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4岁那年的夏天
我在灯光下串一串项链,深绿色的珠子,有一个现成的名字:祖母绿。我嫌这些珠子颜色过深,就在它们中间串进去粉色的玛瑙,8m+的祖母绿珠子,论颗粒卖,一粒就是150元,一共108颗。
我是不敢说自己就是女太宰治。我没有那么多忧伤,至少现在没有,我也不会像太宰治那样一生中有无数次想自己弄死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死,不死,就不死。
在108颗祖母绿里加进去玛瑙珠子,我感到很满意,仿佛一个60岁的奶奶,减龄到了44岁。后来,我想了又想,拿掉了17粒祖母绿的和田玉珠子,加进去同样多的玛瑙珠子,这样,嗯,我要的14岁仿佛就回来了。
我要回到14岁,如果像串珠子一样,在自己的60岁里加进去什么元素,一下子回到14岁,用她多到用不完的钱,换回她的14岁,会有这种可能吗?AI不是无所不能吗?她不敢把想法告诉别人,但她用力地在心里想。她不要太多的钱,她要一个年轻无敌。
14岁,她是那样一个姑娘。她知道的,14岁,她是一个苍白的少女,但她的头脑里有一个宇宙。那时她叫月季,姓金。她父亲说她家是从北方迁移到南方的,是在晋后期还是五代十国时迁到南方的,是金人的第81代还是74代还是更后代,父亲是说不清的。父亲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父亲叫金善亮。爷爷叫什么?金月季问她的祖母,祖母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无比坚毅宁死不屈的样子。可是,金月季像绞股儿糖一样粘住了她,奶奶说,提那个死鬼做什么,死了八百年了。那也有名字啊,金月季追问。
他叫金盛生。
哦。
奶奶,你们那时是一夫一妻吗?
奶奶正在纳鞋底儿,她斜兀了小月季一眼说:一夫一妻,不然呢?他到是要有田有地才能一夫多妻。
奶奶,你为什么嫁给爷爷?
这要问我的妈妈去啊,我哪里知道。只是奶奶命不好,嫁了一个穷鬼。
为什么你妈妈要让你嫁给穷鬼?
因为奶奶那时是裹小脚的。
那是,月季点点头,奶奶的脚只有三角粽那么大,脚底除了脚后跟就是大拇脚趾。
裹小脚就不能嫁给好人家吗?
裹小脚本来是要嫁给好人家,但是后来不时兴了,大脚女才有富家子愿意娶。
哦。
奶奶在鞋面上绣花,她把鞋面给小月季说:你也纳两针,你还没有来月事,纳的鞋奶奶穿了有福气。
小月季使出吃奶的力气绣了两针。就两针,一生中再也没有拿过针线。
奶奶是个哲学家、抒情散文家,也是一个文盲。她在秋天的时候在地里捡拾黄豆,小月季跟在奶奶后面,后来,她一直在望天,天上的云好看极了,有像鱼的,有像扫帚的,有像鹅毛的,有像金元宝的。微风刮的时候,云朵还会变化。奶奶嗯嗯有声。她专注于在地里拾黄豆,腰累了才直起身来。她说:秋天秋草黄,死人多,好人死了就到天堂,他们在天庭里推移云朵。且,云朵移得快,死人多啊。
奶奶,你死了也会在天上推云朵吗?
那小月季你说奶奶能不能上天推云朵?
小月季透白的小脸昂向天际,点点头,用力地点点头:嗯,奶奶,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奶奶,天底下小月季就奶奶一个最亲的人。说完鼻子酸酸的。奶奶一早就挨妈妈的训斥了,妈妈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小月季心疼奶奶,所以一步不离地跟着奶奶。奶奶有一个大名叫:金蒋氏。
现在,我,小月季,已是金玫瑰啦,正站在一棵榔榆树旁。树无语,一直不说话,但它似乎什么都懂。它的上世也许知道得太多了,现在就成了一棵永远不能说话的树。
小鸟替它唱歌,风声替它抒情,叶子为它妆扮,它是这面湖周围最美的风景。它还是出风头了。
我站在树旁,湖面的风非常青春,它调皮地掀起我的头发。
我在这里,回忆我的一生,每天都在这里。
我已经很老了,我的记忆也许会出错。你可以忽略年龄、细节、姓名这些东西。我要说我的三生三世,无数情缘。我的爱恨,而且,我会说出他的秘密,一个油画家的道貌岸然。
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密室,那是盛放黑暗的地方。我在14岁遇到了一个来自京都的画家,后来几十年与之若即若离。他就像一块芯片植入我的脑海。我在多年以后要与之划清界限,但他却与我的神经元成为一体,硬生生拔出,让我身心鲜血淋漓。
一个老男人的爱,攻城略地在一个青春少女的心里种下一株毒草,但它有麻醉镇痛的作用。
我每天放生一些螺狮,还救活过一只泥鳅,几条蚯蚓,放生过一只乌龟。多少人继续干着坏事,而我已涅槃。
那就真的从14岁时说起吧。我绕到现在,一生回避,不能像卢梭那样好好《忏悔录》,原谅我是一介女流。
我这一生尽作可耻之事,我总是无法理清人类生活的头绪。我从小在乡间长大。初次见到火车是年纪稍大后的事情了,我只有体弱多病,长期卧病在床。
在乡下家中,每逢用餐,全家七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身为最小的我,自然坐在最后的位置。用餐的房间光线暗淡,午饭时,家人默默坐在桌前喝粥,这光景总是让我不寒而栗。家是传统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大多墨守成规,我渐渐对山珍海味或奢华之事不再抱有期待,最终竟觉得吃饭的时间是可怕的。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最后的一个座位,因恐惧而寒战连连,把稀粥一点点强咽进口中,梦想着人为何一天非得吃三餐。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人饿死了也是件不可怕的事。
每个人吃饭都表情严肃,用餐俨然如某种仪式,我甚至曾经认为自己背负的是个灾祸。为了生计,父母亲在思考什么?自孩提时起,我就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只是畏缩着,不堪承受家人之间的冷漠。
无论我被家人怎样责怪,也从不还嘴,哪怕只是戏言与我,也如晴天霹雳,令我为之疯狂,哪里还谈得上还嘴。我深信他们的责备才是亘古不变的人间真理,只是我无力践行真理,无法与人共处,因此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的一点都没出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
奶奶偶尔与我们一起上桌吃饭,更多时候她一个人端着大碗坐在灶间,她总是沉默的。童年时,她像一件防弹衣,帮我挡住了好多霰弹。
面对世人,我总是怕的发抖,对自己的言行更是毫无自信。我将懊恼暗藏于心,一味的掩盖自己的忧郁和敏感。在父母眼里,在大哥大姐眼里,我并不存在,我是风,是虚空。类似的想法日益累积,我就这样存在于家中。
我自幼体弱多病,请假是常有的事,有时一两个月甚至整个学年都在家养病,但当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到学校参加学年末考试时,分数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高,身体状况好时,我也未曾用功学习,我喜欢画漫画,喜欢看言情小说,课间休息时讲给同学听,逗他们发笑。至于作文,我也总是写一些感人的故事。我如往常一般,在作文中以极尽悲凉的笔调。
我在14岁时还没有初潮。我的母亲却与舅妈打得火热。舅妈高调地说,小月季将来是要给我家做媳妇的,月季妈你让她吃多一点,现在太瘦了。
我多么地想用眼神杀了舅妈,但是我没有,我悄悄地离开母亲与舅妈,去了河岸边。其实我可以顺着河岸滑下去,在水里顶多本能地挣扎几分钟。但是,我没有,我看到端午节那天河对岸绽放的满树胭脂红,羽毛扇状的花朵粉白的部分像我苍白的脸色。它叫合欢花,也叫鬼树。那么美的树与花,却有一个吓唬人的名字。
我懒懒地坐着,天空的云朵都赶来安慰我。河畔的芦苇随风摇摆讨我欢心,我听见榔榆树里的知了叫出了夏天的第一声:知了。试叫了一声,怯怯地,后来就放开嗓子叫了。这一叫就是一个长夏。
我在那个夏天之后,复学了。
13岁,我升初一,刚刚上了两个月,病发休学。14岁再次入学。
休学不止一次啦,11岁的时候,得过一次肾炎,尿血不止,差点死掉。如果早早死,那是上天的恩赐,人是越老越怕死,不是吗?
14岁,夏天一过,我就要寄宿上初中了。舅妈赶在开学前来找妈妈说娃娃亲。她要不要脸,她一张脸虽然黑胖,但那终究是一张人脸。我的妈妈竟然,真的,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看出我的妈妈在听到舅妈说娃娃亲的时候,竟然受宠若惊。我气到捧心。那天我坐在河岸边,直到满天的彩霞照拂在我身上,直到青蛙呱哇哇呱哇哇地叫,直到母亲在院子里燃起了艾草堆驱蚊。奶奶悲切苍老的声音喊道:月季,小月季,回来,回来呀。
妈妈的谩骂声响起,她骂奶奶嚎丧叫魂,奶奶就再也没喊我。
蚊子把我当唐僧肉吃,吃到我全身麻痹抽搐。可是,我看着一弯蛾眉月,就在头顶偏西的方向,它看着我。
我叫月季,你叫月亮,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我呆呆的怔忡。我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