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书画漫谈
金石书画部分的内容比较多,这里只能作一个简括的介绍,谈谈个人的一点看法,研究方面的一点门径、一点线索。
伟大的中华民族文化,我认为好比一朵花,花蒂、花蕊、花瓣等,都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史的各个方面,好比是花的各个部分,金、石、书、画便是其中的四个部分。
金、石、书、画,本不是同一性质、同一用途,但在整个中华民族文化中,这四项都成为中华民族艺术的特征,也可说是中华民族艺术所特有的。以下按次序作一些简单的介绍。
一、金
金就是金属,包括铜、铁等。这里是指用铜、铁等金属所制的器物,特别是古代的铜器。它们不管是作为实用的或是祭祀的,都是铜及其合金所制的器物。这些器物多出现在商、周——人们往往说“三代”,就是夏、商、周。其实夏到现在还没有十分弄清楚,一般认为夏文化是相当于龙山文化这一系,但夏的文化究竟是什么程度,还不甚清楚。所以,所谓“三代”文化,有把握的只能指商、周。古代把商、周的铜器叫作“吉金”,就是好的金,吉祥的金。这种冶炼方法在当时已很发达,已能制造合金。制造出来的器皿,很多有刻铸的文字。现在一般说的“金”是指金文,又叫“钟鼎文”。
商、周时代,诸侯贵族常常大批地制作铜器,上面刻铸铭文,现在陆续出土的不少。有时一个人只能铸一个器,有时又可一次铸好几个器。参与这种劳动的人民,大部分就是当时的奴隶。他们创作了千变万化的器形、装饰图案,雕铸了种种文字铭记(记载谁、在哪年、为什么事情而制作这器)。这些器物,从商周以后长期沉埋在地下。许慎有“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的话[1],可见汉朝时已有出土的。
这种陆续的出土,到清朝末年,成为研究的大宗。拓本、实物,日呈纷纭,使人眼花缭乱,丰富多彩。到了现在,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探讨就更加繁荣,方法也更加科学。从前的收藏家,不是官僚就是有钱人,他们的收藏,往往秘不示人。偶然有拓本流传出来,也不是人人可得而见之的。现在印刷术方便了,从器形到文字,大家都能看到,具有研究的条件,所以研究日见深入。发掘的方式,也愈有经验,愈加科学。从前出土的器物,辗转于古董商人与收藏家之间。它们是哪里出土的?不知道。甚至一个器的盖子在一个人手里,而器本身则到了另一个人手里。这种情况很多。一批出土有多少铜器?也不知道,都零零星星地散出去了。这在研究上是很费事的,因为缺乏许多辅助证据。许多奸商贪图得利,为了多卖钱,还卖到外国去。我们现在从发掘到整理、考订、印刷、编辑,都是有系统的,对于研究者有莫大的方便。可以取各个角度:器形、花纹、文字,以至它的历史背景、制作的人物、各诸侯封国的地理等,或者是有人想学写古篆字,也可以用来作范本。例如从制作来说,往往一个人所制的不止一件,我们只要看到各器上都有同一个人的名字,便可知道它们是属于同一个人制作的一套器物。这样,我们对于古代历史、古代人的各方面(包括生活习惯),就能有更清楚、更详细、更豁亮的了解。近年来在陕西发掘了许多成套成批的窖藏青铜器,大多是同一人或同一家族的,这样研究起来就很方便了。
[夏]钩带铭文 见南宋薛尚功撰《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
从宋代到清代,大都把这类器物叫作“古董”,也叫“古玩”,是文人鉴赏的玩物。即或考证点文字,也是瞎猜。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他们的考证功劳,但那是极其有限、远远不够的,还有许多错误。稍进一步的,把它们当作艺术品。西洋人、日本人买去中国的古铜器,研究它们的花纹。中国人也有研究花纹的。这种情形大约始于六十年前,这仍是停留在局部的研究,偶然有几个器皿做点比较。谈到全面地着手研究,我们不能不佩服近代的容庚[2]容希白先生,他对于铜器研究的功劳是很大的。他著有《商周彝器通考》,连器形、花纹带铭文都加以研究;还著有《金文编》,把青铜器上的字按类、按《说文》字序编排,例如不同器皿上的“天”字,都放在一块儿。这是近代真正下大气力全面地介绍和研究青铜器及金文的。此外,罗振玉[3]的《三代吉金文存》,也是很重要的资料。现在已有人着手重新把至今出土的商周铜器铭文加以统编,这就更加全面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出版。
[西周]《毛公鼎》铭文 (清)陈介祺拓现藏故宫博物院
对于文字的考释,能令人心服口服的,首推不久前故去的于思泊(省吾)[4]先生。他的考释最为扎实,绝不穿凿附会。他还用古文字考证古书,成就比清末孙诒让等人大得多了。到今天为止,容、于两先生的著作以及罗的《三代吉金文存》等,仍是我们研究铜器和金文的重要参考材料。随着条件的改善,今后在这方面的研究一定会愈来愈完备,愈来愈深入。
甲骨文也被附在金文之后,讲金石的书往往连带讲甲骨,不是附在前头就是附在后头。其实甲骨应和铜器同样看待,甲骨文是金文的前身。商代刻在甲骨和铜器上的文字,往往有很大的相似,所以甲骨也应放在我们现在谈“金”的范围。现在出版了《甲骨文合集》,非常完备,研究起来不愁没有材料,不会被人垄断了。但甲骨文我不懂,不能随便说,只能谈到这里。
二、石
金、石常常并称。事实上金、石的性质、作用并不完全一样。古代的石刻有各方面的用途,所以它的形式和内容也就不同,文字因时代的关系也不同。汉朝也有铜器,但那上面的文字和商周铜器的文字迥然不同,一看就是汉朝的东西。此外,花纹和刻法也各不相同(商周铜器上的字,大部分是铸的,少部分是刻的)。
[春秋·秦]《石鼓文》拓本(局部) 原石现藏故宫博物院
[秦]李斯《峄山刻石》拓本(局部) 原石不存,摹石分藏西安碑林、山东邹城博物馆
大批石刻的出现,应该说是从汉朝开始的。汉朝以前有没有石刻?有的,譬如说《石鼓文》。石鼓甭管它是什么年代的,总是秦统一天下以前的产物。唐朝人说是周宣王时制作的,也有人说是北周即宇文周时候制作的。后来马衡先生经过全面考证,确定它是秦的刻石。这个秦,不是统一中国的秦朝,而是在西北地方未统一中国时的秦国。可是还有问题:秦什么公?这个公那个公,众说纷纭,到今天尚无定论。
汉以前的石刻,起码石鼓是比较完整的,有一个石鼓的文字已经脱落,但是拓本还保留着。近年在河北满城古代中山国的地区,发掘出古代中山王的墓,里头有中山王的铜器,外边有一块石头,上面有两行字,也是战国时的刻石,比石鼓晚一些,但也是汉朝以前的刻石。所以古代石刻应追溯到石鼓和中山王墓刻石。《三代吉金文存》后面附有一小块石刻,文字和铜器文字很相像。什么时候刻的?不知道。这块石头现在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西岳
华山——《华山庙碑》拓本
现在所谓“石”,大致是指汉代及汉代以后的石刻。讲求、探讨的也比较多。汉朝的碑是比较多的。其实,秦碑也有,只是不作碑形,常常是在山岩上磨平一块石头刻字。现在秦碑的原刻几乎没有,流传的大多是翻刻的。原石保留下来的只有《琅玡台刻石》,保存在历史博物馆[5],上面的每个字都已经模糊了。还有《泰山刻石》,只剩下了几个字,残石还在泰山的岱庙里摆着。其余的都已毁掉了,只有汉碑算是大宗。
什么是碑?碑本来是坟墓竖立的一种标志。碑石有大有小,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后来推而广之,不光是为死者立碑,也应用到生人,譬如一个官员调离,当地有人立碑为他歌功颂德。事实上这种大块的碑,就是石头做的大块布告牌,譬如修一座庙,前面立一块碑,说明庙的缘起;皇帝办了一件事,臣下恭维,或者皇帝自吹自擂,也刻一块,岂不是布告牌?像秦始皇、唐明皇,都曾经在摩崖上让臣下给刻上大块歌功颂德的文章,比后世大张纸贴的布告结实得多,意在流传千古,但事实上后来有的让人凿掉了,有的是山崖崩塌了。当初立碑的本意不过是歌颂、吹捧死者、官员乃至皇帝,但后来意料之外地被人注意,得以保存流传的,却不在于它那歌功颂德的内容,而在于它书写的文字,在于它保存了许许多多的书法。他们吹捧的内容,已无人注意。有人见到石刻残损文字而惋惜。我说,字少了,美术品少了一部分是坏事,但文词少了,念不全了,未必不是被吹捧者的幸事,因为他可以少出些丑。从前人制作拓本,往往是为了碑上头刻的字写得好,或者是时代早,宝贵得不得了。比如汉朝在华山立了一块碑,叫《华山庙碑》,在清朝末年只保留下来三本拓本,后来又发现了一本,这四本都价值连城,后面有许多人的题跋。这也不在于它的内容(当然也有人考证),而在于它的字。许多古碑也是如此。以前人对于碑只是着眼于先拓后拓,多一字少一字,稍后对碑形、花纹、制作乃至于刻工等方面,也加以研究。这与上述对于商周铜器的研究过程很有相似之处。
[北魏]元寿安墓志盖(拓本) 原石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释文:魏侍中司空元公墓志。
[北宋]欧阳修《灼艾帖》 现藏故宫博物院
释文:修启,多日不相见,诚以区区。见发言,曾灼艾,不知体中如何?来日修偶在家,或能见过。此中医者常有,颇非俗工,深可与之论搉也。亦有闲事,思相见。不宣。修再拜,学正足下。廿八日。
汉碑这种字,不管它刻得精不精,毕竟是用刀刻出来之后,用墨拓下来的,从前得到一本都很难。今天我们看到出土的多少万支竹木简,都是汉朝人的墨迹,直接用墨写的。这在书法艺术上、史料价值上,比起汉碑来又不相同了,这待下面再说。所以说,以前的人很可怜,看到一本墨拓,就那么几个字,多一笔少一笔,这里坏一块,那里不坏,争论个不休。这是因为时代和条件都有其局限,出土的东西也少。
还有一种叫墓志,也是一大宗。坟里头埋块石头,写上这人是谁,预备日后坟让人不知道是谁的了,挖开一瞧,知道是谁,人家好给他埋上。这用意是很天真的,没想到后来人家正因为他坟里有墓志,就来挖他的坟,这种情形多得很。墓志有长条的,也有方块的,汉朝还没有这种东西,从南北朝一直到唐宋,都是很盛行的。墓志也和碑的性质一样,记载着死者的事迹,也属碑刻的性质。
再有一方面是“帖”。什么叫帖?本来很简单,指的是一张纸条儿或纸片儿,多是彼此的通信。现在还有便条儿,随便的纸条儿(今天的名片,也是纸条儿)。上边的字,写得比较随便,不像写碑那么郑重其事,确实另有趣味,大家比较重视,把这些有趣味的东西汇集起来。因为古代没有影印技术,只好勾摹下来刻在石头上或木板上,再用纸和墨拓下来,等于刻木板印书的办法,这种印刷品被人称作“帖”。事实上帖本来不是指墨拓的东西,而是指被刻的内容,即没刻以前的原件(纸条儿)叫“帖”。好比这是一部书,叫作《诗经》或《左传》,不是说它这个书套子或部头叫《诗经》或《左传》,而是指它的文字内容。所以“帖”也是指的所摹刻的内容。这个意义扩大了,凡是墨拓的刻本,被人作为字样子来写,作为参考品的,都被称为“帖”。如有人说:“我这儿有一本帖。”打开一瞧,是个汉碑。为什么也把它叫作“帖”?因为它已经裁了条,裱成本,被人作为习字的范本,所以也被称作“帖”。因此说,“帖”的意义已经扩大了,凡是墨拓的、石刻的、裱成本的,大家都管它叫作“帖”。
帖写的多半是行书,随便写的;而碑版多半是很规矩很郑重的。所以一般又管写行书一派的叫“帖学”,管写楷书一派的叫“碑学”。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太科学的。
现在,印刷技术方便了,碑帖的印本也多起来了,这里无法多举例,因为太多了。要论起整部的书来,比较方便查阅的,有清末民初的杨惺吾(守敬)编的一本《寰宇贞石图》,把整篇整幅的碑文影印出来,可以使我们看到碑版的全貌,很有用处;但是它是缩小的,碑有一丈、八尺,它也只能印成这么一张纸片儿,而且碑版的数量及文字说明也不多。近代赵万里先生辑有一部《魏晋南北朝墓志考释》,都是墓志,既影印拓本,也考释文辞,是很好的。讨论石刻,有一部书也很重要,就是清朝末年叶昌炽所编的《语石》,它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来论述石刻:多少种类,多少样子,多少用途,多少文字,多少书家……分量不多,但内容极其丰富,所遗憾的是没有附插图,要是每谈一个问题、每举一个例子,都附上插图,就方便多了。今天要是想给《语石》补插图,就有很大的困难,许多原石都已找不到了。我想将来会有人给它进行扩充的。《语石》这种书,现在的人不是不能做,因为现在所出土的汉魏六朝隋唐的碑和墓志极多,比当年叶昌炽所能看到的要多出若干倍,要是加以统编,细细研究,附上插图,那就太好了。最近上海要出一本“扩大石刻文字汇编”之类的书(名字还未定),不久出版,最为方便了。
叶昌炽在他的《语石》一书中说:我研究这些石刻,主要是为了它们的字写得好(大意)。字好,是碑存在的一个重要因素。立碑刻碑的人是为了歌颂他自己。人家保存这个碑,却是为了它的字好。这是立碑、刻碑的人始料不及的。由此可见,书法艺术自有它独立的、不能磨灭的艺术价值。
三、书
“书”本是文字符号。现在提的“书”不是从文字符号讲,也不是从文字学讲,而是从书法艺术讲。书法在中华民族有很深远的影响,由于汉字不仅被汉族,也被少数民族不同程度地使用着,所以,书法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占很重要的位置。曾经有人提出,书法不是艺术,理由是西洋古代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把书法当艺术的。其实,中国特有而外国没有的东西太多了,难道都不算艺术了吗?如《红楼梦》是中国特有的,外国没有,就不算文学了吗?现在,这种观点逐渐纠正过来了。大家知道,书法是一种艺术,并且是广大人民喜闻乐见、非常爱好的艺术。
中国的汉字(各个有文字的民族都一样)一出现,写字的人就有要“写得好看”的要求和欲望。如甲骨文就是如此,不论单个字还是全篇字,结构章法都很好看。可见,自从有写字的行动以来,就伴随着艺术的要求,美观的要求。
秦汉以来的墨迹,近年出土得非常多。这里面丰富多彩,字形、笔法、风格,变化极多。以前只看到汉简,现在可以看到秦代的了。如湖北睡虎地的秦简,全是秦隶。从前人看见一本残缺不全的汉碑拓本,便视为珍宝。现在可以看见汉朝人的亲笔墨迹。日本人用过一个词,把墨迹叫作“肉迹”,即有血有肉,痛痒相关,我很欣赏这个词,经常借用。现在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秦汉人的“肉迹”,这是我们研究文学、研究书法、研究古代历史的莫大的幸福。
不论是秦隶还是汉隶,都是刚从篆体演变过来的,写起来单调而且费事。所以到了晋朝后,真书(又叫楷书、正书)开始定型。虽然各家写法不同,风格不同,但字形的结构形式是一致的。各种字体所运用的时间都不如真书时间久,真书至今仍在运用。为什么真书能运用这么久?因为这种字形在组织上有它的优越性。字形准确,写起来方便,转折自然,可连写,甚至多写一笔少写一笔也容易被人发现。真书写得萦连一点就是行书,再写得快一点就是草书。当然,草书另有一个来源,是从汉朝的章草演变而来的。但到东晋以后就与真书合流了,是用真书的笔法写草书,与用汉隶的笔法写章草不同。
真书行书的系统既是多有方便,所以千姿百态的作品不断出现,风格多种多样,出现了各种字体(艺术风格上被称为字体),比如颜体、柳体、欧体、褚体等。为什么以前没有?因为以前没有人专职写字、专以书法著名的,就连王羲之也不是专职写字的人。古代也没有“书法艺术家”这个称呼。当时许多碑都是刻碑的工人写的,到了唐朝才有文人写碑。唐太宗自己爱写字,自己写了两个碑《晋祠铭》《温泉铭》,还把这两个碑的拓本送给外国使臣。当时的文人和名臣,如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薛曜以及后来的颜真卿、柳公权等人都写碑。这样,书法的风格流派也逐渐增多了。其实,今天看见的敦煌、吐鲁番等地出土的文书、写经等,其水平真有远远超过碑版的。唐朝一般人的文书里,行书的书法也有比《晋祠铭》好得多的,但那些皇帝、大官写出来的就被人重视。我们要知道,唐朝有许多无名的书法家的水平是很高的,写的字非常精美。晋唐流传下来的作品(不论是刻石还是墨迹)非常多,我们的眼福实在不浅。
[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拓本(局部) 原石现存陕西麟游县碑亭
附带说一下名称问题:古代称好的书法作品为“法书”,是说这件作品足以为法;书法、书道、书艺是指书写的方法,现在合而为一了,一律叫作“书法”。把写的字也叫作“书法”,省略了“作品”二字,可以说是“约定俗成”了。
如把“书”平列在“金”“石”“画”之间,那它的作用和用途就大多了,广多了。生活中的各个地方,没有与书法无关的,没有用不上书法的。也可以说,书法已经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发挥着极大的效用。从书法作品、实用的装饰品到书信往来,作为交际语言的记录工具,两人以至两国的信用证明(签字)都要用书法。书法活动既可以锻炼艺术情操,又可以调心养气,收到健身的效果。总而言之,今天看到书法有这样广大的爱好者,原因很简单,就是它和人们生活的关系十分密切,这种密切的关系又非常长久。北朝人曾经说过“尺牍书疏,千里面目”,给人写封信(尺牍)、写个条(书疏)等于相隔千里之远的两个人见面。现在有传真照相,可以寄照片,这是“千里面目”。但古代没有,看一封信,感到很亲切,如见其人。书法被人作为人格、形象的代表,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语见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
有人常常问到什么是书法知识,这说明需要抓紧编写学习书法的参考书。碑帖影印得很多了,但系统的讲解、分析是不很够的。怎么去写?大家很愿意了解。各家有各家的心得,这里就不多谈了。大家了解了书法的沿革,再多参考古代的碑帖,多看古代的墨迹,这样对书法的了解自然就会深刻,这样对写也有很多方便的地方。
四、画
画的起源,不用详谈。初民[6]怎么画,只要看小孩怎么画就会明白。画很简单,可是有新鲜的趣味。看见什么就画什么,生活里面遇到什么,就随手画、刻到墙上,这是很自然的。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自从绘画成熟以后,形体逐渐地准确了,颜色也逐渐地丰富了。绘画成熟在什么时代?我们的估计往往是不对的。从近代科学考古发掘出的成果,可以看到这一点。画成熟的时代应该很早。古代的文化,从商周以来,不知经过多少次毁灭性的破坏,使后世无法看到。商周的铜器的铸造方法,近代很多人奇怪,那时就有那么高的合金技术!透光镜(铜镜子,可以透出光照到墙上),经过多少人研究,现代才发现有两种方案,但古人用哪一种方案,至今也不清楚。这说明我们有许多的科学发明、科学成就随着毁灭性的破坏而消失了。古代的绘画更脆弱了。一种是画在墙上,以为墙是结实的,但随着墙的毁坏,画也没有了。画在帛上的也不延年。唐宋人没见过古代的绘画,只看过武梁祠画像[7],根据这些推测判断汉朝绘画,以为汉朝绘画就是这样的。这样推论的起点太低了。不止绘画一种,我们对古代文化不了解的太多了。近代发现了汉朝墓室里的壁画,大家的看法才有所改观,觉得以前的推测是错的。近年长沙马王堆出土了帛画,使人看到出丧幡上的帛画,精致极了,比武梁祠的画不知高出多少倍。假定帛画是一百分,武梁祠的画只能算不及格。人们看到马王堆的帛画,无不惊诧变色,这才知道古代绘画水平已达到什么地步。我们应该以这(西汉初年)作为起点,往上推溯商周绘画应该有什么样的成就。看到了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以后,有人说,我们的绘画史应重新写,已写出的全错了。因为起点(最低点)定错了。
[东汉]武梁祠画像石(拓本) 现藏武氏墓群石刻博物馆
释图(自上而下):西王母、季札挂剑、二桃杀三士、车马出行。
[战国·楚]佚名《人物御龙图》 现藏湖南博物院
[北魏]佚名《九色鹿经图》(局部) 见敦煌257号洞窟石壁
今天我们研究古代绘画,有这么丰富的材料,但我们必须有正确的看法,这才能进行研究。看法和起点要是错了,研究就得不到正确的结论。唐以前和唐人的好画,多画在墙壁上,大多数已随着建筑物的毁坏而无存了。幸亏西北有许多干燥的洞窟壁画。首先是敦煌,敦煌壁画给我们提供了极丰富的宝贵的材料。敦煌许多画在绸帛上的画被外国人掠夺走了。国内流传下来的只是一部分。现在西北出土的一些残缺的绢画,即使是零块,都是非常精美的。这些东西的保存,对今天探讨古代绘画的源流有很大的作用。现在有没有流传下来的古画算是唐代或唐以前的呢?有。但这些画事实上都是经过第二手摹下来的,很少有真正的唐朝人直接画了留下来的。即使画稿、形象是某名家的作品,但画上的墨迹也不是作者本人的。古代没有别的办法,幸亏摹下副本,否则今天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
我们对待古画要持科学态度:哪些是可信的古代人直接画下来的,哪些是后代人的复制品。但许多古董商人,不是从学术出发,而是从价值观念出发,顺口说这是唐朝的,那是宋朝的,时代越早越贵,可以多卖钱。事实上与学术无关。我们参考画风,研究画派,看这些摹本、仿本、临本不是不可以,但要知道是什么时代人临的、仿的,如果听信大古董商的说法,把宋元的硬说成唐宋的,这样科学系统就乱了。譬如看京戏,如果真承认那位男演员扮女角即是一个女子,一个花脸色角的演员本人真就长得脸上花红柳绿的,这便成了小孩或傻子了。
宋朝人的画,多半是室内装饰品,很大的大张挂在屋里,比画在墙上进了一步。元朝才多卷册小品,在桌上摆着,作为案头玩赏的东西。这如同戏剧底本由舞台到案头一样。原来剧本是舞台唱的,实用的,后来成为文人创作后摆在案头欣赏,并不是在舞台上演的。有许多只能在案头看,是舞台上唱不了的。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知道哪是墙壁上的画,哪是案头上的画,这样才能探索宋元以来的画派、画风。大家总是谈论宋朝画如何,元朝画又怎么变,哪是匠人画,哪是画家画,哪是文人画,我们今天研究古代绘画的沿革,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在墙上画是什么样子?画在绢上贴在墙上是什么样子?案头画的小品又是什么样子?这些问题必须弄清楚。
[北宋]米芾《珊瑚笔架图》(局部)
此图又叫《珊瑚帖》。米芾写信介绍自己的新收藏,提到一个珊瑚笔架,便随笔画出,还在底座旁注明是“金座”。又为之题诗一首:三枝朱草出金沙,来自天支节相家。当日蒙恩预名表,愧无五色笔头花。
到了元朝以后出现一种文人画——案头的玩赏的小品(不管它多大张幅也是这个系统)。墙壁上的画,实际上和装饰画是一派。文人案头画是一派,对这一派也有许多争论,但它也有它的新趣味,不能一笔抹杀。这一种风格的影响有几百年。宋朝已经开始了,如苏东坡喜欢随便画点竹子、画树、画块石头。现在还有一件真迹,树画一个圈儿,底下是石头。按照画家的要求,这画画得非常外行,非常不及格,但这是真的。米芾画的《珊瑚笔架图》,笔道七扭八歪。这是文人游戏的笔墨。到了元朝才逐渐出现精美的文人画,影响一直到现在。这一派,这种创作方法,至今尚占很大的比重。
今天研究绘画确实方便多了,印刷品越来越精了,越来越多了。我们现在要想研究,有几点特别要注意。现在研究古代绘画,研究绘画沿革历史,必须从实物出发,得看到真正的原作(包括影印品),客观地比较,虚心地分析。只看书本上说的不够,只听别人讲的也不够,必须从实物出发,真正地客观地做了比较,我们才能得出正确的论断和新颖的见解。这种比较在古代,在从前印刷困难、地下出土的东西不多时是没有办法的。在今天,我们确实是方便多了。
现在研究古代的绘画,又出现了两种困难。一是出现了太窄的现象。我认为,研究绘画,研究绘画沿革,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研究一家,只抱住一家,翻来覆去地考证探索。须知这个作家不能独立存在,必须和当时的环境,当时的时代联系起来。“窄”还表现在只研究一家的一个方面,如一个画家又会画兰竹,又会画山水,又会画松树,却只是专门研究他画的竹子。这样就钻进了牛角尖而不自觉。二是论据必须是真品。有许多是假的,是古董商人瞎吹的。你根据的真伪还不分,不能“去伪存真”,又怎么能“去粗取精”呢?首先要辨别真伪。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今天辨别真伪的标准,也被古董商人搅乱了。从明清以来就有这种情况:真画儿换假跋,真跋配假画儿,哪个名气大,哪个大、哪个早、哪个值钱就写哪个。后来研究者也常陷入古董商人的这个标准。如评论是纸本还是绢本,质地颜色是洁白还是昏黑,黑了就用漂白粉拼命冲洗,画儿的笔墨都不清楚了,底子可白了,那也要。因为“纸白版新”。这是古董商的标准。常见著录的书上说“这是上品”,但笔墨画法并不高明。为什么是上品?就因为“纸白”,其实那是用化学药品冲洗白的。又如完整还是破碎,中国藏还是外国藏等,有许多人认为是外国藏的就好,其实这是令人很痛心的事。我虽然也忝列入了“鉴定家”的行列,但我“知物不知价”。“‘纸白版新’就好”“这个值钱多”……这些我一点儿也不懂,因为我没做过古董商人。
总之,今天研究绘画,必须根据可靠的、可信的资料,要辨别真伪。真到什么程度,是作者亲笔还是复制品?我们为研究一种风格,复制品也有价值。当然,从古董的价钱说,复制品与原作不同,但如从学术上讲,是有研究价值的。现在印刷品很多,有了彩色印刷,虽然比起原作还有差距,但无论如何比黑白的好多了。我们受近代科学的嘉惠,受近代科学之赐,研究绘画更方便了。
今天研究金石书画的条件已千倍万倍地优于前人,我们研究的便利比古人要大得多。只要我们的观点是正确的,从实物而不是从现象出发,博学、广问、慎思、明辨,自己有一定的立脚点而不随声附和,我们的成绩会是无限的。
[1] 本句出自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的《说文解字·序》。《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编者注(以下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2] 容庚:古文字学家、收藏家。字希白,号颂斋,广东东莞人。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岭南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中山大学教授。著有《金文编》《金文续编》等,其《商周彝器通考》标志着青铜器研究从旧式的金石学迈向近代考古学的新里程。
[3] 罗振玉:金石学家。“甲骨四堂”之一。编著有《殷墟书契》《三代吉金文存》《敦煌石室遗书》等。政治上以遗臣自居,参与策划伪满洲国。
[4] 于省吾:古文字学家、训诂学家。字思泊,辽宁海城人。曾在辅仁、燕京、北京、吉林等大学讲授古文字学。学术成就主要集中在甲骨文和金文的考释上。
[5] 历史博物馆:即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源于民国时期成立的国立历史博物馆,后改名北京历史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2003年与中国革命博物馆合并,成立中国国家博物馆。
[6] 初民:指远古时代的人。
[7] 武梁祠画像:东汉画像石,在今山东嘉祥县武翟山,是东汉末年武氏家族墓葬的双阙和四个石祠堂的装饰画。其中以武梁的祠堂为最早,取材历史人物故事、神话传说和生活场景,艺术风格浑朴雄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