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伊恩·莫里斯文明史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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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

为何历史会循着这样的路径发展,把洛蒂带到巴尔莫勒尔堡,让它与维多利亚女王相伴终老,而不是让阿尔伯特亲王去北京研习儒家学说?为什么在1842年,是英国舰船横冲直撞,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而不是中国舰船驶入泰晤士河?或者更明确地说,西方缘何主宰世界?

要说西方“主宰”,可能语气上听起来有些强硬,毕竟,无论我们如何定义“西方”(这个问题后面还将述及),自19世纪40年代以来,西方人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运作一个世界政府,也不能为所欲为。许多年长者一定还记得,1975年美国人灰头土脸地从越南西贡(今胡志明市)撤兵,以及日本工厂在20世纪80年代将其西方对手挤出行业。很多人会感觉到,我们今天所购之物皆是中国制造。但显而易见的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西方人把军队开进亚洲,而不是相反。东亚的政府在西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间痛苦挣扎,可是没有哪个西方政府试图以儒家学说或者道家学说管理社会。东方人常跨越语言的藩篱,以英语互相交流,可欧洲人很少以汉语或日语这样交流。正如一位马来西亚律师直言不讳地告诉英国记者马丁·雅克的那样:“我穿着你们的衣服,说着你们的语言,看着你们的电影,就连今天是什么日期,都是你们说了算。”[1]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自从维多利亚女王派去的部队抢走了京巴狗洛蒂,西方已经史无前例地主宰了全球。

我的目标就是解释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

乍看起来,这一任务似乎并不艰巨。几乎人人赞同西方主宰世界,因为工业革命发生在西方,而非东方。18世纪,是英国企业家释放出了蕴藏在蒸汽与煤炭之中的无穷威力。工厂、铁路和舰炮给予19世纪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主宰全球的能力,而飞机、电脑和核武器则使他们20世纪的接班人巩固了这一主宰地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的。如果1839年义律舰长没有迫使英国政府插足发兵,英国可能不会在1840年攻打中国;如果钦差大臣林则徐更注意加强海防,英国军队可能不会如此轻易得手。但这确实意味着,不论时机何时成熟,不论哪位君主在位,不论谁赢得选举,不论谁领兵打仗,西方终将在19世纪取得胜利。英国诗人和政治家希莱尔·贝洛克在1898年总结得恰到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有

马克沁机枪,而他们没有。[2]

故事终。

然而,这当然不是故事的结局,它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何西方拥有马克沁机枪,而其他地方没有?这是我将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因为答案会告诉我们,西方缘何主宰当今世界。然后,我们可以据此提出第二个问题。人们关注西方缘何主宰的理由之一是,他们想要知道,这一现状是否会继续存在,会继续存在多久,会以何种方式继续存在——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

当20世纪缓缓过去,日本作为一个大国崛起,使这一问题显得尤为紧迫,而在21世纪早期,它将是不可回避的。中国的经济规模每六年就会翻一番,在2030年以前,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正如我所述,在2010年年初,大多数经济学家指望着中国,而非欧美,重新点燃世界经济的引擎。2008年,中国主办了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两位中国航天员成功完成了太空行走。中国和朝鲜都拥有核武器,西方战略家担心美国将如何适应中国的崛起。西方的主宰地位还能保持多久,这已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历史学家的预言能力之差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们大多拒绝谈论未来。然而,关于西方为何主宰世界,我思索得越多,便越意识到,业余历史学家温斯顿·丘吉尔的理解比大多数专业学者要透彻得多。“你越能回溯历史,”丘吉尔坚称,“便越有可能展望未来。”[3]按照这一思路(虽然丘吉尔可能不会赞同我的回答),我认为弄明白西方为何主宰当今世界,有助于了解21世纪将会出现何种局面。

当然,我并非第一个探究西方为何主宰世界的人。这一问题提出至今,已有250年之久。在18世纪以前,这一问题很少有人提起,因为那时它并无多大意义。17世纪,西方知识分子首次开始认真地琢磨中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东方的悠久历史和成熟文明面前自惭形秽;而当时少数关注西方的东方人对此也认为理所当然。有些中国官员欣赏西方人精巧的钟表、威力巨大的火炮以及精确的历法,但他们并不觉得效法除此之外一无长物的西方人有何价值。如果18世纪的中国皇帝知道伏尔泰等法国哲学家写诗赞颂他们,他们很有可能认为,这些法国哲学家本该如此。

但自从工厂烟囱里排放的浓烟密布英国的天空,欧洲知识分子们便意识到,他们有一个问题——他们似乎正在主宰世界,却不知为何。这是一个好问题。

欧洲的革命家、反革命分子、浪漫派和现实主义者都在思索西方为何主宰世界,产生了千奇百怪的预言和理论。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主要分为两类,我将其分别命名为“长时段注定论”和“短时段偶然论”。不用说,并非每种想法都能恰巧被归入某一阵营,但这一分类方式的确有助于聚焦问题。

长时段注定论的观点是,自古以来,某一关键因素使得东西方判然有别,从而决定了工业革命必然发生在西方。至于这一关键因素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何时开始发挥作用,长时段注定派内部产生了巨大分歧。他们中有些人强调物质因素,如气候、地形或者自然资源,其他人则指向一些无形的因素,如文化、政治或宗教。那些重视物质因素的人倾向于把“长期”看得极为漫长,他们中有些人上溯15 000年至冰期末期,有些甚至上溯至更为久远的年代。而那些强调文化因素的人则把“长期”看得稍微短些,仅上溯1 000年至中世纪,或者上溯2 500年至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和中国古代圣贤孔子生活的时代。但是有一点,那些持长时段注定论的人是一致赞同的,那就是,不管是19世纪40年代英国人长驱直入攻进上海,还是10年后美国人迫使日本开放口岸,在冥冥之中,这些都是在几千年以前的一系列事件中就早已注定的。一个持长时段注定论的人会说,以阿尔伯特亲王在北京和京巴狗洛蒂在巴尔莫勒尔堡这两个反差鲜明的场景作为本书的开头,作者是个十足的傻瓜。维多利亚女王是稳操胜券的,这一结果无法避免。这在无数世代以前就注定了。

粗略算来,在1750—1950年,几乎所有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理论都是长时段注定论的变体。其中家喻户晓的版本是,欧洲人在文化上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自从罗马帝国日薄西山,大多数欧洲人首先把自己界定为基督徒,寻根溯源至《新约》。但在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问题上,一些18世纪的知识分子则另辟蹊径,重新为自己寻找了一个源头。他们认为,2 500年以前,古希腊人创造了一种以理性、创新和自由为特征的独特文化,正是这种文化使欧洲人与众不同。他们也承认,东方人有自己的文化,可东方的传统是混乱、保守和等级森严的,无法与西方思想匹敌。由此,许多欧洲人得出结论,他们攻城略地,包举宇内,是因为他们有优越的文化。

到了1900年,在西方的经济和军事优越性中痛苦挣扎的东方知识分子,往往最后接受了这一论调。在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叩关东京湾的20年内,日本兴起了明治维新运动。一批法国启蒙运动和英国自由主义的经典著作被译成日文,倡导民主改革、发展实业、解放女性以赶上西方的思潮应运而生。甚至有些日本人希望将英语作为日本官方语言。19世纪70年代,像福泽谕吉这样的日本知识分子则强调问题的形成是长时段注定的:日本的文化大多源自中国,而中国在遥远的过去就已误入歧途。结果是,日本仅仅是“半开化”。福泽谕吉认为,虽然这个问题是长时段注定的,但并非不可动摇。通过摒绝中国的影响,日本也可以达到完全开化。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需要排外,而需要自我革新。19世纪60年代,洋务运动宣称,中国的传统从根本上说仍然是完好的,中国只需要造些汽船,买些洋枪。这被最终证明是一个谬论。1895年,现代化的日本军队奇袭中国要塞,缴获中国军队的洋枪,并瞄准中国的军舰。显而易见,问题的深度远远超过了拥有合适的武器。到了1900年,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追随日本的道路,译介经济学和进化论方面的西方书籍。与福泽谕吉的观点相同,他们的结论是,西方的主宰是长时段注定的,但并非不可改变,通过摒弃过去,中国也可以迎头赶上。

但是,西方有些持长时段注定论的人认为,东方对此无能为力。他们认为,文化使西方登峰造极,但那并非西方主宰世界的根本原因,因为文化本身是有物质起因的。有些人相信,东方过于炎热,或者瘴疠盛行,故而无法培育出像西方一样具有创新精神的文化。或者因为东方人口过密,消耗了所有的剩余产品,人们的生活水平只能维持在一个很低的层次上,因而无法产生像西方那样自由、前瞻的社会形态。

各种各样带着不同政治色彩的长时段注定论纷纷涌现,其中以马克思的版本最为重要,影响力也最大。就在英国军队抢走京巴狗洛蒂时,正在为《纽约每日论坛报》中国问题专栏撰稿的马克思提出,政治才是确立西方主宰地位的真正因素。他认为,数千年来,东方国家是如此的集权和强大,以至阻遏了历史发展的潮流。古代的欧洲从封建主义进化到资本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又带来了共产主义,而东方却滞留在君主专制阶段,无法走上与西方一样的进步道路。尽管历史并未完全如马克思所预见的那样发展,后来的共产主义者(尤其是列宁和他的追随者)改进了马克思的理论,声称一场革命的先锋运动可能将古老的东方从沉睡中惊醒。但列宁主义者们认为,只有当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碎陈腐的旧制度时,这一切才会发生。

整个20世纪,西方继续跳着复杂的舞步,史学家们发现了一些似乎并不符合长时段注定论的史实,而长时段注定派则据此修正了自己的理论。例如,如今无人质疑,当欧洲的航海大发现时代刚刚开始时,中国的航海技术遥遥领先,中国船员已经知道印度沿岸、阿拉伯地区、东非地区,可能还包括澳大利亚。[4]1405年,正使太监郑和从南京出发驶向斯里兰卡,他率领的船队有将近300艘舰船。其中既有运输饮用水的液货船,也有宏伟的宝船,后者装备有先进的方向舵、水密舱室和复杂的信号发送装置。在他的2.7万名船员中,有180名医生和药剂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加的斯出发的时候,他手下只有3艘船,90名船员。哥伦布手下最大的那艘船的排水量,只有郑和宝船的1/30,约26米的船长还不及郑和宝船的主桅高度,只有它舵杆的两倍长。哥伦布的船队既无液货船,也无医生。郑和有罗盘指路,凭借约6米长的海图,他对印度洋了如指掌。而哥伦布则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必说正向哪里驶去。

这可能使任何一个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根深蒂固的人踌躇,但也有几本重要的著作争辩道,归根结底,郑和的例子也符合长时段注定论,只是解释起来更为错综复杂而已。例如,经济学家戴维·兰德斯在他的皇皇巨著《国富国穷》中,重新诠释了疾病和人口因素使得欧洲对中国拥有绝对优势的说法。他提出新论,认为中国人口密集,故而偏好集权政府,而密集的人口又削弱了统治者从郑和航行中牟利的动机。因为所向无敌,大多数中国皇帝担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而是贸易可能使不受欢迎的商人阶层致富。又因为国家非常强大,他们可以禁止这种危险的做法。15世纪30年代,远洋航海活动被禁止,郑和的航海记录可能于15世纪70年代被毁,从而终结了中国伟大的航海时代。

生物和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在他的经典之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中有类似的论述。他写作该书的主要目的是解释为何在贯穿中国和地中海的那个纬度带内诞生了最初的文明。他写道,是欧洲而非中国主宰当今世界的原因是,欧洲的半岛地形使得小王国有能力抵御潜在的征服者,因此偏好分散的政治权力,而中国更为连贯的海岸线使得中央集权而不是诸侯割据成为偏好,由此带来的政治统一使得15世纪的中国皇帝能够禁止郑和那样的航行。

与之相反,在政治权力分散的欧洲,尽管哥伦布的疯狂提议遭到一个又一个君主的拒绝,但他总能另寻明主。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如郑和像哥伦布那样有如此众多的选择,可能1519年西班牙殖民者埃尔南·科尔特斯在墨西哥遇到的就将是位中国统治者,而不是遭受厄运的蒙特祖马二世。但是根据长时段注定论,巨大的非人为力量,如疾病、地形和地理使这种设想沦为空谈。

然而,郑和的航海之举与其他许多史实使有些人瞠目结舌,无法再塞进长时段注定论的模型。就在1905年,日本打败了沙俄,表明东方国家也可以使欧洲人在耗资靡费的战争中甘拜下风。1942年,日本曾一度将西方势力逐出太平洋地区,然后又在1945年骤然跌落,落得战败的下场。后来,日本转变方向,重新崛起,成为经济巨头。1978年以来,正如我们所知,中国在走一条相似的道路。2006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甚至在2008年经济危机最为严重的时期,中国经济仍然持续增长,增长的速度令西方政府即使在其经济形势最好的年份里也会妒忌。或许,我们需要将老问题暂且搁置,而提出一个新问题:不是西方缘何主宰,而是西方是否主宰。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长时段注定论就是为一个并不存在的西方主宰地位寻求远古解释,自然也就是一纸空谈了。

这种种不确定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一些西方历史学家已经发展出了一整套新的理论,解释为何西方曾经主宰世界,而今却丧失了主宰地位。我把这些理论称为“短时段偶然论”。短时段偶然论相比长时段注定论要更为复杂,并且这一阵营中存在着十分激烈的分歧。但有一点,所有持短时段偶然论的人是一致赞同的,那就是,长时段注定论的几乎所有观点都是错的。西方并不是在洪荒年代就已确立了全球主宰地位,直到19世纪以后,在鸦片战争前夕,西方才暂时领先于东方,即使是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偶然的。阿尔伯特亲王在北京的假想场景并不是我愚蠢的虚构,它完全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