这种欺凌别人而别人不敢反抗的感觉了。对方一句“自宫练剑”冒犯了他,于是想通过欺凌弱小来换取百姓的侧目而视,满以为对方会跪地求饶,痛哭流涕,自己再轻轻拍打着对方的俊俏脸颊说:“不错,知道分寸就好,以后见了咱家要乖乖的。”以至于对方果真一记耳光打来,直接把他给打傻了。
九千岁听着耳畔的一声脆响,登时脸上红一阵青一阵,隐隐透出杀机。
唐小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回头望去,只见到吓得捂住嘴巴的何铃铛。
九千岁问道:“你有朝廷大员罩着你吗?你这就把他找来,咱家倒要看看谁调教出这么一个玩意。你找不来,我就把你剥皮拆骨,凌迟碎剐!”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唐小粥看到何铃铛冲她使眼色,脑子这才好使起来,将计就计地回答道:“好的,九千岁稍待,小女子这就去找他。”
九千岁见对方拱手作揖,然后活动腿脚,转身跳出茶馆,狂奔着消失在了人群里,登时明白自己上了当,这次出丑出大了,歇斯底里道:“原来她是想逃?咱家要杀人,咱家要杀了这个祸害!许蜻蜓在哪里?”
江陵王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忍不住“吭”了一声。九千岁听到人声,方才低头不语。
“九千岁,许蜻蜓在城外接应。你何不去找扬州知府,那才是她的靠山。”
“千岁教训的是,老奴知错。”
“我来扬州,是找妹妹叙旧,同时打探江湖琐事。你快去找仇家报仇,我不阻拦。”
九千岁躬身行礼,飞身出门,去找帮手。江陵王一声轻叹,喃喃骂道:“此人自有天谴,但是天子被这个阉贼架空成了傀儡,整天在后宫无所事事。天子身体虚弱,迟早驾崩,到时候谁想除掉他,那就没人管了。”
何铃铛不语。
“小妹怎么了?”
“扬州有个女人要死了。”
“就因为一记耳光?”江陵王鄙夷起来,“用自己一条性命,来消解心头之恨,我都希望是我打的。她不是傻子,是一名女侠,我会把她风光大葬。”
二 风光大葬
如意阁茶馆。
江陵王兄妹坐在二楼的雅间,俯瞰着街市。江陵王对唐小粥的直率性格表示不解:“小妹,这位女侠肯定要被风光大葬的,她一直这么干的吗?”
何铃铛点头:“她有前史。上半年,她曾经蒙着面,把扬州知府的公子给胖揍了一顿,遭到揭穿,这才被一脚踹到我这里的,和丢了饭碗差不离。”
江陵王露出好奇的表情。
何铃铛开始讲述。
半年之前,扬州城出现了一个趁着夜色,出没在僻静小巷,调戏良家妇女的色狼,唐小粥是衙门捕头,负责治安,接手了案子,结果遭了秧。
一天夜里。
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跌跌撞撞地从后门钻进了衙门。知府懒洋洋地靠在书房的一张花梨圈椅里面打盹,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壶用来降火的苦丁茶,身后是一个窄窄的供桌,供桌上方挂着一张半旧的孔子像——孔子面带微笑,垂衣拱手,透出慈祥——公子捂着一张猪头脸,闯了进来:“爹,我被人给揍了!”
“你去找唐小粥,这个丫头片子拳脚好使,也是古道热肠。”
“揍我的就是她!”
“她砸自家场子?”
“我去街上找美女搭讪,美女们还没来得及路过呢,就被她给揍了一顿。她为了保住饭碗,故意蒙着面,可是,那咋咋呼呼的腔调有谁听不出来呢?”
“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别的都没说,就说了一句——你调戏良家妇女,老娘打你个舅子的!”
铁算盘凑过去,仔细观察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下手这么狠,她是想刺杀你?”
“不是啊,揍人的不光她一个。”
“有同谋?”
“不是,她跑了之后,来了第二个人,把我给揍了!”
“也是蒙面的?”
“没有……”
“那就好办。”
“是茶馆掌柜何铃铛。”
“那是王族的庶出公主,来扬州隐居,你吃了豹子胆,惹到她头上?她是一个暴脾气,打你是肯定的啊。扬州城的名人里面,她是最出名的一个。”
“她拿着擀面杖,一句话不讲,上来就是一通抡!”
“一个女的,下手也不能这么重。以后,她在扬州遇到麻烦,本官不管了!”
“揍人的还有第三个!”
“还有谁?”
“一个男的,也是蒙面的。”
“本官问你,今天夜里,搭伙揍你的,是不是还有第四个,甚至第五个?”
“爹,你有先见之明呀?是有第四个,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美女姐姐,人称魔教教主。其实,她是想下手来着,后来看我被揍这样,就把我放了,说是可怜我。”
“你被四个人轮流胖揍!”
“是三个。”
“对,是三个,第四个还看不起你,说你可怜?”铁算盘大杀四方的念头都有了。
一片静谧。
“这位朋友,你先出去,本官要休息一下。”铁算盘摆摆手,将对方轰出门,而后抓起那把价值不菲的宜兴紫砂茶壶,狂喝苦丁茶。紧接着,房间里传来砸烂家具的声音,片刻之后,门开了,败家子赶紧钻进去。
铁算盘站在一堆桌子椅子的残骸里面,茶壶也碎在地上,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粒硕大的黄连药丸,一边塞进嘴里细嚼慢咽,一边说道:“唐小粥不能留了。她吃着官府的饭,砸自家的场子,明显有反骨,既不能解职,也不能动粗,只能穿小鞋……”败家子露出了期盼的目光,铁算盘继续算计着,“本官找个理由,就说何铃铛的茶馆屡屡遭到地痞流氓的骚扰,她一个女流之辈,需要保镖看护,否则衙门担待不起。唐小粥被人称作扬州第一女神捕,她去最为合适,当然了,工钱就转由茶馆负责。只要看客们有脑子,就能猜到她丢了饭碗了。”
“何铃铛呢?”
“你还想报复何铃铛?”
“我就是随便问问,那么,那个男的呢?”
“你认识他?”
“他平时就在街边卖艺,胸口碎大石。”
“打架斗殴,需要苦主告状,衙门升堂问案。难道,你去堂上,当着所有的衙役和文案,以及围观路人的面,说你调戏女人,被人给……”
“那么,四个凶手,咱们只能找唐小粥出气?有点亏。”
“你先看看,咱们做人亏不亏!”
从那以后,唐小粥就丢了饭碗。何铃铛没想到,抢在她前面为民除害的是这一位,觉得是个做姐妹的材料,于是将其收留下来。扬州知府紧接着报复茶馆,茶馆一度门可罗雀。
“哥,你来扬州,果真是找小妹赏玩风景?”何铃铛的语气显出一丝通透。
“我们有动作。”
“皇帝还在,你们不可能有动作。”
“你说呢?”
“哥,那个暂且不提,”何铃铛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她苦苦追寻多年的一个真相,“我想知道,你这般模样,是谁害的?打断你的腿,还下毒导致你满头白发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母妃时常提起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你瞒我十年,别瞒下去了!总不能,是死太监九千岁的样子吧?”
“就是那个样子……”
“你再说,我用鸡毛掸子揍你。”
“这次没撒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就是凶手,你不信也罢……小妹,你想闯荡江湖,可是,江湖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对吧?以后找个机会,我想退隐。”江陵王望着市井百态,口气显出一丝阴郁。
“好呀,那你留在我这吧。”
“还是你好。”
“那是!”
江陵王伸出手,指着远方逐渐暗淡的天际:“前次,我们几个弟兄们密谋,没有人会喜欢被当成摆设,弟兄们想搞点动静,还要小妹协助,我答应了,但是我替你拒绝了。你在圈外挺好,一个人要学着远离是非。”
何铃铛沉默,明显不高兴。想退隐的,卷入了朝廷争斗,跃跃欲试的,被逐出圈外。
腥风血雨的味道。
“嘻嘻……小妹明白了,难怪九千岁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你,看来他很忌惮你哦。哥,你千里迢迢,绕道扬州,不会是为了看我最后一眼吧?”
江陵王默认。
当天夜里,何铃铛没睡成觉。江陵王见到自己妹妹,兴致颇浓,喝了不少酒,睡着之后开始说胡话,什么“死太监”“迟早了账”什么的,把她吓得浑身发冷,只好坐在床前,替他守夜,以防附近的东厂细作得知。第二天清晨,江陵王醒来,看到肿着两只眼睛的何铃铛,也吓了一跳。他立刻猜到昨夜失言,下意识来到窗前,隔着窗纱窥探。只见对面的街巷,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从巷口探出头来,紧接着缩了回去。
三 两个九千岁
唐小粥在街巷里面夺路狂奔,身穿青黑色夜行衣的九千岁在后面紧追不舍。
前面是一条死胡同。
唐小粥傻眼了。
“死太监,你追杀我,还要沐浴更衣,挺隆重呀?”她气急败坏地骂道。
九千岁袭来一阵快拳,将她打翻在地,然后优雅地摆出一个白鹤亮翅的姿势,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打女人的人!”
“是你先打我老板的!”
“怎么,听你老人家的言外之意,不是九千岁。”
“算你精明。老夫魏十九,是个替身。”对方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笑了。但凡市井中人,每个人都会留一招,也就是所谓的私房,执掌东厂的九千岁不怕江湖中人的暗算,是因为他有一个替身,一个武艺绝顶的替身。他在茶馆中说自己不会武功,是实情,但是没把话说全。
但是,扬州不比京城。
九千岁老谋深算,替身也未必会输给他:“这位女侠,感觉怎么样呀?”
对方觉得不公平:“两个九千岁同时追杀我,你有本事,多变出一个唐小粥!”
替身很无辜:“我没想抓你呀?”
“那你来抓谁?”
“九千岁!”
“咦?你想反水?”
替身一脸阴险地说道:“女侠,你可曾记得老百姓说的人生三大乐事?”
“坐龙床、吃皇粮、睡娘娘?”
“内行,你读过书?”
“读过一本《孙毛驴轶事》,作者是南宋的……”
“我不管什么南宋不南宋,我也不管什么毛驴不毛驴,听这书名就来气,你把那书扔了,不入流的书。你想读书,以后有空,老夫教你读《韩非子》和《战国策》,里面全是鬼花活。”
“对对对,你老人家继续?”
“老夫本名魏无忌,出身江南铁剑门,死太监胁迫我当了替身,改名魏十九,原因是替身不需要名字。你说,这不是埋汰人吗?老夫岂能甘当鹰犬,早想为民除害!老夫一不为名、二不为财、三不为色,一心只想为国尽忠,为朝廷尽孝,何况,死太监吃香喝辣没我份,挨打了就想起我来了,这是人干的差事吗?我看,烟花扬州是一个极好的所在,以后,九千岁还是九千岁,只可惜,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
唐小粥立刻发现幸福到来。只不过,对方这些说辞,怎么像是登台唱戏的角儿呢?她立刻揭穿伪君子的真面目:“你想李代桃僵,冒充他去当九千岁?前辈呀,那可是一笔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大买卖呀?”
替身冷笑:“你听说过老夫吗?”
唐小粥摇头。
替身回答:“老夫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只猫的眼睛挖出来,上火清蒸,而后拌着酱油吃下去……”
“怪物!”
“对啦,怪物这个名号,老夫很喜欢。”替身把对方拽了起来,拍着肩膀,“妹妹是一个女汉子,老夫打算留为己用。老夫在扬州有位师侄,就是住在城南客栈的中原第一神捕王虎,我们都是铁剑门的人。你可以去客栈投奔他,大家以后就是同谋,你敢背叛我,下场你是知道的。”
“扬州要出大事情了?”
“差不多吧。”
“前辈呀,我都有点同情九千岁了。因为,在你动手之前,他会挨一顿打。”
“怎么讲?”
唐小粥脸上露出一丝坏笑:“死太监应该去了扬州知府衙门,哼哼……贪官的老婆,每天破衣烂衫地打扮,美其名曰‘财不外露’,不明就里的,会认为这是野地里的女叫花子跑进来了!”
“花样不少?”
“重要的是,这时候,知府夫人应该坐在门口晒太阳呢,如果死太监不认识她,你说……”唐小粥说到此处,眼睛细细地眯成了一道缝隙。
“坏了,死太监会被衙役打死的!”替身说完,纵身掠上墙头,消失不见!
扬州府衙。
九千岁站在门口,对面除了一面高高在上的登闻鼓,和两个身形庞大的石狮子,还有一个老妪,身形矮胖,衣衫褴褛,脚下一双露出脚趾的鞋子,正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他许久没有见到扬州知府,没认出对面的女人是谁:“嗯,不错,地扫的挺干净。扫地的糟老太婆,你给我去把你们老爷叫来,我有话讲。”
“你管我叫什么?”
“你不是扫地的……”
“不是。”
“看门的糟老太婆,去把你们老爷叫来,我有话讲。”
“你搞错了。”
“你不是看门的……”
“你搞错了。”
“煮饭的糟老太婆,去把你们老爷叫来,我有话讲。”
“你搞错了。”
“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老妪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整整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缓步走进衙门。一眨眼的功夫,老妪带来了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怒指着九千岁的鼻子,骂道:“他调戏知府夫人,你们替我打他!”
九千岁一脑子浆糊:“你居然是铁算盘的媳妇?”
老妪叫骂道:“给老娘打死他,然后尸体肢解了,喂狗!”
那群衙役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九千岁气到了极点,居然忍不住乐了:“你们没听说过九千岁的名号?”
一个满嘴臭贫的衙役回答:“九千岁才不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倒是以前的正德皇帝下江南,来扬州好几趟,专门寻找花街柳巷。掌权的有好人吗?”
一声脆响。
那个衙役说到一半,就倒地身亡了。只见尸体倒在地上,身边躺着半块瓦片——瓦片虽然唾手可得,但是用内力打在太阳穴,就能杀人于无形。另一个衙役疑心屋顶上有人,爬上屋顶查看,但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冲着院子里摇摇头,众人这才相信,遇到了武功高强的东厂中人无疑。
九千岁骂道:“知府人呢?他是不是在数钱呀?”
衙役们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扬州知府正躲在房间里收拾银锭,听出外面的熟悉嗓音,知道东厂的人到来,收拾妥当正要开门,谁知道衙役死了一个,这个下马威有点狠辣。扬州知府整理一下官服和乌纱,出门说一声:“卑职拜见九千岁!”
门口的那群衙役们,登时从头凉到脚底。那个老妪也早已逃的不见踪迹。
铁算盘说道:“小人的前程是九千岁给的,怎敢忘却?这群人如何处置,请九千岁示下。”
九千岁慢条斯理地岔开话题,道:“唐小粥是你的人吧,咱家看她很不顺眼!”
“呃……也算也不算,她以前是捕头,被我给踹了。闯祸是丫头片子的爱好,她是否顶撞了九千岁?”
“我要杀她全家!”
“不至于吧?”
“财迷贪财、色鬼好色、名人贪名、东厂杀人,都是各尽本分,需要解释么?”
“是!九千岁找卑职处理,是给我面子。我发海捕文书,把那碗粥煮了,替您老人家出气!您鞍马劳顿,何不先休息片刻,小人设宴款待。”
“算你识相,这才是咱家的好儿子。我还听说,扬州出现了昆仑血蚕,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魔教教主,你也替我杀她。”
“血蚕?!”
“嗯。”
“明月楼主?!”
“嗯。”
“那有难度。”
“你不去,咱家就杀你全家。”
“卑职认命!”
“啊?”
“卑职遵命!”
四 铁算盘与铁公鸡
扬州知府衙门丝毫不消停。九千岁休息的空当,铁算盘回到了后院的书房。
一个二十出头,面孔白净的男子来到铁算盘前面,抓耳挠腮地问道:“爹,我丢了钱袋!另外还有件事,我纳玉玲珑做小妾的事情,爹你就别管了。”
“败家子,你身边的女人换了一茬接一茬,玩几天就扔,当爹的根本没心情去管!何况,玉玲珑不是好人,你就是好人吗?豺狼配虎豹吧?”
“爹,这是干嘛?”败家子看到老爹伸手去柜子后面抓算盘,怀疑是想打人。
“我要砸算盘!”
败家子没明白。
“那个姓雷的杀千刀的死太监,逼着老子去抓血蚕,还有魔教教主?他想要我全家都去送死,到底和咱们有多大仇?老夫外号叫做铁算盘,其实是由衷地厌恶阴谋诡计,看着算盘就来气,所以发誓要把算盘砸碎,以后,弃恶从善!”铁算盘死死地抓着算盘,神情透出一丝凄凉。
“砸算盘不就是砸饭碗?雷公公就那样,疯疯癫癫的,你哄哄他就成了。”
“老子不用你管。”
“爹说什么都是对的。上个月,我孝敬爹一壶好酒,您别忘了给老乌龟尝一口,告辞!”败家子从柜子里翻出一沓银票,连蹦带跳地出门去了,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跌了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铁算盘摇头,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回身抓起算盘去砸,已经四肢无力,还没来得及摔,自己却虚脱,倒在了椅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知府公子外号铁公鸡,他不明白玉玲珑是个丧门星,兴冲冲地揣着银票,骑上快马,来到自己在扬州城外的私宅。他不知道的是,唐小粥就躲在这里。唐小粥与替身分手,没有去投奔那个王虎,而是暗自盘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何不潜入铁公鸡的私宅?那座私宅名为叠翠楼,是远近闻名的绝佳景致。唐小粥有十足的把握,趁着铁公鸡不在,兴冲冲地钻了进去。不巧的是,玉玲珑——也就是那个在瘦西湖被秦雪嫣追杀的惯偷——正在叠翠楼的卧房里面香汤沐浴。她有一个毛病,就是怕热,怕得要死。她先在木头浴桶里撒上蔷薇花瓣,又掺入好几种香料,便轻解罗衫,赤裸身体坐进木桶,两条藕臂很随意地搭在木桶边缘,乌云般的黑发披散开来,一副慵懒的表情,闭目养神。
一条黑影,趁着夜色,来到院子外面,三下两下就爬到墙头,开始偷窥。
后院有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通向三间卧房,但是屋里拉着帘子,不知道是谁在里面,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黑影来到窗台下面,正待摸进窗户,蓦地听到里面的水声。
“谁在外面?”
唐小粥被揭穿,而且里面水声停止,吓得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此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只得急中生智地装腔作势:“打更的走错门了!”
玉玲珑杯弓蛇影,疑心是魔教教主追阴魂不散,立刻不屑起来:“你是秦雪嫣的杀手吧?这些日子不见,秦姑娘还是和我这么亲呀?只可惜,你不能抓我。”
“我凭什么不能抓你?”
“武林盟主周不二的江湖规矩,不能在寺院道观伤人性命。这里原本是一处寺院,住持大师被败家子气死了,才改成了叠翠楼。”
“斗你个西瓜!魔教给你发追杀令的时候,姓周的还没当上武林盟主呢。”
“可是他现在当上了 。”
“我不管,反正我要抓你,给我出来!”
“偏不出来。”
“老娘拼了,我进去欣赏一下风景,顺便喝杯茶,看看书。”
“可以呀?”
“然后,把大门敞开!”
“你不要乱来!”
“这就对啦!惯偷朋友,我还有别的人要杀,先走一步,明天请你吃鸡!”
“怎么要走呀?杀手妹妹这是没胆子了呀?”
“我真有别的事,很重要的事。”
“你进来呀?不进来就是没胆子,杀手妹妹照样身败名裂。”
“想走还不让走,不讲理是吧?”
“要不这样,你扔铜板,正面进来,反面离开?”
“我没带钱!”
“我借给你?”
“哎呦喂,气死我了……!”
两个人隔着窗户开始斗嘴,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事情一直僵持了一刻钟,败家子铁公鸡回来了。铁公鸡看到院墙底下有一个女子的影子趴在窗台边,而且窗内隐隐透出另一名女子的倩影,给人一种怪异感觉。
他忽然想起,老乌龟和唐小粥有仇,于是悄悄勒住马匹,转身溜回城内报信。
铁算盘趁着夜色,请九千岁喝花酒。两名妙龄歌女端坐在对面,用琵琶弹奏起了《春江花月夜》,两人听着曲子,酒酣耳热之际,都有些犯迷糊。此时,替身坐在扬州府衙的屋顶上喝西北风,恨得咬牙切齿!
一顿花酒的工夫,伪君子就变成傻子了。九千岁腆着脸,不住地撒酒疯:“人呀,都是命苦,咱家这辈子众叛亲离,自宫之后照旧不安生,我的九姑骂我……”
“九千岁,您还有九姑?刚才不是已经把七大姑八大姨都给骂了一遍吗,怎么还有一个?”
“你懂什么叫六亲不靠吗?!”
“懂!懂!您没了六亲,我送您一个儿子,成吗?卑职这里有一个温润如玉的,擅长琴棋书画,待人谦和有礼,不好女色,也不贪财弄权。”
“和尚?”
“差不多吧,如同苦行僧。”
“好呀,咱家就笑纳了,他在哪座寺院出家?”
“在我家。”
“你家?”
“唉!九千岁,你这酒醒不了啊?”
铁公鸡闯进门来,嚷道:“爹,我找到唐小粥啦……”
“给爹带路!”
九千岁语气很轻,但是眼中杀气陡现,起身离席而去。铁公鸡怀疑自己听错了。
铁算盘玩命掐住儿子的脖子,质问道:“你给我什么好酒,把老乌龟醉成这样?”
“醉死狗。”
“醉死狗?江湖传说里的劲道数一数二的酒,仅次于醉死猫?那是江湖中人喝的,你给他喝个什么?”
五 明月楼主秦雪嫣
九千岁和铁算盘找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气势汹汹地跟着来到了扬州城外的叠翠楼。
两个女人正在斗嘴,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将院子裹挟起来,都猜到出事了!
众人一声招呼,将窗下的黑影按倒痛打。铁公鸡上前,一把拽起唐小粥。
唐小粥挣扎道:“两天不见,公子还是如此英俊呀?你的象牙折扇,小人已经重金买到了一张宋朝的绢面,还请扬州第一画师用工笔重彩画好,就是天阴,一直没干……咱们有点误会,你听我解释!”
铁公鸡道:“你是不是暗恋我?”
“老娘为什么会暗恋你呢?”
“那你摸进我家干嘛?”
“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无意还是故意,反正你做了就得认。”
“我没做!”
“人赃俱获,还敢不承认?”
“我真没有!”
“妹妹,红尘中人都这样,你不要不好意思。其他女子不也是喜欢围观美男子吗,否则,潘安的名号会流传了这么些年?虚头巴脑就没意思了。”
“公子貌似潘安,大家都承认,可我真没有!”
九千岁得偿所愿,大笑道:“谁敢得罪我,就是这个下场。唐小粥,我要把你煮了。”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有没有同谋?”
唐小粥不吱声,两只眼睛发直。
九千岁继续逼问道:“你在扬州,最挂念什么呀?”
唐小粥回答:“扬州的若干陈年旧案,还等着我去查清,算不算数?”
“不算数,咱家是问,你最放不下谁?”
“扬州的若干俊俏小生,还等着我去搭话,算不算数?”
“不算数,咱家是问,谁和你最亲,比方说,有没有什么人,一天找你三回?”
“有,老李!”
“老李是个什么玩意?”
“卖烧饼的李老头,我欠他烧饼钱,他一天找我三回,像是黏皮糖一样!”
“和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咱家是问,你最惦记谁?”
“老李的二儿子,他是我初恋,移情别恋……”
“你捉弄我!”
“没!”
“咱家告诉你,你死定了,那个卖烧饼的李老头也死定了,李老头是你的红尘知己,那就给你一起陪葬!”
众人见九千岁满意了,于是将唐小粥捆绑结实,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街示众。
唐小粥没想到,自己昨天还是享受平淡生活的普通丫头片子,今天就变得扬名立万了。一路上她满腹委屈,如同霜打的茄子,心想,为了一记耳光,换来身首异处,外带一个虚名,实在不值!人家都说虚名不顶饭吃,自己往常还不信,现在总算信了,可是也晚了!这就叫命运弄人!
忽然前面有一个卖茶的小摊子,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坐在那里喝着一壶凉茶,透出一副傲娇懒散的样子,唐小粥得了提醒,急忙高声道:“我有同谋!”
九千岁问道:“同谋是谁?”
“是一个神神秘秘的武林前辈,我带你们去找她如何?”
“路远吗?”
“不远,一点都不远。”
“我就听你这一回。你要是皮痒痒,那么这些官兵弟兄就好好地伺候你。”
唐小粥在前带路,众人来到了城外山坳里的一个窝棚,已经是三更时分,四周静谧无声。窝棚里面空空如也,只剩几把铁锨和镐头。忽然,一个衙役抬起头,伸手指着高挑的槐树枝叶上面垂下的一根纤细的丝线——诡异的是,丝线是血红色,顺着丝线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蚕茧悬挂在树梢之间。蚕茧也是欲滴的血红色,带出一股腥臭味道,一个脸型微圆,两腮微胖,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被包裹在蚕茧里,只露出一个披散头发的脑袋,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引得众人惊呼起来:“郭木头!他是城外给人当民夫的,怎么被包裹在蚕茧里?这个蚕茧如此巨大恐怖,那么蚕虫在哪里?”众人的惊呼声戛然而止。一只血红色的蚕虫,在树叶上缓缓蠕动着。蚕虫顺着树叶的筋脉,若无其事地吐出红色的蚕丝。这在它,只是一种觅食行为,但是众人的性命就此画上休止符。
唐小粥狂笑起来。
那个身材清瘦,身穿紫色衣裙的秦雪嫣走过来,露出一种遭到利用的憋屈模样。
唐小粥说道:“魔教教主秦雪嫣,你总算为民除害一次,只可惜来得太晚,没能赶尽杀绝!”
秦雪嫣歪着脑袋问道:“这位妹妹,怎么又是你?”
唐小粥抢白道:“我听说,附近有昆仑血蚕出现,我还听说,昆仑血蚕是魔教一直觊觎的东西,况且,方才我看到你在人群里,所以就想来碰碰运气!”
“你怎么没被血蚕吞了?”
“我也不清楚?我是一名女侠,曾经掌掴九千岁,可能血蚕不肯伤害我。”
“你运气挺好,但是也别唱戏!什么时候上法场砍头,你再唱!你可能吃过一样东西,是扬州附近卖的一种非常不值钱的玩意儿,明明是它救了你。”
“是么?”
“我想抓那个惯偷,恰巧,听说死太监和江陵王来了扬州,所以我就一直没走,我曾经输给死太监一次,一直想报仇雪恨,真是送上门的买卖。”
“秦师姐果然英明神武。”
“秦师姐?”秦雪嫣有点冒火,“这位妹妹,你的大伯是第十一任的魔教教主,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不过,自从你投奔衙门,咱们就绝交了。”
“秦师姐,咱们是老朋友呀?”
“攀什么交情呢,谁和谁是老朋友?绝交的时候,你说要投奔包青天那样的清官,一起惩奸除恶,请问你找着没有呀,还是上当受骗了呀?”
唐小粥语塞。
“崇拜包青天,可以去他老人家的坟上祭拜……咦?”秦雪嫣说到这里,忽然一个身影栽倒的声音传来,只见九千岁藏在树丛后面,想躲没处躲,想逃没处逃。她笑了,“死太监,久违呀?要不咱们比划比划?”
“秦师姐被骗了!上次和你过招的不是他姓雷的,是……”唐小粥插嘴道。她鬼鬼祟祟的,把嘴巴贴近秦雪嫣的耳朵,如此这般地低声讲解。
“是这样呀?”秦雪嫣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过身来,摩拳擦掌地冲着猎物微笑。
九千岁腿有点软,一副无可是从的模样,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急忙伸手打了一个响指,但是替身没有出现,紧接着跺脚咳嗽都没用,所有的召唤方式全然无效,他顿时眼前一黑,心头一颤,替身反水了!
“那个替身去哪了?哼,他一点都不傻!他也害怕血蚕,所以早就逃了!哎呦喂,他的打算,是个人,用脚后跟都能猜到!”秦雪嫣再次笑了。
“我不会放过那个畜生,我要把他活埋!”
“你也得回得去呀?”
九千岁沉默。
秦雪嫣缓缓逼近。
九千岁闭上眼睛。他只觉得两脚悬空,风声在耳畔刮过,等到壮着胆子睁开眼睛,看到一座茅屋里闪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光芒。秦雪嫣的薄纱裙子,从门前的石阶上快步掠过,推开茅屋的木板门扇,只见一个巨大的蚕茧黏在墙壁上,蚕茧依旧是他们熟悉的血红色,透出一丝诡异。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迎过来,露出一副谄媚表情:“秦教主,情况如何?”
秦雪嫣笑着打趣道:“哎呀,血蚕老仙苦心多年,耗费无数精力饲养的血蚕,却被我得到。今夜我用血蚕练手,发现血蚕还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青年男子笑道:“血蚕老仙昨夜不肯就范,属下故意激怒血蚕,令血蚕将血蚕老仙吞噬。从今往后,血蚕就只能是魔教纵横江湖的马前卒了。”
秦雪嫣抬头仰望着血红色的蚕茧,露出一副黯淡的神色:“昆仑血蚕太过凶残,连主人都吞噬掉,何况你我?只要血蚕尚在,江湖随时可以化作一片死海。顾棒槌,你是魔教的先锋,本教主将血蚕托付于你了。”
青年男子躬身答应:“顾棒槌一定不负教主所托!”
秦雪嫣回头道:“九千岁,我已然明白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我杀你没用,留着也没法留,要不,我拿你喂养血蚕?顾棒槌,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九千岁不吭声,眼观鼻,鼻观心。他是一个真正的老狐狸,有自己的脱身办法。
秦雪嫣继续道:“我去见那个替身。江湖四大高手,排第一的居然是个假的,这不是个笑话吗?到底是替身是假的,还是四大高手是假的?”见九千岁依旧不吭声,秦雪嫣坏笑着揭穿道,“替身是王虎的师叔,铁剑门,是吧?但凡铁剑门的弟子,都害怕一样东西……是一首曲子!”
官兵遇袭的那个树林子里,血红色的蚕茧开始慢慢抖动,终于从树梢之间跌落下来。一把匕首从中透出,将蚕茧划破,紧接着败家子铁公鸡的脑袋伸了出来。他吐出一口气,挣扎着爬出来,扯掉身上的猩红色蚕丝。
“畜生……你还活着哪?”
“爹,你没事?”铁公鸡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老爹的身影从树丛后面探出来,急忙喊道。
“你盼着我有事?”
“爹,你真是福大命大!”
“蚕虫为什么不攻击我们……还有九千岁和唐小粥?是不是我们几个身上带着什么东西,或者吃了什么东西?我想起来了,今晚的酒席,其中有一小碟糖蒜,是前几天唐小粥孝敬我们的!原来蚕虫害怕大蒜!”
“爹,你真是青天神断!”
“滚!”
六 妙手阁主玉玲珑
真正的九千岁,一整夜都被捆着,饱受蹂躏。唐小粥和顾棒槌搬出一张小桌子,趁夜摆好酒菜,开始推杯换盏,互相吹捧。九千岁差点气昏过去,心想不能跌份,于是用鹰隼一般的眼神盯着两个狗男女。顾棒槌骂道:“老乌龟,今夜你就是昆仑血蚕的夜宵,你还不怕我?你知道什么叫做阶下之囚吗?我问你,扬州黄鹤居的冰糖燕窝,你是不是吃过了?”
唐小粥问道:“这菜名熟啊,你吃过?”
“我看着别人吃过。”
“那你还不如想念天龙茶馆的水晶肘子呢。”
“你吃过?”
“没,也是看别人吃的。”
“还有一品香的臭豆腐……”
“还有独一味的五香凤爪……”
“还有福禄寿客栈的猪头肉……”
“还有黄鹤茶馆的肥肠……”
“还有……”
九千岁大骂一声:“闭嘴!”
顾棒槌回头:“干嘛?”
九千岁骂道:“你们报菜名呢?”
“你怎么了?”
“我肚子叫了!”
“你的私房钱交给哪个窑姐保管了?告诉哥,哥就给你买。”
九千岁岔开话题说道:“你们敢杀我吗?”
两人面面相觑。
九千岁笑了:“你们不敢,对么?”
两人依旧面面相觑。
九千岁满意了:“你们不敢,你们害怕报复,你们在等秦雪嫣回来,把杀我的罪名留给她!”
两人作声不得。
九千岁继续道:“很好,你们知道进退,还不算笨。九千岁很喜欢你们!”
九千岁满意地一笑,开始闭目养神。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看和听,以后就好算账,他有把握脱身。忽然一阵冷风吹来,脚步声极其杂乱。
救兵来了!
越是美梦,越容易醒。唐小粥肚子里的酒顿时去了八九分,跳起来惊道:“东厂的人就在附近,难道是许蜻蜓?咱们快把这个老乌龟藏起来,藏到床底下!”
“他要是喊叫怎么办?”
“不会!你别忘了,他是九千岁,最爱惜面子!”
“要不,咱们投奔东厂吧?”
“你到底是谁的人?”
“谁给我钱,我就是谁的人。”
唐小粥急了,有的人可以一起享福,不可以一起患难,对方明显就是这样子。
一群东厂走狗果然出现在树林子里,当先一个瘦高个,整天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但是眼中偶尔泛出冷光,阴森诡异,浑身透着一股血腥气,手中一柄鬼头刀。唐小粥回头,发现顾棒槌守在窗前发呆,顺手抄起桌子上的酒坛子,用力抡在对方头上。对方回头,她立刻用手中仅剩的碎陶片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许蜻蜓听到打斗声音,立刻掠到茅屋前面,踢开门板,只见一个丫头片子,手中拿着一块碎陶片,陶片上沾满新鲜的血渍,一具尸体倒在地上,咽喉被割破,前额发青。
唐小粥叫嚷道:“许公公,你怎么才来?”
许蜻蜓问道:“你是?”
唐小粥急中生智地撒谎道:“小妹是中原第一神捕王虎的跟班,拜见许公公!”
许蜻蜓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唐小粥急的呲牙咧嘴,蹲下身子,在尸体身上翻找,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抓在手里,看到是一块腰牌,上面刻着“明月楼”三个字,急忙递给许蜻蜓。
“嗯,还成。”许蜻蜓瞧着腰牌,再仔细打量对方,“妹妹你能杀魔教的人,算个狠角色。”
“小妹武功不入流,您错爱了。”
“你和他在一起喝酒?如果不是,你身上怎么有酒气?”
“瞧您说的,是酒坛子里的残酒洒我身上了啦。”唐小粥嬉皮笑脸,顺手将滴着血的碎陶片丢在地上。她开始和对方搭话,原来,许蜻蜓一直跟随九千岁左右,九千岁提前进城,其他人随后赶到,却听说出事了。大家找了整整一天,恰巧刚才遇到了铁算盘父子,得知九千岁被魔教掳走,众人急忙前来搭救。唐小粥假惺惺说道,“九千岁的确被魔教妖人掳走,小妹武功低微,搭救不得,只是杀了这个魔教走狗。”
许蜻蜓踢踢地上的尸体,立刻深信不疑,要她在前面带路,去找魔教教主。
唐小粥巴不得呢,带领众人,向着今夜血蚕袭击官兵的地方摸了过去。
话分两头。
月色微黄,透出一股子酷暑的热浪。玉玲珑在叠翠楼换好衣服,就犯起了老毛病。她对败家子没感情,但是对银子有感情,堆积如山的银锭还在扬州知府衙门,何不巧取豪夺?否则,江湖第一惯偷的名号,岂不浪得虚名?恰巧后院有一匹老掉牙的瘦驴子,她立刻牵了过来,骑上驴子,狂奔向知府衙门。
一路上月明星稀,夜风习习,一派江南好风景,女惯偷玉玲珑骑着驴子,引来了无数形色各异的百姓们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不是看她的美色,而是看那一匹不着调的驴子。她来到了知府衙门,只觉得冷冷清清,没有人声,指着蔫头蔫脑的驴子骂道:“你等着,老娘回头把你煮了。没想到,这帮官兵走路拖拖拉拉的,还不如一个女子手脚利索。”
“官兵回不来了!”
玉玲珑一惊,一根蚊须针捏在指尖。这防身之物曾经刺伤过无数登徒浪子。
黑黢黢的衙门大堂里面,两侧的墙边罗列了一排水火棍,冲着大门是一个宽大的花梨木桌案,桌案上是令牌和文房四宝,一个脸上光光的老头坐在后面,寿眉低垂,青黑色夜行衣,抓着一个酒壶和一只鸡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还把两条腿架在桌案上,嘬几口从衙役房间偷来的二锅头,有点半梦半醒的意思,嚷道:“回不来了,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原来你不是九千岁。那个在江湖四大高手中排名第一的,其实是你?”
“是又怎样?自今日始,我就是九千岁,九千岁就是我。这位妹妹,你过来?”
玉玲珑两手叉腰,靠近魏十九,轻解罗衫,尽量用身上的脂粉香气迷惑对方,然后假装跌倒,靠在他的怀里,紧随其后,手中的蚊须针倏然刺出,偷袭得手。
魏十九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无力,骂道:“臭婆娘,你敢算计我?”
“算计你又怎样?你喜欢冒充九千岁,何不冒充到底呀?如今我成了为民除害的英雄。这位前辈,你只记得老乌龟风头无两,但是忘了民怨沸腾,大家都巴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武林人士,该不会练武练傻了吧?”玉玲珑嘴角上翘,笑盈盈地回答,一边咯咯笑着,双手背在身后,缓步穿过大堂,跑到后院的知府房间,里面的酒菜都已经凉透,她也不计较,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尝尝,摇头道,“酱油放少了!”
她看到有一个镶满绿松石的金酒壶,伸手抓起来自斟自饮,忽然觉出不对,腹中剧痛,滚落在地。脚步声渐进,魏十九缓步来到她的面前。
魏十九狠狠地踩了她一脚。
她明白了:“酱油是放的不对,县衙没人,下酒菜是你亲手炒的,厨艺不精嘛?妙手阁主还是输了一招。老爷子刚才喝酒,却没喝知府房间里的,难怪呀!”魏十九傲然俯视着她。她回击道,“瞧这意思,死太监离开,你就在酒菜里下了毒,本来是准备给死太监回来喝的,谁知道被本阁主喝了?妙手阁位居江湖四大神秘组织之一,本阁主人称江湖第一惯偷,但是,你可知道,我为何能够逍遥快活到今天?因为,我只谋财,从不害命,正邪两道,能拿我怎样?”说到此处,放肆大笑起来。
七 迟到的神探
玉玲珑大意失荆州,替身志得意满地踩过她的身体,得意洋洋地回到衙门大堂。
于是,他看到了魔教教主秦雪嫣站在院子里——秦雪嫣离开树林子,纵起轻功,来到了知府衙门。秦雪嫣的目的就是这个替身,这个曾经害她眼红许久的替身。江湖四大高手的排名,替身排第一,南宫一人第三,周不二第四,第二名则是暂时空缺的。因为,那个位置本来是前任魔教教主的,她被秦雪嫣暗杀以后,秦雪嫣一直没机会证明实力,也就虚席以待了——秦雪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必须来一趟!
两人互相对峙着。
替身坐回到椅子里,歪着脑袋:“秦教主,久违了。”
“我对你仰慕已久,也没想到你是个假的。”
“命运捉弄的何止你一个?大家都被命运捉弄过,你为什么要例外呢?”
“本座没那么累!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听从命运,就是顺从他人摆布!”
“通透。”
秦雪嫣斜睨着眼睛,冷笑道:“谈谈你的阴谋,九千岁已经被我抓去喂了昆仑血蚕,你想干嘛?”
对方不语。
秦雪嫣问道:“冒充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艺高人胆大呀?也是啊,皇帝轮流做,这种道理,连孙猴子都知道,你凭什么装老实疙瘩。”她手掌一伸,大堂上的一把椅子被她吸了过去,坐下来掸一掸裙摆上的泥土,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惜呀,你没机会了!”
一阵掌力迎面拍来,秦雪嫣身子凌空掠起,掌力擦过椅背,一声巨响,将她身后的整面墙壁轰塌。
秦雪嫣落回到椅子里,笑道:“江湖中人,一言不合就动手,聊会天也不行。”
魏十九继续发出掌力,院子轰然爆裂!秦雪嫣从腰间拿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白玉短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一阵内力幽幽传出,随着笛声排山倒海而来,正是铁剑门的禁忌《江海凌音曲》。一夜之间,真假九千岁尽数折戟沉沙,唐小粥帮了秦雪嫣的大忙!只见魏十九一口鲜血呕出,尽量用左手支着地面。秦雪嫣朗声道:“我师妹说,你是王虎的师叔。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来你是铁剑门的弟子。铁剑门的弱点是不能听这首曲子,听了就会走火入魔,功力尽失。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九千岁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够驱使你为东厂卖命,是为了这个呀?”
“你该死……!”
“不是我该死,是你要死了!两个九千岁,都折在本座手里,真有意思!”
“你……!”
“我在魔教,对江湖各大门派了如指掌。自然,也包括老兄你所在的铁剑门。”
“你……!”
“我要踩死你!我要享受把你踩在脚下的滋味!”秦雪嫣凶相毕露,拿脚踩着对方的头颅,正待继续挖苦下去,忽然看到一群东厂太监簇拥着九千岁由远及近,身后还跟着扬州知府父子,立刻明白出岔子了!
坏了,自己会被误会是同谋的!
秦雪嫣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于是转身掠走。魏十九尽量挣扎,但是体力不支,倒地昏迷过去!
第二天清晨,那个身穿粗布衣服的卖艺小哥,在扬州城外的一个卖茶水的小摊子上,喝着一文钱一壶的茶叶末子,一边听着身后的茶客们闲谈。
“你们知道吗,扬州城外出了怪案子,一座悬崖边上,有一个人把自己给点着了,然后在夜幕之下跳崖自杀!”一个茶客眉飞色舞地讲解着。
“咦?”卖艺小哥来了精神,凑过去,给对方按摩肩膀,“兄弟,能不更详细说说?”
“茶钱你给呀?”
“茶钱还是你的,案子是我的。”
“你是喜欢东打听西打听吧?”茶客开始卖弄,“那个悬崖附近有一个小村子,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那天夜里,有一个老头,孤身一人在悬崖附近的窝棚里打瞌睡。唉,这人老了就是挨欺负,被老伴给赶了出来,只好躲在山上受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一声旱天雷炸响,紧接着,有一个浑身浴火的人在那里挣扎,随后跌了下去!你们说……”
“后来呢?”
“小哥,你是多么渴求真相啊?老头回村子叫来了村长和乡亲们,大家连夜搜山,终于,村长在一堆草丛里找到了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骸!”
“真有还是假有?”
“什么真有假有……”
“尸体呀?”
“要是假的,村长找到的是个什么玩意,那一具焦尸已经连夜送到了扬州衙门……”
“算了,快叫铁算盘把那个村长抓了吧!谁先发现死者,谁就是抛尸者。”
“村长抛尸,怎么抛?我怎么怀疑,连夜躲在山里避难的老头才是凶手呢?”
“老头作伪证,就不会自投罗网了。案子很简单,夜里,悬崖边浑身浴火的,是一个外面穿了衣服,里面是玉米杆做成的骨架,再绑上稻草的假人。假人的脑袋和双手位置分别塞进一个小铁球,玉米杆撑不住,跌下去是迟早的事嘛?至于自燃的原因,是在稻草人里面塞进一根蜡烛,蜡烛的底部绑着一小包火药,蜡烛点燃,逐渐融化,直至露出火药,那一声旱天雷,其实就是火药爆炸嘛!”小哥放肆地狂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稻草人其实是被插进石头缝里……”小哥忽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头上包着头巾,留着络腮胡子,一身西域打扮,还骑着一头黑色的驴子,酷似阿凡提,逃命一般匆匆而过。他心想,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中原第一神捕王虎吗?他主动打招呼,但是乔装改扮的对方不肯答应,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说他是王虎?”一个茶客问道,“听说王虎伙同魔教教主,暗算九千岁,东厂上下都在追杀他呢。”
“有这种事?”
“兄弟你不知道,王虎在一个时辰之内,先后把九千岁和许蜻蜓带进了昆仑血蚕的埋伏。许蜻蜓九死一生,但是其他的东厂爪牙都死光了。”
“哦?”小哥继续喝茶,心想,反正别连累到自己。他不喜欢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