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今非昔比
洪秀全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从水牢出来的一天。
“阿哥!”
“阿弟!”
没见冯云山的时候,洪秀全还能忍住,两兄弟一见面,便仿佛打开了洪秀全的泪腺一般,眼泪宛如雨滴,根本止不住。
相比之下,冯云山倒是比他强多了。
到底是当年孤身一人入紫荆山传教的狠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且他出狱后,并没有遭什么磨难,天天好吃好喝,红光满面,还胖了几分。
今朝情绪激动,也是因为和洪秀全再度重逢的喜悦罢了。
原本他以为洪秀全也是如此,但其看着,看着,发现了不对之处。
“阿哥,你这是怎么了?”
洪秀全闻言,擦了擦脸上泪水,靠坐在马车上,叹了一口气。
“唉~一言难尽,今朝恐怕你我弟兄的性命,便要交代在这了。”
“洪先生此言差矣,若是杨秀清真要杀我等,又岂会等到现在?”
不等冯云山为其开解,一旁的苏三先行插言。
这趟水牢没白坐,大湟江水把苏三的脑袋给冲清醒了。
原本他想着搅动太平军内乱,其好从中网罗人才,壮大自身,并且全面接管广西境内的私盐生意。
届时他有钱,有人,何愁大事不成?
大湟江渡口失利,让他看清了现实。
太平军内部未必是铁板一块,但是想要搅动他们,仅凭自家这点手段,以及似洪秀全这般的光杆司令,却是远远不够。
事到如今,苏三也没了先前的心气,只盼杨秀清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早早放自己回广东,最好私盐生意,还能一如从前。
“这位是?”
冯云山不认识苏三,但见他与洪秀全同在一辆车,必是自己人,故而持礼相问。
“天地会苏三。”
“拜上帝会冯云山”
“久仰,久仰!”
“岂敢,岂敢!”
双方客套一番后,冯云山方才询问正题。
“但不知苏大侠方才所言,乃是何故?杨秀清为何要杀我兄长?”
冯云山言罢之后,苏三看其眼神十分怪异。
他入天地会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为大侠。
这称呼,苏三听着很是舒服。
“冯先生,您是何时出狱的?莫不是还不知道此时拜上帝会的变化?”
苏三此问,冯云山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而答。
“我已经出来月余,一直住在桂平县城客栈,拜上帝会成了太平军,杨秀清做了天父,魁首,这些事,我皆有耳闻,但这与他要杀我阿哥,有和关联?
我阿哥是上帝之子,他是天父下凡,杀我阿哥,岂不是杀自家儿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天父乎?”
冯云山的回答,把苏三和洪秀全给震惊到了。
原本洪秀全的眼神都昏暗了,听到他这番言语后,瞬间明亮起来,且充满了希望。
冯云山的言论,外人乍一听,肯定觉得他有病,脑子坐牢房坐傻了。
但只要细细一琢磨,便能发觉其中高明之处。
凡举大事,必师出有名。
天父杀自己儿子,不合伦常,容易遭人诟病。
观太平军近来行事,极重声名,身为魁首,杨秀清肯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就在苏三仿佛找到了新大陆一般,豁然开朗时,高兴没多久的洪秀全,脸色再度又变得生无可恋起来。
冯云山见此不解,刚想发问,同样意识到问题所在的苏三,却是抢先作答了。
“天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杀自家儿子,但若是这个儿子,想要造他的反,那再杀之,便于情于理都说得通了。”
苏三之言一出,这次轮到冯云山震惊了。
其初闻时根本不敢相信,眼神望向洪秀全,想要求证,洪秀全闭着眼睛,狠狠点头后,冯云山当即懊恼道。
“阿哥,你怎可行此事?糊涂啊!”
为啥冯云山出狱后,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
一是冯云山的确相较于其他拜上帝会老人,不太注重名利,要不然在传教之初,他也不会特意宣扬洪秀全了。
看到杨秀清把原拜上帝会,今太平军,搞得如火如荼,声势壮大,冯云山发自肺腑的感到高兴。
二是他也怕杨秀清杀自己。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冯云山不怕死,但不想也不会找死。
他深知杨秀清能派人救自己出来,便是顾及旧情,只要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且说不得还能分到一个高位。
纵然会是虚职,但不妨碍他继续为了大业做事。
谁能想到,一向求生的洪秀全,今朝却会行这般作死之事?
冯云山得了消息,急不可耐之时,瞧见了苏三,脑子里立马有了主意,只不过这个主意没办法当着苏三的面,同洪秀全诉说。
“苏堂主,冯先生,洪阿哥可在?”
车内的气氛陷入了尴尬,直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女声,洪秀全才再度活了过来。
“天妹救我!”
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洪秀全,顾不得其他了。
即便马车周围,都是陈玉成率领的亲卫营,洪秀全亦探出头来,大声呼救。
带着几十女兵,骑马而来的洪天娇见此,颇有几分尴尬。
负责押送的陈玉成,倒是没说什么,只不过他麾下的兵卒,无需他下令,已然将洪秀全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奉魁首令,迎尔等入营,魁首已在家中设宴,要为冯云山和我阿哥,接风洗尘。
尔等这是何意?”
对于洪宣娇说什么,陈玉成全当是放屁。
等到对方拿出了杨秀清的手令,其才挥了挥手,放洪宣娇入内,与洪秀全等人相见。
对于陈玉成这般做派,洪宣娇表面愤怒,心中却是平常,甚至有几分感谢。
若没有陈玉成的这般做派,刚刚洪秀全的一番话,便足够让她下不来台的。
在场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若真有机会,洪宣娇是救还是不救?
她是拜上帝会老人,是天妹。
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拜上帝会脱不开关系。
于情于理,只要洪秀全呼救,她便不能坐视不管。
但洪宣娇绝对不会付之行动。
她虽是女流,却比军中许多男人,都看得明白。
自萧朝贵和林凤祥,阻止不了杨秀清成为魁首时,拜上帝会就不姓洪了。
林凤祥之前还是洪秀全的铁杆呢!
洪秀全来金田的消息,杨秀清可没有刻意隐瞒,但为何不见林凤祥前来迎接?
据洪宣娇所知,林凤祥昨夜遇到一个大案子,今早就带人去了紫荆山。
至于什么案子,洪宣娇便无从而知了。
纵然她多方打听,也没个什么结果。
这个时候,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林凤祥是出去躲清净去了?
连他都如此,就更别说旁人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之所以连林凤祥的态度,转变都如此大。
只因为在杨秀清的默许下,陈和已然将洪秀全干得那点龌龊事,搞得整个太平军中高层人尽皆知。
洪秀全回来争位无可厚非,失败了,也没什么。
林凤祥甚至都做好了,想要以生命为代价,和对方站在一个阵线的打算。
但是洪秀全利用苏三这个外来势力,对付自家人的行为,让林凤祥失望了。
一直以来,洪秀全营造的人设,都是一个有大志,有理想,愿意礼贤下士的乱世英雄,救世主。
他如今的行径,与寻常绿林草莽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行为,换一个人,也没什么。
但放在洪秀全身上,就掀开了他的遮羞布,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神秘色彩。
让众人知道,所谓的上帝之子,也不过如此。
或许还不如,寻常的绿林好汉。
林凤祥先前愿意忠于洪秀全,是被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
如今发现,自己一直是被蒙骗的,就好像网恋许久,发现对方其实是一只大恐龙。
这样的打击,林凤祥如何还愿意面对洪秀全?
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了。
洪宣娇打心底里,不愿意搭理自己这位便宜义兄。
但为了自己名声,她不能做得太明显。
今朝有陈玉成为难,她也算两头都有了交代,怎能不暗自欢喜。
“阿哥,冯先生,苏堂主。”
“阿妹救我!”
人要是脑子发了昏,可不是那么容易清醒过来的。
苏三和冯云山都看得明白,凭借洪宣娇,想要让他们的处境有转机,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洪秀全却是拎不清,眼见洪宣娇到了跟前,还不忘连声求救,丝毫没有往日上帝之子,“洪先生”的做派与风度。
“阿哥莫要误会,魁首没想对你们如何,他在家中设了宴,今唤我来请你们。”
“阿妹……”
“说起来,我和秀清,也是许久未见了。
牢中一日,顶世上千年。
我与他二人相遇时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但不知萧兄弟现在何处?吃酒聚会,难道没有请他?”
洪秀全还欲再言,却是被冯云山直接打断。
今日他出得丑够多了,冯云山想给他们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同时也是想探探口风,看看是否情况,真的已经这般恶劣了。
“萧总将另有公务,已然带兵外出好些天了。
他尚不知二位归来,若知道,必然会万分高兴的。”
洪宣娇回答完后,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几人各怀心腹事,伴随着车轮转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杨秀清的宅院。
“洪先生,冯先生,苏堂主,久违了!”
再见杨秀清时,冯云山,洪秀全险些认不出来。
其一身紫色长衫,脚下黑色布鞋,腰间挎着雁翎刀,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从容,好似久居高位一般,完全看不出,这是几个月前,还在为生计发愁的烧炭工。
“杨老弟风采更胜往昔。”
冯云山和洪秀全都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却是苏三最放得开,应声回话,亲热又不失体面。
“苏堂主久跑商路,眼界自是不凡,您说秀清更胜往昔,秀清自是信的。
外面日头大,屋内已经摆好了酒菜,咱们边吃边谈。”
杨秀清言罢,率先带头进了宅院,丝毫不等苏三,冯云山,洪秀全发表意见。
冯云山见此,只能和洪秀全对视了一眼,尴尬一笑,紧随其后进了宅院。
“苏堂主,杨某诚心待你,你却来拆杨某的台,如此行径,传扬出去,怕是有损天地会的名声吧?”
众人刚刚落座,苏三,洪秀全,冯云山,还一口菜没吃,一口酒没喝呢,杨秀清已然自斟自饮,开始兴师问罪了。
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来得这般快,还是让苏三有些措手不及。
其沉默片刻后,实在找不出辩驳的理由,索性就直接耍了光棍。
“杨魁首,此事乃姓苏的,猪油懵了心,您要杀要剐,咱都没有怨言,只求不要牵连,随我一同来得弟兄们。”
“好!苏堂主是条汉子,既如此,那便请回吧!”
“呃……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哪来回哪去,难道还叫我送你不成?”
杨秀清的不按常理出牌,着实让苏三摸不着头脑。
他都已经准备好赴死了,杨秀清却轻而易举的放了他。
“杨魁首此言当真?”
“我杨某人向来一诺千金,苏堂主何时见我诓骗过你?”
“苏三,谢杨秀清不杀之恩!”
苏三不管杨秀清是咋想的,有活命的机会,他哪里能不抓住?
其拜谢完杨秀清之后,也不啰嗦,自去也。
等苏三出了太平军驻地,方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来时他有马车,回去可没人管他。
且他身无分文,弟兄们还在大湟江渡口呢,从金田到大湟江渡口,至少二三十里。
苏三乃是商人出身,自做了堂主后,多少年没这般奔波狼狈了。
但他不敢向太平军求助牲畜代步,心知这是杨秀清有意给他一点小惩罚。
只得咬牙闷头向大湟江赶去。
唯一的“外人”送走了,杨秀清和洪秀全,冯云山之间,就更没什么顾及了。
“洪先生,你如果愿意,可继续留在太平军中,做你上帝之子,职位暂且是智囊团中的幕僚,月俸十两银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皆由太平军供给,另外再给你置办一处宅院。
若是你不愿意留在太平军,我送你黄金一百两,你安顿下来后,可捎信给我,每年我都会派人按这个数给你送钱,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愿做魁首幕僚!”
若以平常论,给杨秀清做幕僚,对洪秀全是一种侮辱,其必然不肯。
但洪秀全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他生平只有一个能耐,便是忍辱负重。
给杨秀清做幕僚,与当初数次科考不中,听得的冷言冷语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好!洪先生大才,肯为杨某幕僚,杨某求之不得。
今正好有一事,非洪先生不可为。”
杨秀清如此说,洪秀全立马又紧张起来了,以为杨秀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给自己下什么套。
洪秀全已经暗下决心:甭管杨秀清如何挤兑自己,自己一定要耐住性子。
“洪先生在广州入教,想必认识不少洋教士,汝或可修书,或可亲身前往,我将为尔多加准备金银,汝且请那些洋教士,为我军讲解教义。”
杨秀清的要求,实在是让洪秀全猜不透其中深意。
大家心里都明镜的,现在的太平军,和之前的拜上帝会,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杨秀清此时说要宣扬教义,岂不是再走老路?
“属下领命,愿即刻动身!”
“好!赵五,为洪先生准备黄金一百两!”
“诺!”
洪秀全看不清洋教士的本质,杨秀清还看不清么?
他哪里是要对方的教义,他是要他们手里的枪炮。
“冯先生,我听说你在狱中编纂了一部新历?”
比起洪秀全,杨秀清对于冯云山的态度,可是温和多了。
“此番入狱,云山着实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所谓新历,亦不过是胡乱涂鸦罢了。”
“冯先生过谦了。现今育德司缺一个副司长,我看你就正合适,还望冯先生莫要推辞。至于那新历,请先生编纂完全后,同育农司相互印证,试验可行后,我自下达魁首令,全军启用推行。”
“谢魁首!”
冯云山和洪秀全本质上是两种人。
冯云山和胡以晃,陈和是一种人。
他们骨子里就是想造反,有自己的理想。
洪秀全的丑态,也让冯云山看清了许多。
今番只不过是换一个人辅佐罢了,对于冯云山来说,并没有什么不适。
至于私交,杨秀清可没对洪秀全如何。
异地而处,换了是冯云山自己做这个魁首,怕是都留不得洪秀全的性命了。
故而他怎么说,也都对得起自己这位同乡老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