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香与罗兰
操场葱绿一片,中国梧桐碧绿的杆和青青的叶子在风中噗噗噗的响,像孩子们在鼓着掌。
金月季在操场上散步,她仰着脸看梧桐翻飞的叶子。她又想起小时候看到的景象:在村口的大榔榆树梢有一个庞大的外星人,穿着绿色的迷彩服。真的,她肯定见过,是一个外星人,他看到了她,他是专门从外太空下来看她的。也许,外星人赶到的正是时候,不然,那次初潮的月季,在大夏天的稻田边,会被蒸发的热气、湿气笼罩,然后昏死过去。
那一年她14岁,是一朵未开就要凋零的小月季。
罗兰径直走到金月季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三个芋艿。
小月季见到它们的时候,眼泪都要滴下来了。从早晨七点吃了一碗能够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只手心可以捏住包住的小馒头,其实上午上一节课以后,她就饿得心绞痛。
罗兰友好地说:这个给你,我特地带给你吃的。
罗兰有些憨憨的样子,有一双粗粗的麻花辫。长着厚厚的嘴唇,笑容真诚又憨态。是的,她太像她童年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巧珍了。
长这么大,怎么可能有人对她饿不饿这样的关心?小月季真的差一点掉泪。
她接过了罗兰递给她的三个芋艿,很快的吃了一个,多么香的芋艿,多么甜美的芋艿。即使是普普通通的芋艿,在她看来也是珍馐无比呢,也是美食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罗兰给她的三只芋艿,一定是罗兰早饭的时候省下来,记得金月季苍白的脸,记得她对她的好,然后放在身边带到学校来的。
罗兰的成绩很糟糕,到了高中,她的数学、化学、物理根本听不懂。数学老师是一位外乡人,瘦瘦的,说话很刻薄,经常骂人,尤其是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充满鄙视,他其实是,一点也不爱乡村的孩子的吧,是不爱学生的吧?有一次他站到罗兰面前,说了一句不能让人原谅的话。他说,这么蠢,这么笨,为什么不早点嫁人生孩子,除了生孩子,你什么也不会。
金月季很不喜欢老师这么说学生,他对女生的敌视是不应该的。恰好县里教育局有人来调查,金月季说了一句,数学老师对学生不太尊重。上面的问:说说,数学老师怎么不尊重学生了?
金月季实话实说数学老师骂罗兰的话。
数学老师后来在班上发火说,说金月季成绩下滑,上大学很渺茫,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异想天开。
金月季开始还不知道数学老师发什么邪火,后来,数学老师继续说:你们大可以去告状啊,打小报告啊。反正我是不会在这个鬼学校呆下去了,鸟不拉屎的野蛮之地,正常的人不会来,来的人都不会正常。
同学们都知道了数学老师指桑骂槐是什么原因。但大家敢怒不敢言。
想不到罗兰却是一个有恩有义的人。
金月季还有一个好朋友是她的同座位,叫春香,是的,春香是一个大脸姑娘,有饱满的额田,大大的眼睛,方方的脸,是一个开朗的女生。她的爸爸是这个镇的镇党高官,也算是一个干部子女,但是她非常低调朴素,成绩一般,但是很努力,月季与她关系非常好。
两个人同进同出学习,互相帮助。
有一个周末,春香说到我家去看看吧。月季很高兴得到这样的邀请。
春香说的她家,其实是在镇政府大院里。
镇政府大院里,他爸爸是一号人物,春香有自己独立的宿舍。
宿舍里有一张床,有学习的办公桌,有台灯,有洗脸间,多么好的条件呀,这是月季第一次看到条件好的女生是这样生活的。
他的爸爸有自己的办公室,宿舍就在隔壁,两间屋子都是他的。
进了政府大院,春香热情地介绍,这个是谁,那个是谁,还知道了,政府还有广播站,还有通讯员,还有好几个副镇长,有妇女主任等等,那晚她们用煤煤油炉煮面条,放了香肠,春香请月季吃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
晚上春香说:金月季你陪我吧,我们一起做两张试卷。你成绩好,教教我。月季当然高兴。那晚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一晚,她失眠了一阵子,眼睛盯着蚊帐,盯着屋顶,看了好会儿,心潮起伏。
她有的时候是埋怨的。觉得自己为什么要生在乡下,当然月季的爸爸是银行的职员,爸爸在城里从来没有让她享受过任何的特殊。只有一次跟着爸爸进城,吃到过人生第一只面包,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过,而妈妈跟爸爸的关系始终非常紧张,妈妈不让子女去找他们的爸爸,爸爸偶尔回来也只是喝闷酒,胃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月季看到了一件事,她们睡觉的床铺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月季知道自己自从14岁来过一次初潮,再也没有过。她是一个发育完全不健全的女子,但是她看到床单上那几滴鲜血的时候,心里非常复杂,她知道春香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女子,她有着女生应该有的特征。比如说,健康的胸脯,比如说月事。
而她什么也没有,她有的也许是别人对她捕风捉影的谣言,春香没有跟她说别的事情,晚上做试卷。白天,两个人到镇机关的食堂吃了一份在她看来非常丰盛的早餐,有稀粥,有油条,有咸菜,对于月季来说,吃咸菜是不可能的事,那是一种妄想。在她妈妈看来是多余的,再说怎么可能买油条?乡下人怎么可能吃油条?稀饭就是稀饭,如果饿就加两山芋,山芋这个可恨的食物,月季的一生觉得最可怕的食物就是山芋,它能够产生酸水,这个酸水足以腐蚀人的胃、嗓子、食道,使它们产生像火一样、像岩浆一样的液体,烧坏了脖子、食道和胃,也烧伤了爸爸的食道、胃和喉咙。
柏林画家自从给他们上了一些很特殊的音乐晚自修课以后,就频频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现在到了镇上,在镇上买了一座民房,经常在里面画画,他住的地方是一个文化景观。早晨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都要做广播体操。有一次,柏林画家赶了大早,从所有做操的学生面前经过。他还很高调,举着双手一边走一边向他们挥舞,做操的学生顿时就乱了,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也有的人回过头来或者侧脸看着金月季。
那些笑脸,那些表情,十分的复杂,金月季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到地底下,现在他与柏林之间的关系不仅微妙,似乎成了全校师生的笑话,她承受不起这样的笑话,变得更加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