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金融系统的两个基础
金融这个复杂系统的核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价值交换,二是价值增值。
这套价值的核心在于信任。在原始状态下,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借贷,更多依靠的是血缘、宗族、熟人等人际关系,并以此对风险做出判断。今天,人类处在一个复杂、庞大、极端不确定的世界中,面对变幻莫测的未来,传统的人际信任已经难以维系人类的社会秩序和认知秩序,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借贷,越来越依靠黄金、白银、美元、人民币等货币体系,依靠银行证券、基金信托、会计、审计等专业机构,依靠契约、法律、监管等制度体系,这些要素通过价值这个抽象的认知判断,在信任联结下,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系统。
这种超越了传统人际信任的新形式,被认为是一种“系统信任”。
金融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因为有了信任,才变得简单、可预测且有韧性。
金融系统的第一个基础,是通过稳定有效的信任,建立跨时空的价值交换,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推动大规模的分工合作。
自农业时代以来,人类的生产活动就不断朝着专业化方向发展。专业化就意味着人们不再只为自己生产,也为别人生产、为市场生产,然后通过市场交换满足生活需要。交换的第一要素就是价值的表达和度量。以货币为例,因为货币的价值“万众相信”,货币的使用就变得简单易懂、容易接受,即使不认识字,也能够识别货币。正因为有着与血统、长幼、亲疏等同样鲜明的特征,货币才能抹去任何事物的特殊性,漠视交换主体,达到“认钱不认人”的境界,才能以价值为载体,实现“万物可换”。
凭着这种普遍的信任,货币获得了其他事物不具备的渗透力。
现代世界金融创新不断深化,不仅价值度量手段持续更新,产生了各式各样的货币,还出现了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证券,推动跨越时空的价值配置和交换。人们或许不愿意与一个陌生人产生关联,但金融神奇地打破了这一界限。尽管大家讲着不同的语言,服从不同的统治者,敬拜不同的神灵;尽管大家有着迥然不同的思想观念,遵守截然不同的社会规范,但只要相信存在一种普遍价值,相信现有金融市场的规则制度、契约文书、执行机制等能够保护他们免受不公平和剥削,相信有权利必有责任、失责必追究、欺诈者必受罚,大家就可以坐在一起交换各自所需物品,共担风险,共享收益,实现规模宏大的分工合作。
金融系统的表达方式恰恰符合一个复杂又多维的现代社会的需求。
金融系统的第二个基础,是凝聚对未来的共识和信任,通过与外界进行信息、能量和物质交换,寻找推动新价值增长的故事。
大自然中,生物不断进化的目的是生存。而人类行为的动力除了生存,还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金融,这架我们自己建造出来的时间机器,通过价值交换的方式,不仅拓展了人们的经济联系,也提升了人类想象和计算未来的能力。在跨时空价值交换的基础上,货币摇身一变成为重要生产要素——资本,经由市场流入高效率的企业,推动实体经济发展,带来可观的增长和利润。因此,金融也是一种促进经济增长的技术。有了金融,那些没有原始财富积累的人也能成为企业家,只要他的项目投资回报率够高。金融释放了财富的经济优势,消除了项目融资的自然约束,让资本变得更加便利和大众化。
资本,正是联结金融和经济增长的基本逻辑。
人们之所以愿意进行跨时空的价值交换,把金钱转变成资本投向不确定的未来,推迟获得满足感,是因为人们相信在未来收回本金的同时,还将获得一些额外收益——利润或投资回报。资本的投资回报率可被看作时间的价格信息,它均衡了跨期财富的供给和需求,平衡了投资者和消费者、生产者之间的关系。价值交换和增值的原理很简单,它像一台精密仪器,纤弱又精致,却成为这个世界经济运行的晴雨表。近500年来,正是在金融这台机器的推动下,货币、资本、股份公司、银行、交易所等金融资产和金融实体进行运转,凝聚人们的共识和信任,推动大量资源应用于掠夺、殖民、远航、贸易、战争以及一轮轮工业革命,促使科技进步,迭代涌现新的增长点。
面对扑朔迷离的未来,靠着信任,金融系统创造了更多希望和期待。
尼克拉斯·卢曼说,哪里有信任,哪里就有不断增加的经验和行为的可能性。
不过,只有当经济增长持续发生时,当前与未来间的金融等式才能成立。
从众的简化机制
金融是人类虚拟出来的一个故事,目的是通过价值交换和价值增值优化资源配置,推动高效的分工合作,找到新的增长点。近代以来,这个金融故事快速行驶在一条日新月异的高速公路上,手段、花样不断翻新,产品层出不穷,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同层层累叠的玻璃塔,一碰就碎。
这个复杂系统具有开放性、自组织性、非线性,同时也具有脆弱性。
这种脆弱性是复杂系统产生和演化过程中固有的。理论上,越简单的生物应对外部环境剧烈变化的能力越强,蚂蚁、蟑螂能够历经上亿年的时间,而恐龙、猛犸象却无法适应环境的剧变。理论生态学开创者罗伯特·梅证明,系统内部个体间的相互连接越复杂,系统越不稳定。金融系统由众多参与者构成,一桩债务违约就可能引发波及全球的金融海啸。
金融这个复杂系统的崩溃,源于不信任。
有了信任,金融系统坚不可摧,而一旦失去信任,就会“兵败如山倒”。
这是因为金融这种“系统信任”建立在“他信,我也信”的基础上,是一种从众的简化机制。金融系统庞大且复杂,要求人们通过彼此间建立信任、简化运转、降低成本。每个人的信任都建立在群体信任的基础上。比如,大家相信新能源将是下一个未来产业,都愿意将资金委托给市场中的基金经理去打理;大家相信中国未来会有更好的增长空间,所以争相购买人民币资产;而当越来越多的人预期美元将要加息时,又会去增持美元。这种从众机制带来了空前的分工合作,但也存在顷刻间崩塌瓦解的可能性。
人们信任它,却不了解它,这正是金融系统风险与脆弱之所在。
第一,现有价值交换不能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人们对市场失去信心。
在人类的世界,“风险共担”是维持社会系统有序的主要规则。人类虚构出来的每一个故事,包括法律、公司、帝国,以及金融系统、政治系统等,都试图基于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原则构建信任秩序,“纠正不平衡,弥补非对称”。在现代企业制度中,委托代理关系是最重要的一种信任机制,它促成了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也是现代公司治理的逻辑起点。但委托代理关系也存在极大的缺陷,那就是信息不对称。现实中,代理人经常使用委托人观察不到的信息,或利用不完全契约损害委托人利益,增加自己的效益。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认为,这是由美国金融机构权利和责任不匹配造成的。塔勒布用严密的数学方法证明,在权利和责任不匹配,以及信息不对称的委托代理机制下,代理人会利用自身信息优势,用委托人的钱承担小概率的高风险,以换取大概率的低风险收益。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整个受托资产隐含了巨大的毁灭性风险,委托人最终会因遭遇爆仓风险而损失全部资产,与之无关的普通纳税人会为救助金融机构付出额外代价,但那些代理人却能够得到巨额报酬并且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金融系统就已经酝酿并弥漫着“用别人的钱去冒险”和“赚傻子的钱让穷人去买单”的道德危机。
钱被银行家们赚跑了,最终却要让整个社会承担破坏的后果。
塔勒布认为,金融危机不是“黑天鹅”,而是由“风险非对称性”导致的。
在海曼·明斯基看来,金融系统的自身结构特征决定了金融具有适应性和不稳定性。借款人和贷款人的正常逐利行为总是会通过持续不断的金融创新、道德风险等途径,破坏监管当局控制货币供给、防止失当行为的努力,逐渐演化成金融危机。金融机构的行为,从刚开始的谨慎、投机,到后来的冒险、欺诈,这是一个健全的金融结构转向脆弱的过程。但很多时候,在竞争压力下,贷款人总是存在代际遗忘,当一些利好事件推动市场繁荣时,贷款人的贪欲往往会战胜对过去危机的恐惧。花旗集团前首席执行官查尔斯·普林斯就说,“只要音乐奏响,你就必须起身跳舞”,如果每个人都在放贷,那么银行也不得不放贷。
第二,现有增长点枯竭,价值增值方式不可持续,人们对未来失去信心。
欧文·费雪认为,现代金融体系的不稳定性和脆弱性与宏观经济周期密切相关,源于经济基础的恶化,尤其与债务的清偿紧密相关。
为此,明斯基提出了“金融脆弱性假说”。明斯基认为,贷款公司的金融状况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对冲融资,这是最安全的一种融资,未来的收入流能够偿付利息和本金。第二类为投机融资,风险略高,近期收入流仅能偿付利息而无法偿付本金,但预期收入增长终将偿付本金。这两类融资的安全性是建立在相信未来、相信预期收入能够覆盖本金利息的基础上。第三类是庞氏融资,名称起源于19世纪意大利人查尔斯·庞兹进行的一项金融诈骗活动,明斯基对这种行为进行了严格定义,指债务人在没有足够现金流保障的情况下,通过借新债还旧债或出售资产的方式维持本金利息的支付行为。这类融资行为的最初意图或许不一定是欺诈,但通常与边缘性欺骗活动相关。
萧条的唯一原因就是繁荣。
当外部环境变化(比如发现新市场、创造新技术)带来新的生产方式,人们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投出去的资金能够获得预期收益,就会增加投资,推动金融系统步入繁荣。然而,繁荣本身就蕴藏着不稳定性,这是由经济体系内在动力导致的。在繁荣和自信的时代,人们相信市场,对未来充满信心,金融机构放松贷款条件,借款企业倾向采取更高的负债比率,越来越多的企业倾向投机性。当经济开始走向衰退时,价值增值难以为继,新增长点还没有产生,市场骗局增多,人们逐渐丧失信心,将推动更多企业拖欠债务和破产,反过来影响金融部门。进一步地,金融危机与实体经济运行中的周期性波动息息相关。
有人试图将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区分开来。认为经济危机主要由供求关系、生产能力、资源配置等引发,而金融危机则由金融市场的崩溃和信用引起。金融危机主要发生在金融系统中,比如银行破产、股市暴跌,而经济危机的影响更加广泛,涵盖就业、消费、生产、贸易等方面。
金融活,经济活;金融稳,经济稳。经济兴,金融兴;经济强,金融强。
经济是肌体,金融是血脉,两者共生。
在真实的世界中,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从来都是互为表里、难以分割的。
金融这个复杂系统的核心,是一个由信任联结起来的关于价值的故事。信任简化了复杂,帮助金融系统完成了超越风险,却不可能消除风险。
不信任的积极功能
一个复杂系统的合理性不能只归因于信任,也包括不信任。通常来看,不信任似乎是信任的对立面,但在承担简化复杂系统功能的意义上,正如郑也夫教授所认为的,不信任并非信任的反面,而是其功能的等价物。不论是信任还是不信任,都能使我们免除继续搜索信息的重负,降低犹豫不决对工作与时机的贻误。很多时候,不信任并非消极应对,而是更为决断地简化。
在金融系统中,不信任的积极功能不仅体现在持币观望、拒绝投资、用脚投票,通过与信任相反相成的方式完成系统简化;还体现在与信任相辅相成,甚至促进、加强信任,比如加强对金融市场的监管,加大对金融欺诈行为的处罚,增加市场透明度等。也只有在一个可信任的金融系统中,不信任才能被限定和制度化,不会或不能扩展为剧烈冲突,成为系统的破坏力量。
正是在信任和不信任两种张力的二元对决中,金融系统才能实现进化。
消除风险的想法很诱人,但这是一种幻想。既然信任与不信任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如影随形,那么金融系统中的有序和紊乱、稳定和风险、安全和危机,也是如此相互依存。我们接受金融系统带来的便利、繁荣的同时,也必须接受金融危机引发的动荡、萧条,这是自由的成本,也是增长的代价。在一个“唯一的不变是变化”的世界中,最大的风险其实是停滞不前。
感悟无常变化,与风险共舞,在危中寻机,这是对待金融危机的正确姿态。
所谓“应对金融危机”,或者“救市”的根本措施,就是培养危机意识,搭建一套开放的、具有正反馈效应的“风险生态体系”,不浪费每一场危机,把每一个决定当作一个风险决策去平衡,在适应外界变化的过程中,重塑公众信心,推动系统在不确定性中进化、成长,推动新秩序的涌现。
一是构建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机制,恢复人们对市场的信任。没有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就没有进化。为了让进化发挥作用,必须纠正不平衡和非对称,充分发挥市场的作用。毫无疑问,市场是资源配置最高效的手段。然而,要让人们相信市场,相信这套机制能够实现风险共担、利益共享,还必须发挥公共机构的作用,禁止向无辜者转移风险,让犯错者付出代价,让信任和不信任充分发挥简化复杂的功能,增加人们行动的勇气和可能性。
二是找到新增长点,实现价值增值,重建人们对未来的信任。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说,“信心之崩溃,对现代经济生活打击甚大”。不过,信心源于持续增长,否则只会构建泡沫和虚假繁荣。从亚当·斯密的劳动分工理论、约瑟夫·熊彼特的创造性毁灭,到凯恩斯的有效需求假说、罗伯特·默顿·索洛的新古典增长模型、保罗·罗默的内生增长理论,一代代经济学人穷尽一生,就是想找到增长的逻辑,启动经济,振奋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