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公共金融的起源
战争的资本
在中世纪,打仗是骑士的事情,是为了彰显上帝的圣名和家族的荣耀。但到16世纪,这种战争模式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领薪的雇佣军。战争的代价越来越高,不仅需要昂贵的职业军士,需要设计精密的大炮火器,还需要建造蔚为壮观的堡垒阵地,这些都离不开金钱。
英国军事理论家托·富勒说,金钱是爱情的基础,也是战争的资本。
好在这时候,人们在新大陆发现了大量白银。
整个16世纪,仅西班牙就从美洲获得了1700万千克纯银和18.1万千克纯金,占当时世界贵金属开采总量的83%。殖民地和贵金属为欧洲国家之间的战争提供了流动性。有了这些贵金属,发动战争变得轻而易举。也因为这些殖民地和贵金属,西班牙才能充当世界老大,四处开辟战场。
尽管如此,这些贵金属仍无法满足西班牙无休止的战争。
为了弥补财政亏空,西班牙王室向其治下的银行家借贷。
最大的金主是德意志富格尔家族。1546年,富格尔家族的资本总量约500万古尔登(中世纪德国货币),其中西班牙王室的欠债就达200万古尔登。后来,西班牙王室出现债务违约,富格尔家族损失惨重。
在困难的时候,西班牙王室还在安特卫普向欧洲公众发行年金债券。
年金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北欧的各个领地。当时,年金不被看作借债,而被认为是一系列收入的出售,即买方与卖方约定,立即付给卖方一笔资金,以换取一定时期内每年得到一定款项,一般以土地收益或税收做担保,这样可以逃避教会对有息借贷和高利贷的禁令。
从1517年起,安特卫普就成为西班牙王室的年金代理机构。购买这些年金的参与者,除了贵族和地主,也有不少中产阶级。1545年,安特卫普的一份年金购买记录表明,投资者中除了显贵、教会和慈善组织,还有不少中产阶级,其中工匠占25%,市政官员占21%,寡妇占17%,商人占16%。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面临困难时,这些公债持有者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政治支持。
凭借雄厚的财力,1557年8月,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哈布斯堡-瓦卢瓦战争中,西班牙取得了重大胜利。他们把法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杀死了2500多名法国士兵,俘获了57面法军军旗中的56面,俘虏中包括法军统帅蒙莫朗西。
但西班牙王室也因此欠下了沉重债务。
刚刚继承王位的腓力二世不知所措,慌乱之下,他不得不宣布破产。为了重整债务,他下令把到达塞维利亚的私人白银扣留,强迫所有者接受公债。同时,他强行以新设立的美洲塞维利亚公司做担保,将应付账款统一称作名为“Juros”的长期年金债券。这家公司曾被认为是欧洲第一家中央银行,事实上,它唯一的作用是将可以预见的白银收入换算成公债利息,为西班牙王室管理债务。
随着军费的扩张,到16世纪下半叶,西班牙王室借贷已经复杂到令人目眩的程度。尽管腓力二世数次宣布国家破产(1557年、1575年和1596年),但他还是确保公债持有者能按时领到利息,并设置了非常诱人的利率(5%~7%)。他之所以能这么做,唯一的后盾就是新世界源源不断的白银收入。
垃圾债狂热
美洲贵金属不仅支撑了西班牙帝国的野心,也为它的敌人提供了资金。
贵金属的开采、运输主要由商人主导,这些白银流到塞维利亚后,随即又流向四面八方——法国、英格兰、意大利等,为这些国家注入强心剂。
1555年,为了和西班牙决一死战,法国国王亨利二世举办了一个“里昂资金大集会”,将洽谈出来的年金销售合同向所有放债人开放,而不再限于少数银行家。在当时,这被称作“monte”,意大利语为“当铺”,也被叫作“里昂银行”,尽管这个所谓的银行只有一项资产,即对国王的讨债权。
在亨利二世的一系列造势活动下,里昂掀起了一股追捧皇室年金的热潮。
年金债券以八五折出售,年利息约16%,吸引到的参与者不仅有法国人,还有瑞典人、德国人甚至土耳其人。约翰·保·鲁比斯在他的《里昂历史》中描述道:“这些号称可以白拿的暴利有多大诱惑力,只有天知道。每个人都争着抢着去投钱,小职员拿出了他们的积蓄,妇女卖掉了她们的饰品,寡妇拿出了她们的养老金,大家都想分一杯羹。总之,人们就像去救火一样争先恐后。”
考虑到16世纪欧洲王室的糟糕信用,这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场垃圾债券狂热。
不幸的是,1557年8月,法军大败。
“里昂资金大集会”面临的形势急转直下,1558年,法国王室宣布暂停支付利息。不久,亨利二世死于非命。在一连串事件影响下,法国里昂的年金价格从面值的80%跌到70%、50%甚至40%。尽管法国王室想通过统一短期债务、以巴黎市政大厦做抵押等方式挽回信誉,但结果还是违约。而且,没有哪个债权人敢占据、拍卖政府的办公场所!从此,法国财政状况一落千丈,国家与商人、债权人的关系几乎破裂。查尔斯·P.金德尔伯格认为,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现代金融危机。
1572年内战爆发后,法国年金债券的发行彻底沦为国家的强制性贷款。
在这场危机的影响下,法国的经济中心也逐渐从里昂转移到了巴黎。
债务公共化
马克·格林格拉斯认为,美洲白银就像给欧洲各政权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刺激了他们对战争的胃口。但这些贵金属不仅满足了不断增长的军事冲突需求,也通过加强商人手中的权力,使社会逐渐发生变化。新教崛起、价格革命、经济扩张、阶层更替,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欧洲基督大同的观念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点迷梦,取而代之的,是新诞生的地理实体、国家民族的“欧洲”。
人们对信贷的态度也开始放宽,债务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开始发挥更大作用。
正如大卫·格雷伯所言,资本主义的起源,与其说是一部有关市场非人格力量逐渐摧毁传统社团的历史,不如说是一部有关信用经济转变为利息经济的历史。
债务的公共化、复杂化,是一切现代金融危机的起源。
所有的经济危机本质上都是债务危机。
这场深刻变革,改变的除了政治、民族、宗教,还有金融的复杂程度。
年金日益流行,汇票成为最普遍的交易工具,专业的贷款行出现了;海上借贷有了新的发展,保险业、有限公司也被创造出来,这些制度将在日后的工业融资和金融发展中发挥巨大作用,也将成为现代资本市场的构件。
为了方便各种金融工具的流通,在欧洲,许多贸易中心、交易所应运而生。1531年,安特卫普交易所开业,交易品种不仅包括大宗商品、商业票据,还包括西班牙王室发行的债券。在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下,安特卫普交易所在传统交易习俗基础上,编制了世界上第一套交易规则。后来,伦敦、汉堡都纷纷模仿安特卫普,建立了自己的交易所。这些交易所成为16世纪欧洲商业活动的脉搏。
金融系统复杂化
当西班牙把大量金钱投到诸如军功霸业、贵族世家,以及保卫宗教正统等活动中时,当法国将金钱转化为官僚特权和军饷,让新老贵族享受豪宅、美服时,在远离欧洲中心的低地荷兰,有一群富有冒险精神的商人,他们一直想努力摆脱腐朽的西班牙王室的控制,他们并不想炫耀自己的财富,秉持保守主义价值观把来之不易的贵金属投到了一套与商业、贸易紧密相关的活动中。
17世纪初,荷兰冉冉升起。为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分得一杯羹,积极进取的荷兰人努力让自己驶入世界轨道,为此,他们发明了一系列资本工具和方法,打造了一套高效的公共金融制度,使他们能够动员更多的要素资源。他们创建了私人储蓄银行,在贷款方面采用部分储备金制度;他们创建了最早的现代商业银行(阿姆斯特丹银行),发明了支票账户和直接转账过户等现代清算体系;他们还创建了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东印度公司)、最早的股票交易所(阿姆斯特丹交易所)……
在荷兰,金钱的形式不再是西班牙人所理解的贵金属,而是银行负债(存款和准备金)的总和。信用就是一笔钱,并以各种票据或数字的方式,在市场上流通周转。
荷兰接纳了源源不断的贵金属,并把它们变成了现代金融体系的基础。
从荷兰开始,公共金融市场有如星星之火,开始燎燃全球。
在现代世界基础不断建构、知识化浪潮逐渐开始的同时,公共金融市场不断深化,日益复杂、精致、纤弱。在以前的简单社会,交易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权利义务清楚、对称。但从16世纪开始,金融体系的专业化、复杂化程度越来越高,人们从复杂性中受益,获得了更加便利、低廉的融资成本,以及更高的交换、生产效率,但金融体系也变得更脆弱。烦琐的金融体系充满难以察觉的相互依赖关系和非线性关系,也是大量非对称行为滋生繁衍的温床——残酷的剥削、巨大的不平等、肆意转嫁风险……从此,规模空前的投机活动,疯狂、惊恐、崩溃以及令人胆寒的金融危机成为现代世界的一种周期性病毒。
这个公共金融体系是一个要求持续、无止境增长的体系。
国家需要扩张,企业也是如此,正如资本主义的黎明时期,人们普遍接受合法商业利息率是每年5%,也就是说,任何投资者都根据利息原则,预期自己的钱会增加。现在,5%也是许多国家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 GDP)增长的期望速率。以前,许多欧洲人认为取息是一种违反上帝旨意的行为,而从1600年的荷兰开始,这却成了衡量人类公共金融体系健康程度的唯一客观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