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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格
先交代一句:千万别惹我,别欺负我弟弟托克,也别欺负我朋友,要不然有你好看的。我也不想动手,但假如理论不顶用的话,我就揍你。
要命的是,把我们的农场给毁了的东西不论是理论还是拳头都不顶用。不知道是蕾娜瞧见的那种长翅膀的东西还是什么新型的植物病害,我们家四分之一的田地都完了,南瓜变成了黑绿色还冒着烟,南瓜藤变成了干枯的灰色。我从没觉得南瓜这么宝贵——虽不像玛尔家的牛那么招人喜爱,但糟蹋成这样太令人痛心了。把坏了的南瓜一通乱跺来出气是没用的,鞋底沾上坏了的南瓜还会散发出一股臭鱼烂虾的味儿。
今天早上醒来时,一切如常,我躺在床上感觉心情舒畅。我计划着先和托克把家里的活儿干完,然后去找玛尔和蕾娜,骑骑牛或者试试托克的新发明——这个装置的初衷是把南瓜抛向空中,但大多数时候只能把它们高速扔到地上。真的,托克总是有很多绝妙的创意,但却一直没成功过。
出去拿锄头的时候,我和托克压根儿没去想会不会碰上不好的事,光想有什么意义呢?不论事情是好是坏,都无法改变。
一开始我还以为今天一切平静如常,但紧接着就听到了哭声。我和托克顺着声音来到田地中央,站在这儿可以将农场里的所有情景尽收眼底:爸妈所在的南瓜地,一片密密匝匝的绿叶衬托着南瓜鲜亮的橘色,然而南边的田地……一塌糊涂。软塌塌的烂南瓜,烧焦的南瓜藤,不断冒出来的诡异的紫色烟雾,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让我想起了鲑鱼养殖场的饲料。
“你们两个小崽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老爸问道,脸气得通红。他紧紧搂着妈妈,妈妈哭着瘫软在他肩上。
“照你说的,我们在田里除草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看杂草都被拔得干干净净。”
“整块田都完了!”平时他只要一吼,我就巴不得溜之大吉,但眼下听了他的话我却怒气横生。
“不是我们干的!你说我们有这个本事吗?一夜之间我们难道能学会魔法不成!”
老爸的目光转向托克,弟弟对我们的话充耳不闻,他跪在康多身边仔细查看那些烂南瓜。“托克,你打算配药水吗?你碰过不该碰的东西吗?”
“呃,我……”托克吞吞吐吐地说道。
他不会撒谎,有时候连真话也说不利索,好像他的思维处在另一个空间,要想把他拉回到现实特别难。
如果说蕾娜的想法飘浮在云端,那么托克的想法就在月球上,而且飘忽不定。
所以我干脆帮他回答了:“药水?没开玩笑吧?他怎么有那个本事?配药水?这谁懂得!这可是被严令禁止的!”
托克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看起来很委屈。“要是我懂得配药水的话,说不定这事就可以解决了。也许问题出在南瓜的根部。咱们可以建造地下城墙,把危险区域封锁起来,保护剩下的——”
“你闭嘴!”老爸大吼一声,“我现在去镇子上看看有什么办法。自打你的先祖们来到这片土地,在这里撒下第一颗种子以来,咱们家就在这块土地上种南瓜。我决不会把祖传的家业留给那些……那些……”说着,他怒不可遏地瞪了托克一眼,“留给那些老是摆弄危险玩意儿的孩子!”
“不是托克干的!”我辩解道,“他整天和我在一起。蕾娜看见一个怪物在南瓜上洒药水。我们还以为蕾娜在撒谎,但现在明白她说的是真的!她说那个东西是灰色的,还长着翅膀——”
老爸举起一只手让我住口。“不要再瞎编乱造了!你说的那些净是胡扯——根本没有的事。在咱们农场,甚至整个镇子,每个人都要吃饭。要是我们不尽到自己的责任,不供应南瓜,就没有足够的食物养活其他家庭和他们的牲畜,大家都指望着咱们呢,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否则的话……”老爸抬眼遥望着远处的高墙。
“否则会怎样?”托克问道。
妈妈渐渐止住了哭泣,脸上现出温柔的笑容,她轻轻把手搭在托克肩头。“让大人们去操心吧。咱们去北边的田地——”
“不!今天就别去田里了,”老爸打断了妈妈的话,“你们去玩儿吧,别再惹麻烦了。”
他瞥了我一眼,让我浑身不舒服。那个眼神像是在告诫我“别惹麻烦”的意思是就算贾罗又欺负托克,我也不能帮他出气。我爸妈不明白,必须对那些地痞以牙还牙,而不是忍气吞声任其欺辱。他们俩没见过孤身一人的托克让贾罗和他的同伙追得满大街跑的情景,但我见过,而且……算了,反正就像我说过的:千万别欺负我弟弟。
“来,托克,我们走吧。”托克正仔细查看那个裂成两半的南瓜,我拽了拽他的衣服,他不情愿地跟着我走了,康多趴在他的肩头。
我们往镇中心走去,这条路能通往很多人家。自打我的先祖们和其他六个朋友齐心协力建起聚宝盆镇后,他们深思熟虑精心计划,每个农场生产一种食物满足一种需求。南瓜、西瓜、小麦、牛、绵羊、鸡、鲑鱼和甜菜根——我讨厌甜菜根,这玩意儿就像轮子上伸出来的辐条一样。镇中心通往各个地方,因此当我想要和朋友们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说好在这儿碰头就行。
还没到镇中心我们就察觉出有点儿不对劲。我们的邻居弗莱德推着一辆手推车,里面是一堆黑乎乎的垃圾,应该是他田里的小麦。克罗格走在他旁边,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推着满满一车自己农场里的甜菜根,那些玩意儿不论是好的还是烂乎乎的,都让人闻着想吐。
“当时,我正在写一篇文章——内容是冥想有助于人类寻找意义——突然闻见一股刺鼻的恶臭!”克罗格一边嚷嚷着一边夸张地挥着胳膊。这家伙一向喜欢引人注目,但没几个人愿意听他在说什么。可怜的弗莱德,推个手推车跟在他身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克罗格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推开门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真可怕——甜菜根全都烂了!”
“那可不,”弗莱德附和道,指着自己的手推车,“显而易见。”
趁克罗格又惊又恼说不出话的一刹那,我赶紧远远地绕开他们。弗莱德冲我点点头,但克罗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特别讨厌我们,因为我们想建一个巨大的火炬,不小心把他的一块地给烧毁了(没错,其实是因为我们想多烧掉些甜菜根,但这种正义行为却一点儿没有打动他)。还没等克罗格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我和托克对望一眼,拔脚就溜。康多跳到地上和我们一起离开了。
“害群之马,”克罗格提高音量嚷嚷着,“坏人!无耻!”
“他们只是孩子。”弗莱德劝说道,只不过干巴巴的一点儿说服力也没有。再往前走,我听见玛尔家的农场里传来牛的哀鸣声。托克苦苦思索,一脸不解。
“它们的饲料,”我们一边小跑他一边说道,“如果枯萎病破坏了植被,也就是牛吃的东西都毁了,还有绵羊和鸡……”
我怎么以前没想到这个:我们四周都是高耸的城墙,连个门都没有,假如食物被耗尽了该怎么办呢?
我加快了脚步。托克跑在前头,我俩比赛谁跑得快——不是那种争先恐后、一争输赢的比赛,而是那种两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其乐融融的小游戏,有个人跟你一起奔跑的感觉太美好了!那一瞬间,我几乎忘了眼前那些腐烂作物的危机。
我们绕过行人,跑到镇中心时,两个人还算齐头并进,直到我差点儿踩到一只受惊的绵羊,于是托克跑在了前面。突然,他猛地仰面朝天摔倒在圆石路上,只见贾罗挡在他前面,他那肥硕粗壮的胳膊还揪着弟弟的衣服。
我唰地跪下来问:“托克,你怎么样了?”
托克被一个比他壮得多的孩子猛地一撞,一时半会儿上不来气。他喘息着说不出话,但还是点点头坐了起来。康多焦急地喵喵叫着蹭他。我起身站直了。
“呸,又是你这个混蛋,贾罗。我还以为他撞上牛屁股了呢。”
贾罗比我高一头,他的两个喽啰雷米和艾迪分别站在两边。他们都狞笑着,就是那种流氓无赖式的笑,好像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打赢我,然后摇身一变成为英雄好汉似的。
别想得太美,看我的。
“你这个——”他刚开口说话,我就冲他的肚子来了一拳。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腰弯得跟虾米一样。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清,”我轻蔑地说道,“我这个什么?”
他的手下从两边包抄过来,我正要后退一步大声呼救时,一个身影挡在我们前面。是斯图长老,那家杂货铺的老板,大人中的大人。我们都愣住了。老斯图个性强硬,可不会受人愚弄。
“你们这些小屁孩到底在吵个什么劲?赶快停手!”
“先生,他打我。”贾罗嚷嚷着,恶人先告状。
“先生,是他先撞我弟弟的。”我的声音更大。
斯图伸出一只手把托克扶起来。镇子上的人心知肚明,或者说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他们很爱管闲事——打我们小时候起,贾罗就喜欢欺负托克,但没人说句公道话,可能是因为贾罗的老妈有镇子上唯一的甜浆果园,大家都不敢得罪她。
“孩子,你还好吧?”
“先生,我没事。”托克的声音很虚弱,尽力把呼吸喘匀。
“跟你的小猫一起,赶快走吧。整个镇子都乱作一团,所有的作物都枯死了,你们这些孩子还在这里打架。中午镇子上要开大会,大家都别再惹麻烦,知道了吗?去吧。”他拍了拍手把我们赶走了。
“楚格!托克!”
我回头一瞧,玛尔和蕾娜正朝我们跑过来。
“哎哟哟,看啊,你女朋友——”贾罗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后退一步,一胳膊肘捅到他肋骨上,看他还敢乱说话。玛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女朋友。我不管老斯图怎么说,贾罗才是最大的麻烦,我们不是。
我和托克在喷泉旁边跟玛尔和蕾娜会合,贾罗还在那儿捂着肋骨喘不匀气呢。
“咱们真是碰上麻烦了。”一句招呼都没打,玛尔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说了这句话。
“我们南边地里的南瓜全完了,”我说道,“还有弗莱德的小麦。”
“还有因卡的西瓜和萨亚的胡萝卜,里斯的马铃薯,所有的作物,整个牧场的青草也没了。”
“牛们很难过。”蕾娜插嘴说道。
“有谁跟爸妈说了蕾娜看到的东西吗?”玛尔问道。
蕾娜低着头:“我爸妈压根儿就不信。全家人都笑话我。”
“老爸因为这个骂了托克一顿,”我接茬儿说道,“还以为是他乱配药水呢。我说这怎么可能,只有加布长老才知道那些玩意儿怎么做!”一想起贾罗的事,我到现在还怒火未消,气得七窍冒烟。“玛尔,你呢?”
“我问妈妈听说过长翅膀的灰怪物没,她说模模糊糊记得小时候她的祖母唱的摇篮曲里有提到过,但歌词记不全了,只给我唱了几句:‘提防恼鬼,灰色还长着翅膀;黑夜漫漫,危险在其中暗藏。’她就记得这么两句。至于是什么东西弄死了作物,她也一头雾水。”玛尔双手叉腰,这个动作说明她正在苦苦思索。然后她扭头望向森林,一行行树木整齐排列。我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
“你觉得她知道内幕吗?”我问道。
“很有可能。我想,就算咱们去试试也没什么损失吧?”
托克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他一脸困惑地问道:“你们说谁呢?”
“玛尔的高祖母。她住在森林远远的那一头。”
托克和蕾娜瞠目结舌。
“慢着慢着,你说什么?”想到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托克有点儿生气,“玛尔的高祖母还活着?”
玛尔望着远方说道:“我的高祖母楠是聚宝盆镇最年长的人,她让老爸和舅舅在森林尽头给她盖了间小屋。她说想一个人在野外度过余生,跟她小时候的生长环境一样。她嫌镇子上太吵了。”
“你老爸真按她说的做了?”不用问就知道为什么蕾娜的语气里满含着羡慕。她也很喜欢这种生活,在那里她可以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安安静静没人打扰。
玛尔点点头:“他乖乖地照做了,高祖母自带一股威严。”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
我们几个对望一眼,然后慌忙跟着玛尔来到大人们聚集的广场。我说的“大人”,基本就是镇子里十八岁以上的人。到处都是装着一堆黑乎乎的烂泥的手推车,散发着一股股恶心的臭味。我们躲在八尊开拓者的雕像后面,在不起眼的地方竖起耳朵听着。
“我们等不及到中午再开会了!”里斯嚷嚷着,“现在就开!”
“绵羊都要饿死了!”杰米也在嚷嚷。
“我们走投无路,只能逃难去了!”克罗格断言。
斯图长老登上那个石台子,平时这里是用来演讲、庆祝丰收节和举办跳蚤市场的地方。人群安静了下来。“好,那开会吧,”他牢骚满腹,“反正早餐也吃不下了。有谁家农场里的作物或者饲料,还完好无事吗?”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全完了!”
“有谁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事吗?有什么可疑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好多个名字——烦人的邻居啊什么的,还有我的名字,真叫人目瞪口呆。
“就是那些害群之马,”贾罗的妈妈多娜声嘶力竭地嚷嚷着,“玛尔他们几个天天惹事!”贾罗在她身边不住地点头,脸上带着狞笑。
“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毁了几十个农场!他们不过是些小孩罢了!我两个儿子整晚都在家,门锁得牢牢的!”老爸愤怒地喊道。霎时间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就算在家里他再怎么骂托克,出去还是维护我们的。
我也不知道多娜是怎么想的——哪个孩子愿意毁了甜草莓呢?要是毁掉克罗格的甜菜根还有可能,但甜草莓是绝对舍不得毁掉的。
“安静!”斯图挥着手,人群渐渐变得吵闹起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人亲眼看见罪魁祸首,我们就得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了。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但如果病害进一步蔓延,我们就必须考虑采取一些果断的措施了。毕竟没有庄稼,没有饲料,人和牲畜都得饿死……”他的音量渐渐变小,无奈地摇着头,“不能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按照开拓者指示的四个方向逃难,这在最早的城镇法令里写得明明白白。”
大人们要么喃喃自语,要么大声嚷嚷。我和玛尔、托克、蕾娜看向彼此,感觉一阵窒息。
离开聚宝盆镇——简直想都不敢想!自从我们的祖先建起这个镇子以来,高大的城墙就一直耸立着,保护我们免受外头怪物的侵害。在这里,每个人、每个家族彼此之间都很熟悉。我们安居乐业,互相守望。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我的朋友们,说实话,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要是玛尔和她的家人们与我们往不同的方向逃难呢?没有我们,蕾娜该怎么办?高墙之外的那个世界,远没有失去朋友恐怖。
“我们怎么办?”蕾娜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大人们根本顾不上开会的秩序,扯着嗓门儿大吼大叫,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提出问题,互相威胁,忧心忡忡,要这个要那个。斯图吼了一嗓子让大家安静,说长老们中午会宣布决议。此时,玛尔扭头望着相反的方向,远处长满参天大树的地方,就是楠住的森林。
“只有高祖母生于墙外,我们去向她请教一下。”
她大步向前走去,我们紧紧跟随,她一向都是我们的领路人。我和托克对望了一眼,不由得看了看他肩头康多绿莹莹的眼睛。蕾娜匆匆从我们身边经过,追上了玛尔。
“你说‘生于墙外’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开拓者们都不在了,他们的子孙们都是在墙内出生的。”
玛尔摇了摇头:“不是的。高祖母小时候,她的父母正帮着建造聚宝盆镇。她以前给我讲过各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她曾看着他们砍倒大树,那些树木非常高大,树干好像可以直插云端。老爸说这些都是哄小孩的,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我们一路走着,人群的喧哗声渐渐远去。玛尔步入森林,站在第一棵树投下的阴影中,一阵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墙外是什么样的?”
我们在火把间穿梭而过,火把安放的位置恰到好处。聚宝盆的土地上,处在黑暗当中的面积绝不会超过七格。这里的火把都是由玛尔的舅舅雨果布置的,到处都亮堂堂的。每家每户都有自己负责摆放火把的地盘,责任划分得清清楚楚,并且落实到个人。
“她从没说过墙外的情景,”玛尔心事重重地回答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从没问过她。”